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大诗人李白的感慨不虚。从眉州到京师,千里之遥,长路漫漫,其间艰难险阻重重叠叠。难怪蜀人少有求取功名之心,只是大江大山的阻隔,便已叫人望而却步。而蜀地环境优裕,吃喝不愁,若没决心和信心,谁愿意抛下舒适生活,踏上北去京师的无穷路途?
苏氏父子走陆路,先到达嘉陵江畔的阆中,又从阆中登终南山,经过一段悬于空中的摇摇晃晃的古栈道进入陕西境内,过眉县,抵凤翔。在凤翔,苏轼第一次看到唐人吴道子的壁画,惊叹不已,认定其画为画之极品。而后他们东向长安,再奔河南,五六月间,终于抵达京师。
掐指一算,他们自离家已过去两个多月时间。这一路走来,身体极为困乏,精神十分疲惫。经此一番舟车劳顿,父子三人皆比出发时消瘦不少。刚至开封,他们最先想到的竟是蒙头大睡一场。
甫抵京师,苏氏父子惊讶地发现,贵为一国之都的汴京此时却已成泽国,大半个城市竟浸泡于茫茫浊水中。
这年春末夏初,雨水实在过于丰沛。四月,河北发生大水;五月,京师又突降大雨,致蔡河决口,河水泛滥入城,而有这场水灾。放眼望去,但见城中汪洋一片,房倒屋塌,浮物漂流,百姓们在当地官员的组织和领导下忙着排水、抽水,抢救私产。到七月时,雨水方停,但城中大水未退,此时的交通工具不是飞奔的马车,而是一艘又一艘来来往往的小船。
年轻的苏轼立于桥头,放眼观望都城,感受于心的却是荒凉一片:传闻中的京师繁华热闹,呈现在他眼前的却如此破败不堪,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自然难免。
离开眉山不过几个月,苏轼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想家了,想念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的笑容,想念慈祥、亲切的母亲以及她做的可口饭菜。
人在异乡,有一种融入不进环境的陌生感。
举目所见,尽是陌生面孔;举耳所闻,尽是各地口音。
孤独和寂寞常常袭来,肆意地侵扰他的身体和精神。
八月,兄弟二人先应举人试。
待放榜,兄弟二人皆中,父子三人长舒了一口气。因此前遭受过种种打击,苏洵免不了小心翼翼,不敢过多奢望。现在,新鲜出炉的榜单上写着两个儿子的大名,他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里。
举人是文官考试的第一关,过了这关,已具备应试进士的资格。
既然距离明年春天举行的进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苏洵要抓紧时间考虑自己的仕途了。毕竟对年近五十的他来说,时间十分紧迫,急需迅速地展开行动。
苏洵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先是客套地恭维欧阳修一通,后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志向和理想,大意是:如若国家需要,我将不惜献出此身,为朝廷奉献余生的力量。当然,这封信中,他还不忘附上此前写就的《史论》《洪范论》等七篇文章。这七篇都是苏洵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
不久之后,苏洵便带了张方平和雷简夫的举荐信,专程登门谒见欧阳大学士。
读过苏洵的文章,欧阳修对其大加称赞。他认为,苏洵实是当代文人学士中的佼佼者,属难得之人才。就算拿他与古代贤人相较,亦不会落于下风,苏洵堪称汉代贾谊、刘向一般的人物,是国家之栋梁。如此人才就在眼前,他当然有向朝廷举荐的义务。
初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苏洵竟有些许说不出的紧张和拘谨。好在谈话逐渐深入之后,他才表现得松弛、自然。一向少话的蜀地人杰怕是在心底反复警告自己,机会只有一次,须尽力而为,最大限度地展现才华。
心神稍定,苏洵压抑多年的才情此刻得以爆发,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恨不能将平生所学一朝倾吐于欧阳先生。苏洵越说越有精神,越说越有灵感,越说越有条理。这一番深入谈话亦令欧阳修大喜过望,他终于相信眼前的苏洵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自己已有数年不曾看到过这般才华横溢的人物了。
苏洵常年在求仕这条泥泞之道上挣扎、求索,先是科举失利,后是求仕无着,直到遇见欧阳修,终于真正迎来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英雄已老,恰如美人迟暮,即便被发掘出来,也已没有太多发挥的空间。
欧阳修郑重其事地从苏洵过往的作品中,精选出二十篇,作《荐布衣苏洵状》上奏朝廷,着力举荐这位来自蜀地的人物。欧阳修在这篇奏状里可谓不遗余力地为苏洵鼓与呼,他颂扬苏洵的人品,称其“履行淳固,性识明达”“守道安贫,不营仕进”;赞美苏洵的文章,“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几策》二十篇,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
总之,如果朝廷不重用苏洵,并非苏洵的遗憾,却绝对是朝廷的损失。
一直以来,欧阳修以奖掖后进提拔才俊为责,举荐人才于他不过是稀松平常事,但能够让文坛领袖如此卖力地吆喝,在当时学人中实属罕见。
据叶梦得《石林诗话》载,这年重阳节,宰相韩琦在自家设宴,邀请朝中数位大佬聚饮,欧阳修亦在其中,他请苏洵一同前往,提拔之意不言自明。席间众人赋诗,苏洵有佳句:“佳节久从愁里过,壮心偶傍醉中来。”虽已年近五十,但壮志与豪情不减。
正因欧阳修的力捧,苏洵的大名不胫而走,立时誉满京师,大有“一朝成名天下知”之势。没过许久,大凡京城的读书人几乎都已听说,有个从蜀地来的苏洵,写得一手妙笔生花的好文章。就连见多识广的朝中诸大臣也都向苏洵投来关注的目光,一时令他成为舆论的焦点所系。
苏洵的才华和学识虽引得朝中大佬关注,但他文章中的见解和主张则未必人人认同,其中某些具有浓郁说教色彩的语句容易招致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反感。
比如,他上书丞相韩琦、富弼,指出他们用兵和行政的失误,点明应该改进的方向,纵然是一番好意,但此二人位高权重,执政经验丰富,哪里肯听进一介布衣不那么谦虚的说辞?更何况苏洵并无半点带兵或从政经验,在很多具体事情上不免有纸上谈兵之嫌。曾有人探问富弼对苏洵的看法,富弼说:“此君专门教人杀戮立威,岂值得如此要官做!”
因此,在韩琦、富弼眼里,苏洵的许多进言并不值得采纳。
不管怎样,想要得到承担大任的机会,仅有欧阳修及少数几人的赞赏还远远拉不到足够的票数。
最终,苏洵只落得个初等小官的虚衔。
可以想见,他内心该是何等失落——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一番努力基本等于白费,心里自然是老大不舒服。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朝廷任命欧阳修为主考官,主持进士考试。
当时文坛因袭了五代时期浮华的风气,一味追求华丽的辞藻,以妖艳为胜,而“忘于教化之道”“假大空”充斥着整个文坛。
文风不正,人才难出,国家谈何兴盛?
欧阳修决定利用自己做主考官的机会,提倡新文风,不过细究起来,这文风并非全新,而是古文文风。
此处所言“古文”,特指先秦和两汉的文章,其特点是质朴自由,以散行单句为主,不受格式拘束,利于反映现实,表达思想。古文是相较于骈文而言的。骈文是一种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典故的文体,始于汉,盛行于南朝,其中虽不乏佳作,但更多是形式僵化、内容空洞的文章,不适用,严重阻碍了文化和思想的传播。中唐时,韩愈、柳宗元率先发起古文运动,意在恢复儒家道统。北宋之初,有识之士鉴于当时浮华文风,亦提倡古文,但因力量薄弱终未形成气候,直到欧阳修倡导之后,才终于形成规模。
借科考扭转文风,消除沿袭已久的恶习,可谓用心良苦,也起了大作用。开考之前,参考的士子们喜欢打听主考官的喜好,看什么样的文章更受欢迎。可以说,主考官的喜好是士子们写作的风向标。
欧阳修借这次主考的机会,决心一扫积习,变革文风。
苏轼、苏辙及其他取得举人资格的考生若想成为进士,必再经两次考试:先是省试,即由礼部主持的考试,礼部属中书省,因此称省试;次为殿试,是由当朝天子亲自主持的考试。
省试的内容非常繁杂,所试内容包括诗、赋、论各一篇,以及五道时务策试题。所谓时务策,指论时务的对策,需要以理论联系实际,着重考察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
苏轼倾尽平生所学,将个人才华和文思尽情倾注于笔端,写就了神采华章,其文恣肆汪洋,痛快淋漓,蔚为大观,特别是其《刑赏忠厚之至论》,堪称此次考试中的杰作,为众考官所激赏。《刑赏忠厚之至论》以忠厚为立足点,援引古代先贤关于赏与罚的案例,阐释儒家仁政之思想。此论文用词简洁,晓畅易读,说理透彻。
负责阅卷工作的考官之一梅尧臣,读罢这篇文章喜形于色,连声赞扬,自己读了觉得不过瘾,又激动地将它呈荐给主考官。欧阳修读罢,端的是又惊又喜:惊的是,竟有人能写出如此思想深刻、文采俱佳的文章;喜的是,此文完全符合他所指引的改革方向,不但言之有物,文风也生动活泼,不带有一丝浮华萎靡之气。
苏轼少年时便熟读经史,对创作及文风有着如本能一般的艺术自觉,如他及第后给欧阳修的信中所言:“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喻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可以说,苏轼的认识与欧阳修力倡的改革文风之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据说,欧阳修原本属意将此文列为第一,但当时为防作弊,试卷都是被糊了名字的。欧阳修在看不到应试考生名字的情况下,误以为此文是其弟子曾巩所作,为避讳起见,遂将此卷改为第二名。
不得不说,若果真如此,这实在是欧阳修的一个自作多情的乌龙。
省试时间极长,试题量大,经此一试,苏氏兄弟精力消耗甚巨,苦不堪言。好在兄弟二人都顺利通过省试这关,向自己的梦想更靠近了一步。
接下来,兄弟俩搬到兴国寺去住。借此机会调整身心,等待三月即将到来的殿试。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诚斋诗话》,记载了此次省试后的一件趣事,颇值一叙。
张榜之后,苏轼拜谢主考官欧阳修,大学士颇为好奇地问他:“《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请问典出何书?”
苏轼对曰:“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
欧阳修心急,回家之后翻箱倒柜,几乎把书翻烂,也未找到这个典故。
越是找不到,越是想知道典出何处,再见苏轼时,欧阳修迫不及待地又提起了这事儿。
苏轼笑说:“袁绍被灭后,曹操将其子袁熙之妻赐给曹丕,孔融于一旁嘲讽:‘当年武王伐纣,将妲己许与周公。’曹操大为吃惊,问从何处见此典,孔融回答:‘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意思是说,这事儿是我编的,但也并非凭空捏造。既然孔融为论述需要,做一假设推断,我自然也可以这样做。
是什么让一个毛头小伙如此自信?
皆因才华使然。
腹有诗书,信心在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有一株桃树,我就能让它开花。
欧阳修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非但未加责怪,反而大为赞赏:“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以此观之,欧阳修不只是文坛领袖,而且识人能力颇佳——苏氏文章,此后果然名满天下,为全国士人向往。欧阳修慧眼识珠,为朝廷发掘出一大批有用之才,实在是宋朝傲立天下的伯乐。
三月时,礼部将省试中试者开列名单,奏请天子殿试。初八,兄弟俩与另外百余名考生一起参加殿试。仁宗皇帝亲御崇政殿主持。殿试以应答天子策问为主,试题有民监赋、鸾刀诗、重申巽命论,苏轼、苏辙均正常发挥。以往殿试会淘汰部分参试者,但此年凡参加者全部录取,真是皆大欢喜。没有落榜悬念,名次自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十四日放榜,建安(今福建建瓯)章衡第一,为状元;曹州(今山东菏泽)窦卞第二,为榜眼;循州(今广东龙川)罗恺第三……关于苏轼的具体名次,各种史料皆不见记载。后来苏辙为哥哥撰写墓志铭,则称苏轼“殿试中乙科”;而欧阳修所作《苏明允墓志铭》和曾巩所撰《苏明允哀词》皆称苏轼、苏辙兄弟进士中在高等;李圭复《纪闻》则称苏轼为第六名,苏辙为第十五名。
嘉祐二年这一榜,被后人称为“千年科举第一榜”,概因这榜上强人如牛毛,个个如雷贯耳:理学大师就有两人,分别是张载、程颢;唐宋八大家便占三位,即苏氏兄弟及曾巩;宰相也有三名,即吕惠卿、曾布、章惇;还出了一位名将王韶,在宋与西夏的战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一榜人物在此后的政坛、文坛、艺界、军界发光发热,其中一些人或成为苏轼的朋友,或成为苏轼的政敌。
不管如何,来自眉山的苏氏兄弟高中了,拥有了踏入仕途的“入场券”。
依惯例,上榜考生要向诸位考官致谢。接到苏轼的致谢信,梅圣俞不免称赞一番,然后写信将苏轼的信分享给欧阳修,欧阳修在回信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大意是:感觉这个年轻人果然了不起,我老了,要赶紧给这孩子腾地儿!言下之意,有将苏轼培养为未来文坛领袖的打算。
欧阳修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某次与儿子谈话时,他亦有感慨:“三十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我,就因为有苏轼这个人啊。”欧阳修表达出来的情感,完全是发现人才的激动和快乐,未有半点妒忌,而是“终于有人要接我班”的欣慰。
能得翰林学士欧阳修推举,意味着成功了一半。
“眉山三苏”的大名不胫而走,接下来的一段时光对苏氏父子而言,无疑相当愉悦而轻松。兄弟二人高中,让苏家的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即便是经常郁郁寡欢、不苟言笑的老父亲苏洵,亦展开紧锁的眉头,绽露出灿烂的笑颜。
这一切来得如此快疾、迅猛,是苏洵不曾想到的。
就在去年,他们尚是京师中的陌生人,是前来赶考的父子三人组;而现在,他们已为上流社会熟知,成为人人想要结交的对象。
开封城中,人们议论着苏氏父子的名号,传诵着他们的文章。他们临时住所的门前挤满了无处下脚的访客,既有前来结交的达官贵人,又有普通的各地考生。
这一切真像一个大梦。
不遗余力提携后进的欧阳修,在这一届的考生当中,独对苏轼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他尽可能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和场合,表扬这个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的眉州小伙。他将苏轼引荐给宰相文彦博、富弼及枢密使韩琦,这些权倾朝野的老臣与这个操着浓郁蜀地口音的年轻后生相见之后,都表示出相当程度的好感,众人皆以国士待之。
与儿子们一考即中的顺遂相比,苏洵的求仕之路可谓一波三折。
二子不负父望,同榜高中,有人问苏洵有何感想。他答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考前忙于苦读,考后交际应酬,时光如此匆匆,粗略算来,父子三人来京已有一年零三个月。
这时,从眉山传来一个坏消息:程夫人已于本年四月初八去世。
噩耗如此突然,让父子三人没有半点准备,经历过考中进士的惊喜,却又迎来突然而至的悲伤。
他们急忙打点行装,回蜀地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