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
,实在是平常而普通的一天,但因苏东坡出生而被历史和后人记住。
一向多雾阴冷的冬日蜀地,此日却放晴了。
碧水,蓝天,云卷云舒,气温亦比平日里有所回升,端的是冬日难寻的好天气。
在眉州的眉山县,苏家上下一片欢腾。
这个小生命响亮的啼哭,给苏家上下带来不少欢乐,主人苏洵和程夫人之喜悦程度更是比别人多出几倍。夫妻俩面带笑容,一眼不眨地盯着新生的婴儿,细细端详。这个小人儿一双黑亮大眼,瞪得滚瓜溜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新鲜的世界,小手不停地挥舞,欢快生动。
他属牛,算起来是苏家的第五个孩子。
在苏轼之前,程夫人已生过两个女孩,均早夭。两女之后所生的一个男孩,取名景先,亦不幸三四岁时夭折。景先出生次年,苏轼的姐姐八娘降临人世,待长大后嫁与表哥程之才。关于八娘的事,后文将有详细交代。
苏轼出生时,苏洵已经二十九岁。又两年,苏轼迎来了弟弟苏辙。后来苏辙有诗云“弟兄本三人,怀抱丧其一”,丧的那位自然是指亡兄景先。
这两个眉山男孩以及他们的父亲苏洵,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大放异彩、成就非凡。为夸耀父子三人所取得的成就,后世诸多不算高明的文人编排了大量故事,来证明苏氏父子不同凡响。最为流行的一个说法是“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言下之意是此地的灵气神韵尽为苏家所得,而草木不得不枯。
苏轼、苏辙和父亲苏洵被后人合称“三苏”。
“三苏”不只名动于大宋文坛和政坛,更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评论家们将苏氏父子与另五位唐宋年间的优秀散文家相提并论,赞之为“唐宋八大家”。在悠久绵长的中国文化史上,一家人占据如此重要位置的先例,怕只有曹操父子了。三曹才华盖世,文治武功,亦是令人仰望的“父子天团”。
眉山在成都之南约五十公里处。这块土地水土丰美,物产富饶,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算得上风水宝地。
长江有一支流,名岷江;岷江有一支流,称玻璃江。玻璃江流经眉山县城东郊,水色青碧,因像玻璃一般透明清澈,一眼便可望见江底,故而得名。东坡曾有诗赞之曰“清江入城郭,小圃生微澜”。
沿江两岸,眉山人遍植了桃树和杨柳,每年春天一到,粉嫩的桃花争艳,清新的杨柳吐绿,令人流连忘返。此等绝美景色,沿江岸两旁连绵不绝,实是壮观。不了解的人乍到此地,误以为身处世外桃源,人们因此称眉山为“小桃源”。
眉山是个古典诗意的小城,气候温润,风光绮丽,淳朴适意,人在其中不免耽于美好而忘却时光的流逝。比之五十公里外的繁华大城市成都,少了些热闹,多了些安静;少了份浮华,多了份实在。生活在这座清幽小城的百姓,最是怡然自得,乐于享受这清平人世。
眉山的宜居,全因其“小”使然:人口不多,不至于拥挤;相对封闭,却更适于修身养性。假若套用现在时髦的新概念包装,就是当地人民的幸福指数高,俨然超过大城市成都。
莲花是眉山特产。城中池塘密布,每年五六月间,莲花次第开放,全城人共享着花开时节的喜悦。
眉山城在莲花的包围当中,别有一番天赋的趣味和美丽。
莲花荷叶间,鱼儿自由自在嬉戏,无所挂碍,正如汉乐府之《江南》中描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静的莲与动的鱼相映成趣,倘若有画师在,把这景色如实描绘,那一定是精彩之作。
眉山苏氏,原籍赵郡,即今河北赵县,故而东坡亦常以“赵郡苏轼”自称。
苏洵曾作《苏氏族谱》,对眉山苏氏一支的来龙去脉有过比较清晰的交代:“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是始。”大意是说,唐中宗神龙初年,老苏家祖上有个叫苏味道的人,来眉州当官,后来死于任上,留下一个儿子,由此眉山有了苏氏,香火不断,绵延不绝。苏味道官至宰相,又是诗人,颇有文名,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及崔融、李峤并称“文章四友”。
眉山苏氏一支,历经三百年发展,虽未至名门望族,倒也人丁兴旺,再加上乐善好施的作风,在当地拥有极佳的声望。
苏氏家族一路繁衍下来,逐渐形成两个重要的传统:其一是淡泊名利;其二是勤俭持家。这样的家风持续多年,一路传承,对苏氏一门的影响显而易见。淡泊名利,对做官的兴趣不大,对于功名没有太多的进取心;而勤俭持家,则让苏家积聚不少家财,夯实了经济基础,苏家虽算不上眉山的富贵人家,却也已步入小康行列。
只要人们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苏氏各代传人均具有这些特质。苏洵的父亲,即苏轼的爷爷——苏序,亦是这良好家风的继承人。
他为人豁达、谦虚、轻财好施,在帮助别人解决困难上从来不辞辛苦。年成不好时,他便卖掉田地救济乡邻;当被救济的乡邻想用粮食偿还时,他却坚辞不受……由此导致家业多次破败,陷入困境,他却从不后悔。
苏序的生活作风俭朴到了极致。他不骑马、不坐车,而以步行代之。他给出的理由是:路上那么多老人都靠双腿行走,我一个年轻人倘若骑马在大街上招摇,多不好意思!苏序穿衣吃饭,也莫不以节约为第一要义。穿,要破旧的衣服;吃,要简单的饭菜。无论何时何地,粗衣鄙食才可以让他心安理得,好像生怕脱离劳动人民,沾染上贵族习气。
苏序从骨子里认定了一件事:我本是一农民,一介种地乡夫,没必要跟大伙儿装高贵,都是街坊邻居,彼此熟悉,更用不着去装。不得不说,苏轼后来能和各阶层人士打成一片,“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定是受了爷爷潜移默化之影响。在骨子里,他们都是“不装”的人。
有一件事颇能说明苏序的个性。
苏家田地本不算多,但在苏序的要求下,大部分都用来种了粟,就是现在所说的小米。为此,苏序还特地盖了一个大粮仓,将收获的粟贮存下来。经过如此几年累积,竟存了三四千石粮食。家人及邻居都猜不透,苏序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存这么多粟有何用途?
每每有人问及,苏序均笑而不答,那笑容里分明还透着一丝神秘。
直到后来某一年,眉州地方发生大饥荒,苏序这才揭开谜底:开仓取粟,救济乡里,这三四千石存粮救活了许多人,成为乡亲们活命的“及时雨”。
苏序先济族人,再助外戚,之后救济佃户和乡邻的贫民。人们这才明白,苏序坚持种粟存粮,实属未雨绸缪的明智之举,纷纷对他的先见之明表示钦佩。
有人不解:“救荒何必用粟?”
言外之意是,只要是粮食都能救荒,又为何多此一举非要种粟?
苏序回答说:“粟米坚硬,耐贮藏,不会霉烂。”
由此观之,苏序不只是具有忧患意识的预言家,而且对农业知识有极为精到的了解,是了不起的种田高手、农业专家。
苏序为乡人称道的,远不止于此。除了乐善好施,他还有坦荡的性情及潇洒的气度。乡亲们提到苏序,无不竖起拇指,称道其人其事。在当地人民心目中,苏序是个很有威信的人。
苏序体格健壮,胸怀开阔,为人平和厚道。与人交往,不论对方是士大夫、乡绅或者普通百姓,苏序都一样礼貌周到,时时顾及别人感受,“无贵贱皆得其欢心”。有人欺负他、侮辱他,他也从不改变脸色,一如既往。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魅力,人们与他交往,总会觉得身心舒畅、自然惬意。苏序有此品格,应当是受其父苏杲的影响极深,苏序曾评价父亲:“最好善,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于爱,与朋友笃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爱敬之。”
苏序喜欢饮酒,平日里无事之时,最爱做的就是与一众乡亲闲坐在田间地头,边喝边唱。他声音洪亮高亢,唱得如痴如醉。
他的胆子也大得惊人。据说,眉山民间有一神仙,人称“茅将军”,掌管着人们的福祸运气,深受当地人敬畏,因此当地人合资建了一座大庙,专门供奉茅将军。但在苏洵眼里,这茅将军不是什么正经神仙,而是妖神。一次酒醉后,他率二十余人把茅将军的像毁掉了,并拆了他的庙,令其没有容身之地,但这位茅将军也并未显灵来处罚他。苏序不信茅将军,茅将军自然无法近其身。
苏序并不爱读书。他读过一些书,力求能知晓书中大意;亦写过一些诗,力求能表达自己的志向。对于功名利禄,苏序亦有着异乎寻常的淡泊态度。他曾有机会争取当地的一官半职,但他不仅不争,甚至还说服家人不要掺和到这件事情当中。
或许是因为相对稳定和优越的生活环境,纵观眉山苏家世代,在苏涣、苏洵兄弟之前,读书仕进的人一个没有。苏辙在《伯父墓表》中称:“苏氏自唐始家于眉,阅五季皆不出仕。”
不只苏家这样,整个蜀地的风气莫不如此。概因四川盆地相对封闭,社会一向稳定有序,物产丰富,经济富裕,蜀人追求享乐,他们找不到太多的理由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打拼。
苏序的个性和人品,对儿辈和孙辈无疑有着强烈的潜在影响。苏序生有三子:长子名澹,早逝;次子名涣,字公群;幼子苏洵,字明允。苏涣和苏洵后来皆成为当地名士,很为老人家长了一把脸。
苏序的言传身教,在苏轼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苏轼儿时所闻、所见的爷爷的言行举止,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爷爷身上散发的魅力亦令他着迷。苏序去世那年,十二岁的苏轼尚是懵懂少年,多年之后,他请求同门曾巩为爷爷写下一篇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