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1065年)正月,苏轼回返京师,与父亲和弟弟团聚。
亲人相见,都开心不已。三年不见,父亲头上白发愈多,苍老些许;弟弟苏辙则更为沉稳内敛,言谈举止甚是平和得体。兄弟俩数日长谈,诉说分别之苦,分享彼此的见闻与感受。
以宽厚著称的仁宗皇帝已于两年前崩逝,此时在位的是年轻的英宗。仁宗无后,将堂兄赵允让十三子赵宗实收为养子,后改名赵曙,继承大统。英宗久闻苏轼大名,听说其人返京,爱才心切,便想要把他召入翰林院,授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书,即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
但宰相韩琦等一班大臣建议英宗慎重考虑,他们认为苏轼自是远大之器,他日当为天下用,但现在苏轼年资尚轻,担此等大任,恐外人不服。不妨给他时间,多加锤炼,到时候天下之士都希望朝廷进用他,则可取而用之,外人自然无话可说。
英宗爱才,不忍卒弃,故又发问:“既然知制诰不行,那让苏轼做修起居注如何?”修起居注,为记录皇帝言行的官员。
韩琦亦认为不妥,理由是知制诰与修起居注差异不大。朝廷更应该依照一般通例,召试学士院,授予馆职。所谓馆职,是指“三馆”的职务。“三馆”指集贤院、史馆、昭文馆,负责校雠典籍、管理图书、修史等事项。
韩琦身为一代名相,本应是惜才爱才之人,身负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任,面对才华横溢如苏轼者,却不能破格提拔,只是一味约束于陈规,也真是个相当保守的官僚。事实上,年轻时的韩琦锐意进取,敢于争先,曾以文官身份率领军队与西夏作战,拒强敌于国门之外,庆历年间又与范仲淹等人一起实施新政,端的是个英雄人物。哪想到晚年的他思想却越发保守,一味老成持重,暮气沉沉。
馆职最看重的是文才,要获得馆职,须先试论文。馆职有四等,职位最高为修撰,次为直馆,再次为校理,最次为校勘、检讨等。苏轼凭借两篇论文,以最高成绩入选馆职,于治平二年二月被任命为殿中丞直史馆,负责编修国史。
苏轼回京供职,有了更多机会照顾父亲,这也让苏辙得以腾出手来,谋取仕途上的进步。三月时,苏辙成为大名府推官,是负责审理案件的官员。
到这年五月时,苏家再遭不幸,又添噩耗,苏轼的妻子王弗突然去世,时年二十七岁。而他们的儿子苏迈,此时才六岁。
苏轼和王弗的完美婚姻只存续十一年的时间,而这短短十一年中,苏轼又因赴京考试而和王弗有很长一段时间两地分离。
两人结婚不久,丈夫便离家求取功名,苏家分散两端,王弗在家乡伺候婆婆,勇敢挑起家庭重担。及至丈夫初仕凤翔,她又随夫前往,助夫君辨别人事,处理人际关系。在她的帮助下,丈夫才在官场历练中渐渐变成成熟的男人。
王弗的细心谨慎、机敏干练、善察人事,正是苏轼所不具有的性格特质。因此,苏轼凡遇任何棘手难事,总是先向夫人请教,久而久之已养成习惯。
在他眼里,王弗就是最可信任和依赖的伴侣。
而今,她如此年轻就离别人世,抛下自己和六岁的孩子,叫他如何不难过?悲伤抑制不住,苏轼放声恸哭,父亲和弟弟也在一旁默默流泪。
对于这个懂事能干的儿媳,苏洵一向满意。王弗去世,老人家亦哀伤不止。他特别嘱托儿子:“你妻子是在我们苏家最困难的时候嫁过来的,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她葬在你母亲身边。”苏轼点头答应。
在给王弗撰写的墓志铭中,苏轼回忆起妻子对公婆的孝顺,对自己的关切和爱护,情意溢于言表。在铭文结尾,他写道:“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这篇文章字字含泪带血,苏轼锥心的苦痛令读者无不为之心伤。
及至十年后,苏轼人在密州任上,梦中突然看到亡妻,醒来之后,久久无法平静,伤感涌上心头,提笔写下了名绝千古的词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家有丧事,苏洵是最受打击的人。算起来,前后三十余年,苏洵先后失去七位亲人,先是早夭的孩子和仙逝的父亲,接着是八娘、程夫人、大儿媳。身为苏家前代与后代之间的联结,失去亲人的痛,以苏洵感受最为真切,用他的话说,乃是“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经此一事,苏洵的精神之树倒下了。
苏轼的妻子王弗在年仅二十七岁,人生刚刚展开之时便与世长辞,身为家人何其不幸;更为不幸的是,在王弗去世十一个月后,苏轼的父亲苏洵也于治平三年(1066年)四月病故,享年五十八岁。
六月初六,苏轼将先前置于京城之西的王弗灵柩,与父亲的灵柩一起运回蜀地。
苏洵一生颇不顺遂,其年少游荡不学,二十五岁开始发愤读书,结果屡试不中,之后求官不得,直至来到京师,经欧阳修大力举荐终于为世人熟知,却空有一身才华不为世用,最后博得个清闲职位,“书虽成于百篇,爵不过于九品”
,内心真真满满的不甘。
苏洵去世的消息传开,一时之间,“自天子辅臣至闾巷之士,皆闻而哀之”
,人们纷纷撰写文章纪念这位蜀地名士,“朝野之士为诔者百三十有三人”,其中既有苏轼、苏辙请欧阳修所撰《苏明允挽歌》,请曾巩所撰《苏明允哀词并序》,亦有人们自发创作的悼念文章,如张方平所撰《文安先生墓表》等。一向对苏洵颇有微词的宰相韩琦,亦作《苏员外挽词二首》,内有“名儒升用晚,厚愧莫先予”“美德惊埋玉,瑰材痛坏梁”之句,后悔没有及时给苏洵机会,令他未得重用。
惜才之士无不悲伤,上至朝廷,下到黎民,人们都惋惜不已。英宗下诏予以赏赐,苏轼兄弟辞谢,只为父亲求赐官爵,朝廷于六月九日特诰封苏洵为光禄寺丞,并命官船运其灵柩回蜀安葬。诸多朝内大臣亦有馈赠,苏轼兄弟均谢绝不受。
老父去世,对自小在父亲膝下学习的苏轼和苏辙兄弟而言,打击非同小可。
苏洵临终前,特别交代了两件大事:其一是自己未完成的《易传》,希望两个儿子能够续写成书,成就苏氏家学的荣光;其二是他忧心的眉山苏氏家事:长兄苏澹过世甚早,子孙未立,希望苏轼兄弟格外给予照顾,他的小妹、苏轼的姑姑死而未葬,让苏轼负责丧事。
以上这两件事,兄弟俩先后照办,借此告慰老父亲的亡魂。其中,《易传》的写作由苏轼、苏辙通力合作,耗费多年心血,最终得以完成。
六月,苏氏兄弟护送父亲和王弗的灵柩回籍安葬,依旧在家乡遵礼守制,他们将父母合葬于此前苏洵选定的老翁泉边的墓地。同时,将王弗葬于苏家父母之侧的“西北八步”。苏轼希望自己死后,也可以和王弗埋在一起,因而在王弗的墓里凿了两个墓穴。
守制期满后,苏轼在家乡完成了另一件大事——熙宁元年(1068年)十月,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二十一岁的王闰之。
十年前,苏轼回乡为母亲守制,常到王弗家乡青神县,与妻子的家人见面叙谈。便是在那时,苏轼认识了王闰之。彼时王闰之年纪尚幼,还是个对未来有诸多憧憬的小姑娘,但她已隐约可以从这个姐夫的谈吐中看出此人不同凡响。在王闰之的心目中,苏轼的偶像地位业已树立。
现在,她终于可以嫁给自己的偶像,实是无比幸福之事。
王闰之虽不如堂姐王弗那般精明能干,但她个性温柔,随遇而安,容易满足,对丈夫体贴备至,亦不失为一贤内助。
既已完成婚事,苏轼便带着弟弟和新婚的妻子再次回到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