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罪恶播下种子,羞耻与恐惧便开始蔓延于心中;
当压抑和逃避再也关不住憎恶的藤蔓,那肆意伸展的方向,即是毁灭。
在刑警队工作时,我特别佩服那些侦查员,他们不管见到什么样的现场,到了吃饭的时间,放下尸体,脱掉手套,洗手、吃饭,和往常一样。哪怕手刚碰过尸体的胃和肠子,吃饭时照样对“烧大肠”“熘肝尖”来者不拒。吃完饭,他们从容不迫地戴上手套继续工作。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直到有一次我跟着老蔡出现场。那是一个年轻女孩被杀的案子,这个女孩是冬天被杀的,死后被凶手扔进了化粪池。发现的时候是三伏天,尸体几乎变成白骨,辨认尸体的唯一线索是一条没有腐烂的腿上面文着的一朵玫瑰花。
那个场景太刺激了,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热气混着臭气熏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蝉在树上叫得恼人,苍蝇、飞虫“嗡嗡”乱飞,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刚爬过尸体的苍蝇飞到我们的胳膊上。满池子白花花的大蛆拖着长长的尾巴,肆无忌惮地蠕动着,有的已经从池子里爬出来了,到处都是。一开始我们尽力避免踩到蛆,后来躲闪不及索性就踩在上面,脚感“软软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口也吃不下。看着那些老侦查员一边讨论案情,一边用勺子舀着蟹黄豆腐,大口吃着,我感到不可思议。
“蔡老师,刚看过那么……那啥的现场,你们还能吃得下去?”
“那是你见得还少!”老蔡笑着说,“习惯就好了。”
看我很难接受的样子,老蔡接着说道:“其实,这都只是表面的恶心,你不想它就好了。你们还年轻,等你们接触的案子多了就知道了,真正让人接受不了、忘不了的是有些案子中透着的阴暗人性。”
“你肯定遇到过喽?”我好奇地问。
“是,有的案子带来的震惊和无力感,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说着,老蔡叹了口气。
“讲一个,讲一个!”大家一听有故事就来了精神。
“好,等我把饭吃完,给你们讲一个比你们年龄都大的案子!”说着,老蔡又扒拉了几口菜,“要不我一讲就真吃不下去了……”
“这个案件是靠粪便破的案。咦?今天的话题是离不开粪了!”
大家哈哈大笑,充满好奇。
那时候的中原地区,人员居住得十分密集,一个院子里能住好几户人家,一条街上的人共用一个厕所,一个镇子的人共用一口水井,人与人的关系很亲密,一起吃饭,一起干农活,一起下棋聊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在农村,大部分人都是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以务农为生。一个镇子上,偶尔会出几个文化人。
在C市S镇,唐仲伯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据说他博古通今,四书五经样样精通,十几岁就考取了袁世凯复辟时期的秀才。所以,村里人都喊他“唐秀才”。
唐仲伯已经七八十岁了,高高瘦瘦,身材单薄,戴着眼镜,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对人彬彬有礼。平时,他不做农活,沉迷于研究经史子集、文玩字画、周易占卜。他靠卖字画、占卜算卦为生,而且他算卦远近闻名,周围几个镇的人都慕名来找他算卦。
他一辈子没结婚。人们谣传,唐仲伯算卦准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没破身,还是“老处子”,接着“上天的神气”。所以,唐仲伯的生意特别好。
谁也没料到,有人会杀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1月22日星期四的上午,邻居周大旗吃完早饭,来找唐仲伯下象棋。和往常一样,唐仲伯家的门虚掩着。他嘴里喊着“唐秀才,唐秀才”,推开了唐仲伯的房门,看见唐仲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桌子上还放着翻开的书。
他上前拍拍唐仲伯露在外面的脚踝,晃了晃,说:“起来了,起来了,这都几点了,下棋去!”
没动静。周大旗觉得很奇怪,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唐仲伯的身体碰着是凉的。他一把掀开被子,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唐仲伯眼睛眯着,舌头微微外伸,透过秋衣,能看到脖颈和胸口黑了一片。
周大旗随即报警。
老文带着蔡康明、张大为和另外几个侦查员到了现场。
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1.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死者居住在镇上一个大院里,人口密集,周围几间房子里都有人住。白天家家户户都不上锁,互相有照应;晚上睡觉时,从里面插上门闩;只有出远门,才把房门锁起来。周围的人都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所以对于这个现场,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不能确定是熟人作案。
2.根据尸检分析,凶手用膝盖跪在被害人的胸口上,同时双手掐住被害人的脖子,导致被害人窒息死亡,床上有反抗的痕迹。
3.唐仲伯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以及手表、茶杯和衣物。
4.一位邻居老太太说,前一天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还见过他,说明昨天下午(也就是周三)他还活着。推断死者可能是昨天晚上遇害的。
老蔡说,要找到作案动机,案子才有侦查方向。但当时看完整个现场,大家感觉这个案子找不到作案动机。
首先这不符合仇杀的情况。
死者在屋里面被掐死,尸体上没有反映出仇恨的心理。
死者的关系背景非常简单。唐仲伯就是一个孤寡老头,一辈子没结婚。唐仲伯家一共兄弟两个,他还有一个大哥叫唐仲侯,住在旁边W镇。和打光棍的唐仲伯不同,唐仲侯已是子孙满堂。兄弟俩关系不错,唐仲伯常年帮大哥教育抚养唐仲侯的小孙子,把他培养成了镇上的大学生,在省城上大学,这在那个年代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哥一家对弟弟很感谢,不存在家庭矛盾。除了家人,社会上来找唐仲伯的人也不少,但大多数是来问卦的乡里乡亲,也不存在什么矛盾。唐仲伯平时没有不良嗜好,偶尔在村头找人下下象棋。他话不多,很斯文,和周围邻居关系不错。
那么会是入室盗窃杀人吗?
有人反映,唐仲伯家有一幅唐伯虎的画。有一次在街上下棋,唐仲伯输红了眼,非要和对手再来一局,街坊邻居为了让他把家里值钱的字画拿出来当赌注,就激将他,说:“我看你啊,看着天天忙叨叨的,其实手里没好东西!”
唐仲伯一激动,说道:“谁说我手里没好东西,我手里可有一幅唐伯虎的画!”
当时周围有很多街坊邻居在围观,有人还说:“你这一辈子没儿没女,你存这宝贝有啥用,还不如卖了换钱,把这辈子给过美了!”
他说要自己留着,以后传给他大哥家的小孙子。
这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镇上很多人都知道他家有一幅唐伯虎的画。
难道有人到他家偷画,把人杀了?
一个镇上算卦的,能有唐伯虎的画?老蔡当时将信将疑。勘查完现场,老蔡把他们家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真的找出来了一幅唐伯虎的画,那幅画已经被虫蛀了很多洞,看着年份久远(看起来确实像真迹,但未经过检验,不确定真假)。除此之外,还有《梅花易数》《大六壬》《奇门遁甲》等很多算卦的书。
画也没丢,书也没丢,财物也没丢,家里没丢东西。
这也不符合入室盗窃杀人的情况。
谁会杀一个与世无争的快八十的孤寡老头呢?无冤无仇,也不为财,更不会为色。如果是老太太还有这种可能,可这是个老头,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这个案子找不到作案动机。
没有动机,就没有侦查方向。侦查员只能采用人海战术,挨家挨户走访询问,把周围邻居以及发现尸体前一天在现场附近出现的人都仔细盘问了一遍,还是没有线索。
这时候,大家猜测,会不会是流匪作案?唐仲伯倒霉,正好撞上了?或者是外村人作案?要不怎么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呢?罪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一筹莫展。
但在工作推进的过程中,老蔡总觉得有个事情很奇怪,他经常想起第一天勘查现场时一个恶心的画面。
原来,在第一天勘查现场时,蔡康明在凶案现场的墙角地面上发现了一坨大便。他当时就很疑惑:“咦?这里怎么有一坨大便?”他还蹲下认真研究了一下,确认是人的粪便。
当时张大为还和他开玩笑道:“康明,你可别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啃一口啊!”
“大为,你正好来尝尝是不是人的!”蔡康明开玩笑地反击道。
“这人真不讲究!”旁边有同事也看到了,随口应和着,一脸嫌弃。
有个老一点儿的民警理解地说道:“你们年轻人啊,不懂老人的难啊!人老了没有孩子在身边照顾,就是生活艰难啊!特别是这没儿没女的老光棍,没人操心啊,更不讲究了,自己随便过过日子就行了。”
大家不再说话,都自动忽视了这个恶心的东西,然后远远地躲开了。
可蔡康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地上为什么有大便?”之后的几天里,这个疑问经常在蔡康明的脑海中冒出来,挥之不去。
细微之处见真章。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警察,站在凶案现场,你会在意这坨粪便吗?你会把它当作重要线索分析吗?
当时人们居住得比较密集,各家各户还没有独立的厕所,一般上厕所都要到院子外面的公共厕所。
大部分人会忽略这个细节,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因为死者年龄大了,懒得跑到外面去上厕所。
为什么好的侦查员一定要去现场?在现场,他们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能注意到别人看不到或者忽略的东西。
直觉,是积累,也是天赋。
蔡康明说:“这大便从形状上看是人的,这是没问题的。”
对此,大家都认同。那么到底是死者的,还是凶手的?
蔡康明接着说:“我猜测,这个大便不是死者的。死者身体比较健康,没有疯癫的情况,而且他是个知识分子,不会把大便拉在家里;退一步说,考虑到死者年龄大了行动不便,为了省事,或者来不及出门,在家解决,但这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他也会垫个纸,或者找东西覆盖一下,完事后赶快处理掉。一般人不会像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在自己屋里解大便。所以大便不是死者的,而是凶手的。”
“就算知道了是凶手的,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有人问。
如果放在现在,通过DNA比对就能直接找到凶手了。但在那个年代,只能依靠推理分析。
蔡康明答道:“凶手为什么会在这里解大便呢?”
“其实我们不用想得太复杂,最简单的就是罪犯憋不住了。他为什么要憋呢?因为他被困在屋里了。什么情况下会被困住?外面有人,他出不去。这种情况的外部条件就是:1.白天,视线清晰;2.邻居对他非常熟悉,熟悉到他没办法通过遮挡或者浑水摸鱼溜出去。
“设想一下。罪犯在晚上杀死唐仲伯后,天亮了。按照我们人的生物钟,早上六七点钟是人排便的时候。凶手想排便,必须到街上的公用厕所。但他怕被人看到,困在现场不敢出去,时间长了,憋不住了,只能拉在屋里。反正人死了,也无所谓收拾与否了。然后他在屋里又待了一段时间,等周围没人的时候或者到了晚上天黑以后才偷偷出去。邻居最后一次见死者是在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么死者可能是晚上被害的。凶手晚上杀人,早上被困在了屋里。
“因此,这个凶手应该是唐仲伯的熟人,而且是周围街坊邻居都非常熟悉的人。”
“会是这样吗?”有人说道,“这样不就和邻居反映的昨天还见到死者相矛盾了吗?如果凶手至少在凶案现场待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那死者的死亡时间最迟也得是前天晚上。”
蔡康明道:“对,确实如此,所以我认为证人的证词可能有偏差。邻居说,她是在白天见到死者的,这个应该没问题,因为白天晚上一般不容易弄错,但她说前一天还见过他,这个时间就不一定准确。”
“就这两天的事,还能记不清楚吗?”有人反对道。
张大为说:“我再去问问。”
张大为又一次找到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邻居老太太,想问清楚,到底是昨天白天还是前天白天。老太太年纪大了,耳背,再加上平时不怎么使用“前天”和“昨天”这种确切的说法,这回说不清了。
张大为问她:“是昨天吗?”
老太太一脸坚定地回答:“嗯,对,就是前一天。”
张大为不放心地又问:“那是前天吗?”
老太太还是一脸认真地回答:“嗯,对对,是前一天,就是前一天还见到他。”
真是急死人啊!张大为被弄糊涂了,所谓的“前一天”到底是“昨天”还是“前天”?大家一直认为老太太说的“前一天”是昨天,此时他们突然发现,“前一天”也可能指“前天”。
确定死亡时间非常重要,一天之差,能多划进几个犯罪嫌疑人,也能少圈进几个,甚至能直接锁定罪犯。但现实中,死亡时间不一定能推断得那么准确,特别是在那个年代,法医只能推断出大致时间。
所以,死亡时间的突然变化,导致更多的嫌疑人被划了进来,突然有了更多的工作亟待开展。
此时,又有人提出疑问:“罪犯把人都杀了,还憋不住一泡屎?”
“是啊,这不合常理吧?”大家莫衷一是,有的支持,有的反对。
一个专案组一共分为三块,一块是法医,一块是刑事技术员,一块是侦查员。法医负责检验尸体,确定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等问题;刑事技术员负责现场勘查,提取指纹、足迹、笔迹鉴定等;侦查员负责走访排查,了解死者以及相关人员的外围情况。法医、刑事技术员和侦查员把各自掌握的信息提供给专案组的指挥员,指挥员再汇总所有情况,确定侦查方向,整体布局,安排侦查员进行抓捕审讯,推动案件的侦破。所以,在一个案件中,只有指挥员能掌握所有的信息,当然,除了法医的工作比较固定,刑事技术员和侦查员的工作有时候是有交叉的。那时候蔡康明只是负责现场勘查的刑事技术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子,老文才是这个案子的指挥员,只有他才能决定下一步怎样开展工作。
尽管有人提出疑问,但当时仅有这一个侦查思路。
在众说纷纭中,老文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拍,大手一挥,说道:“不用再说了,先按康明这个侦查思路开始调查吧。”
平生莫恨无知己,英雄自古识英雄。
专案组把前天出现的人员也划入了调查范围。
这个时候,案子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邻居们的记忆已经不清楚了。有的邻居说:“那些天在家附近见的人不少,是不是找唐仲伯的不知道,是这附近住的人,但记不清楚都有谁了。”
有的说:“有个从外乡来找唐仲伯的,可能是来占卦的。还有个来找唐仲伯下棋的,看着脸熟,见面能认识,但叫不出名字。”
案子似乎更难破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此时“热剩饭”似的再搜集更早之前的信息,得到的都是不确切的答案。
一时间,士气大减。
蔡康明说:“不用那么麻烦,就说大家都认识的、特别熟悉的、能记住的,有没有?”
“有!”
“谁?”
“唐文剑,唐仲伯的叔伯孙子。”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就是发现尸体的前两天来的。”一个邻居说道。
“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走的。
唐文剑被唐仲伯从小带到大,他和唐仲伯感情很深,唐仲伯多次表示要把自己的好东西留给唐文剑。他目前正在读大学,假期回来看望唐仲伯。
唐文剑很符合罪犯画像。他来拜访爷爷,晚上可能会住下,而到了早上,他不可能偷偷溜走,因为从小在这里长大,邻居对他太熟悉了。
“孙子为什么要杀爷爷?难道是唐文剑上大学后遇到什么事情了,急需用钱,觊觎他爷爷的名画,就把爷爷杀了?”
“有这种可能,这个阶段的年轻人正处在冲动的年龄。”
专案组人员纷纷猜测。
侦查员立刻对唐文剑展开调查,发现案发后村里的人见过唐仲伯的大哥唐仲侯和他的家里人,但好像没一个人再见过唐文剑。侦查员们到唐家一问,案发后,唐文剑说学校有急事,回学校了。
临近春节,他春节都没过,就直接回学校了?而且他爷爷出事了他也不出现,这很不正常。没多久,侦查员就在学校宿舍找到了唐文剑。
找到他时,他没有任何抵抗,很快就承认是他杀了唐仲伯。
为什么杀爷爷?所有人都不明白。在审讯期间,唐文剑只承认杀人,坚持不说原因。他一直重复着:“你们枪毙我吧,是我干的,别问为什么了。”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难处了,他也缄默不言。
唐仲侯一家子跑到公安局上访,要求见上级领导,认为公安抓错人了。唐仲侯一见到老文,激动得要下跪,说:“文剑从小聪明伶俐,又懂事孝顺,平时在家,让他杀只鸡他都不敢,杀人这事不可能是他干的。你们根本不知道平时他和他二爷有多亲,只要假期回来,一定去看他二爷,他可是他二爷养大的啊!你们不能因为他二爷死了他没去看就认定是他啊!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告诉你们他去哪儿了!你们把好孩子给毁了啊!”唐文剑的爸妈站在一边,也非常激动。
这个时候,虽然唐文剑没有交代,但是老文和蔡康明看出这孩子的动机可能不是之前猜测的金钱问题。一个年轻的男孩和爷爷之间会不会发生过什么?可能有难言之隐?
老文亲自见了沉默的唐文剑,说道:“文剑,今天你大爷和你爸妈来了,他们很担心你。”
唐文剑听了,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光,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头不语。
老文陪着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活到我们这么大才会明白,人生的路有时候由不得我们自己选,特别是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人,没得选择。”
唐文剑认真地听着,眼睛湿润了。
“文剑,你还年轻,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要坚强。”
唐文剑再抬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他说道:“文伯伯,我实在说不出,我写出来吧。”
“好。”
老文拿来纸和笔,唐文剑戴着手铐,一笔一笔地写下了下面的自白书。
我叫唐文剑,到下个月,我就满20岁了,但我的生命可能就停止在20岁。无所谓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在12岁时已经停了。
我是在周围人的夸赞中长大的。人人都说我命好,说有才高八斗的二爷栽培我,把我培养成大学生。爹妈告诫我,以后就算对爹妈不孝顺,也得孝顺我二爷爷。
我从小就被送到二爷家生活,但我不想和他一起住,我跟爹妈说,他们没有一个人听我说。他们生下我,但不管我。
在他们心里,二爷有知识、有文化,是个能人。但他们不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二爷就摸我。那时候我八九岁,什么都不懂。晚上我和他睡在一起,他一边摸我,一边摸他自己。
一开始,只要他这样,我就往家跑,但总被爹妈送回来。
有一天晚上,也是像现在这么冷的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疼醒了,发现我的手和脚被绳子绑着。我很害怕,问他:“二爷,你干啥?!”他说:“让你舒服舒服!”然后就侵犯了我,钻心地疼。
我吓坏了,求他。接着,他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他说:“傻孩子,慢慢你就喜欢了。”那是第一次。
第二天我就跑回家了。我一回家,爹妈就问:“你咋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好好跟着二爷吗?”
“我不想去了。”
“为啥?二爷教训你了?”
“文剑啊,你想想二爷多有文化,你要好好跟着他学,听他的话,以后才有出息。而且他还让你跟着他吃住,我们得感恩啊,他教训你几句是很正常的。”
我那时候才十二三岁,懵懵懂懂的,就是觉得害怕。很快,他就来了。
我爹妈看他来了,赶快让座、倒茶,对他殷勤备至。看着他们对他殷勤的样子,我很难过,我觉得对不起爹妈。
爹爹一边赔笑脸,一边赔不是。就听见二爷说:“你们别吵他,小孩子吃点儿苦都跑,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跟着他回去了,从此,我的心空了一块。那天晚上,他又要捆我,我没再让他捆,我自己翻的身,被他压在身体下面,任他摆布。
我觉得我不能对不起我爹妈。
二爷告诉我,爱可以超越一切,他说这是爱的一种方式。平时我想吃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给我洗澡,教我读书识字。二爷把他的一切都给了我,把我培养成大学生。他说得对,慢慢地我对这种事情不反感了,反而觉得很刺激。
从我12岁到现在已经7年了。我们经常那样,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长大了,我觉得我不应该和二爷这样了,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告诉老师,或者直接告诉警察。但每次冷静下来一想,这事怎么能说呢?这事太丢人了,说出去以后自己怎么做人,爹妈怎么抬得起头?而且就算爹妈他们知道了,他们能怎么办呢?依然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啊!说出去,只能让全家在镇上都抬不起头。
我越长大越痛苦。慢慢地我想明白了,只有离开那个家才能解脱。我拼命学习,终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家。
我本以为我自由了,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以忘记这段不堪的关系,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我可以和其他男生一样找个女朋友,建立自己的家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我突然发现,我对女的没有感觉。我试着找一个女的去谈恋爱,可我发现我不行。
我根本融不进外面的世界。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了,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怕别人笑话我,于是尽力隐藏自己,可还是藏不住。我有一次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忍不住碰了旁边的人,我装作无意的样子,赶快道歉,但周围同学开始议论我,对我指指点点。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变态,我就是个臭虫。
哪怕这辈子再也没有性关系,我也决定戒了。我想,我不会再爱了。
学校放假了,我原本就是想来礼貌性地看看二爷。他让我住下,我忍不住答应了,我拒绝不了。
晚上,我们睡一个床。我明知道不对,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又发生了关系。
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我已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恨我自己。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二爷已经睡了,我偷偷哭着,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他又来摸我,我真的很困、很烦,我不想再继续了。
但他一直摸,还问我舒不舒服,问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是不是把他忘了。
突然,我愤怒至极。他把我这一生都毁了。
我不想再让他碰我一下。我跪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我看他不动了,就继续睡觉了。
等我早上醒来,发现二爷死了,才想起来昨晚的事。我本以为那是个梦,原来是真的。院子里的人已经开始出来干活了,我怕他们看到我还在这里,不敢出去,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偷偷溜了出去。
我杀了二爷之后,害怕极了。我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我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去了学校。
两周前离开这里时,我是个有前途的大学生,再回来,我已经成了一无所有的杀人犯。收拾东西离开宿舍的忙碌场景好像发生在昨天。同学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蜷缩成一团。
“要是能回到两周前刚离开学校那会儿该多好啊!要是我没有去二爷家看他该多好!我多么想回到从前啊!不,应该再往前一些,回到小时候,还没有住在二爷家的时候!”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小时候,那时候二爷爷还是个好爷爷,每次去我家都给我买糖吃,给我讲故事,教我背诗词。春天带我去河边钓鱼、捉蝌蚪,夏天晚上带我去树丛里捉知了。他把捉来的知了放在锅里一炸,自己不舍得吃,都给我吃。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多么无忧无虑啊!如果他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如果他和别人的爷爷一样该多好!
回不去了,都结束了。
此时,我坐在这里写完这封自白书,我从未如此平静过,我终于解脱了。
我对不起爹妈,对不起二爷爷,对不起。
这封自白书交到老文和蔡康明手上的时候,稿纸上每一页都有大片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最后当问到唐文剑为什么要在屋里拉屎时,他说,多年来的同性行为使他憋不住大便,不及时拉出来就会掉在裤子上。
听完这个故事,我们一桌子人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筷子。真如老蔡所言,这个案子后来很多年都萦绕在我心里。
人性是复杂的,有时候它的丑恶会远超我们的想象。
如果唐文剑自己不说,谁能想到“读圣贤书”的爷爷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会把魔爪伸向自己疼爱的孙子?
表面看上去,唐仲伯是人们同情的被害者,是受人尊敬的“文化人”,是饱读诗书的“老秀才”,而实际上,他是品行卑劣、龌龊不堪的伪君子。
他对唐文剑不好吗?
好。
但正是这种来自亲人的复杂的感情才会对人有毁灭性的伤害,这也是唐文剑痛苦的根源。
他不明白为什么二爷爷爱他、养育他的同时,又肆无忌惮地侵犯他、毁了他。他不明白,爷爷到底是在爱他,还是在伤害他。
老蔡说,人可以有“癖好”,他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解决,选择发泄在一个弱小无知的孩子身上是最让人不齿的,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势均力敌的。
面对这样的事情,他能怎么样?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几年里,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还把这个禽兽不如的爷爷当成恩人。唐文剑跟着这样的爷爷读圣贤书、学文化,他心中的矛盾与痛苦可想而知。
他看起来是个人人羡慕、未来一片光明的大学生,其实是个受尽凌辱的无助的人,他从小就注定没有“未来”可言。
他无人诉说,无法排解,只能默默承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围了当时在座的每一个人。唐文剑有无力感,我们当警察的也有无力感。
唐文剑本该是被保护的人,最后却戴上了手铐。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性侵害从来都不仅限于女性。很多男孩性观念的形成和其早期被性侵的经历有关。因为是男孩,所以很多家长疏于防范,再加上熟人作案,防不胜防。
老蔡说,熟人性侵对受害者的心理创伤是极大的。自责是造成心理创伤的一个主要因素。比如在唐文剑的案子中,他被爷爷侵犯了,但他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他来二爷爷这里是父母为了自己的前途主动把自己送来的,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这是自己造成的。同时,多年来在二爷爷家吃住,都是二爷爷花销,他认为是自己“理亏”,是他欠二爷爷的。所以他觉得自己“非常恶心”。他和很多受害者一样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很脏”。
但是这对受害者来说是一种难以释怀的极大的屈辱,为了化解那种耻辱感,有一些人就会说服自己去爱上对方,或者索性在一起,用表面的性爱压抑内心的恐惧。唐文剑就是这样,他后来对唐仲伯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一方面他不能接受这种乱伦关系,另一方面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面对这种案件,我们会有无力感。因为有的受害者会爱上强奸犯,这就导致熟人性侵不好定罪,因为自愿与非自愿的界限非常模糊,比如“林奕含事件”,法律无法惩治这种行为。
“斯文败类”自古就有,亘古不灭。
这个案子已经过去40年了。但据我所知,在我们周围,还有很多未被发现或未曝光的“唐仲伯们”。他们披着美丽的外衣,冠以“爱”的名义,干着天底下最丑恶的事情,欺骗、诱导单纯的孩子们。
一旦侵害发生,代价往往异常惨痛,惨痛到我们无力面对。
老蔡说,作为警察,我们能做的事是很有限的,有时候我们无法保护所有人。所以,我们在破案的同时也要把这些故事告诉大家,让大家提高防范意识,学会保护自己。
作为家长,无论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平时要对那些异常喜欢关心我们孩子的大人们留个心眼。要让孩子们从小了解这些案例,让他们知道别人对自己做出一些抚摩、碰触的行为是坚决不可以的。遇到此类情况,要让孩子们及时告诉大人。
父母要有这个意识,注意观察孩子是否有反常行为,比如,突然对一些熟悉的地方和人表现得很排斥,突然问父母一些关于身体部位或者性方面的奇怪问题。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忽略掉这些细节,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想一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问、这么想?”这样我们就能及时发现不轨行为的苗头,保护孩子免受伤害。
假如多年前,还是小孩子的唐文剑回到家告诉父母,自己不想去爷爷家时,他的父母不是自以为是地以为孩子偷懒,而是站在孩子的角度上,多问一个“为什么”,也许就能拯救自己的孩子,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最后,退一万步说,当我们遭受到此类伤害,该怎么想、怎么做?有一句话送给有时候“没有选择”的我们。
“谁的心灵能永远一尘不染、不蒙尘埃?”
原谅自己,安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