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宅的管家等在大门处,远见伏晟外出归来,面色焦急地跑上前,对伏晟耳语几句。
伏晟愕然:“人现在何处?”
“家主的书房。”
伏晟家中一切简陋,最富有的一处,便是他的书房。
他一只脚踏入那高大的门槛,里头那个如竹的身影已闻声回头。温煦春光投在他脸上,也映亮了他身后整墙高的书架。
铁塔般的侍卫统领就立在他身侧。
萧入云低眉朝老者一颔首,算是见礼。
“世人皆说,先生家中藏书繁充栋宇,今日一见,果真令学生叹服。”
“见笑了,陛下。”伏晟入内行礼,“老朽家里这几本书,跟宫中藏书楼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不知道,那地方学生没进去过,”天子坦率地让人害怕,“那处地角不好,常年阴冷昏暗,学生总觉得里头不干净。
“许是正因为如此,致使学生不爱读书。”
伏晟:“……”
试问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不用“勤奋好学”标榜己身,这位倒好,当着举世公认的最大学者,说自己不爱读书。
“既这样,”伏晟斟酌道,“陛下今日出现在寒舍,想必不是为了借书而来。”
“非也,不喜欢读不代表就可以不读,生在帝王家,纵欲不戒,便是荒怠,先生认为,学生说得可对?”
分明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天子却自在得仿佛身处自己家,瘦弱的指尖缓慢伸出,一一划过那些珍贵绝版古籍,一点一顿,似是为难借阅哪本才好。
伏晟眼睛一眨不眨跟着他指尖游走,只觉那脆弱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命脉上,禁不住呼吸不稳。
最终,他绷不住先败下阵来,颤声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立足之处,缘何不能随心所欲?”
“是吗?”萧入云温笑,“可惜先生架上没有朕想借阅的东西,不知先生可愿将私藏割舍给朕?”
伏晟低头:“老朽……老朽这里没有陛下想要的……”
天子不以为忤,仍是一派温润恬淡,“看来,先生早就知道学生想要什么了。”
伏晟再退一步,“请陛下恕罪,老朽自问从未为陛下授业一日,当不起陛下自谦一句‘学生’。”
“先生这是嫌弃朕了?”
萧入云脸上浮现淡淡失望。
“想来先生心中,对萧景和这最得意的弟子至今念念不忘,以至于站在王土之上,当着朕的面,明目张胆心生偏袒。”
提及废太子的名讳,伏晟心中一凛。
来了,天子大驾光临的真正目的。
萧入云垂眸,看着伏晟花白的发间,似有似无叹息:
“如果皇长兄待先生之心,也能像先生待他一般赤诚就好了。”
伏晟疑惑抬头。
萧入云:“五年前肃州那一场地动,是许多人一生难以磨灭的伤痛,听闻先生家人也葬身其中,可叹可惋。”
伏晟瞳孔骤然紧缩,“陛下此话何意?”
无缘无故,为何要提起他的家人?
“那是不可避免的天灾……”伏晟苍老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天子望过来的幽深眼睛打断。
那双凤眼中的黑海蔓延,铺天盖地,几欲将伏晟包围吞没。
“真相很残忍的,先生,但你有获知真相的权利,这是朕能给予先生最崇高的敬重,先生也可以选择不要。”
他说完,静静地等,耐心十足。
又坦然又邪恶,坏得半点不作伪,面对伏晟有条不紊架好了油锅,等着伏晟自己选择,跳还是不跳。
甚至果真从架上抽了巻竹简《道德经》,旁若无人翻阅起来。
伏晟没有选择。
家人从来都是他的命。
九旬老者颓然跪地,“求陛下赐教。”
天子抬眼,下一瞬,伏晟被周悔扶了起来,抬腿勾了把椅子请伏晟坐下,才往他手里塞了一叠纸。
书房安静下来,静到诡异。
偶有天子翻动竹简的轻响,伴随着纸张“哗啦”的震颤,声音越来越大……
伏晟读到最后,本就不再稳健的双手抖得前所未有得厉害,几乎把纸张撕裂。
他霍然从椅上站起,双目通红逼视近在眼前的萧入云,厉声嘶问:“这是真的吗?!”
纸上是去年前,他家人在肃州每一日的行踪,去了哪,干了什么,事无巨细。
肃州是废太子萧景和被废之前的封地,他被废以后,先帝念在父子亲情,将他囚禁在那里,派人日夜看守,不许他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直到去年冬,传来废太子逃狱的消息,传说他隐匿踪迹,企图集兵回归,矛头直指王座。
在伏晟看到这些之前,他从未将家人的死与他曾经最喜爱的学生——萧景和联系起来。
毕竟发生地动,乃是天灾,非人力可以操控。
可是——
这些薄纸上说,他的家人本该在地动的前五天离开肃州,启程回京,如果当时就离开,完全可以幸运躲过那场天灾。
是有人将他们留了下来,作为……要挟。
“起兵谋反并非一日而就,以大皇兄的为人,朕深信,从他被关押的第一天,他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反击了,封地的行宫困不住他。
“先生是他的老师,更是天下学子的表率,您在读书人心中的分量,无需朕来提醒,您也当知道。
“倘或有一日,大皇兄需要先生振臂一呼,说他才是天家正统,谋权篡位是出于无奈,顺应天道之举……”
萧入云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
“这是朕派人从肃州一块巨石上拓印而来,萧景和下令伪造这块‘神石’的那一刻,已然准备好了一切。
“而先生的名誉、声望,不过是他大业路上的一环,为了这一环——”
伏晟喃喃接道:“他要了我家人的命,我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孙女……他们全都死了,因为我。”
萧入云默了默,“萧景和的初衷应该只是将先生的家人暂时扣押,逼迫先生为他做一些事,并非是为害命。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便发生了地动。”
“结果都是一样的。”伏晟捏着那些纸张,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人已如僵死的朽木,“如若不是陛下,老朽至今还被他蒙在鼓里。”
他狼狈而急切地越过萧入云,从书架暗格翻出一封书信。
萧入云微怔。
他料到了这个结果,要的也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伏晟会给得这么痛快。
伏晟脑子里回荡的全是三天前那个黄昏,马车上年轻的小姑娘被怒火燃烧的眼睛。
“我不要公平,我要害死我哥哥的人偿命。
“管那人是宫人、侍卫、皇亲宗族、高官权贵,就算他是龙椅上的皇帝,我也要把他找出来,让他血债血偿。”
“这信是萧景和逃出肃州以后所寄,我要他血债血偿。”伏晟看着萧入云。
萧入云接过书信,却没有打开,只是翻到信封背面,将信传递经过的驿站所盖印章都记了下来。
继而他手一抬,信函凑近烛台点燃。
伏晟愕然。
“陛下不看看里头说了什么吗?”
万一信中有萧景和让他帮忙谋反的证据呢?万一他答应了呢?
“何必要看,朕又不想杀了先生,”萧入云浅笑,“多难得的巴结先生的机会,先生的名誉、声望,大皇兄需要,朕也需要。”
“……”伏晟哑然半晌,“老朽从未见过陛下这般坦诚的帝王。”
萧入云悠然点头,眸光扫了扫那拓印的宣纸。
“那是自然,毕竟……这上头说太后并非朕的生母,朕是疯子所生,遗传了几分疯病也说不定。”
伏晟:“……”
他看也不看那宣纸,“伪造的荒唐之言,岂能当真。”
萧入云不置可否,将快要燃尽的信函丢到地上,看火舌慢慢吞噬上来、化为灰烬。
天子亲自为伏晟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从容对他一拜,指着书房的门。
“区区瑕秽,怎可染圣人之心,浊水终有澄清,而明月光洁千古。
“出了此门,先生仍是天下之师,天地间最公正的一杆秤,大魏有先生,是帝王之幸。”
伏晟嘴唇动了动,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动容回拜,目送天子远去。
出了伏宅,马车前,周悔主动伸手,让萧入云扶他的手臂登车。
他没忍住:“公子何不趁机问问,上巳节那天白二小姐在伏先生的马车里呆了半天,与伏先生都谈论了些什么。”
今时今日,伏先生定会知无不言。
萧入云的手一顿。
“因为……累。”他思忖良久,“帝王做得时日长了,不免就想自私一回,给自己留个喘息的缺口。”
在周悔惊诧的眼神中,他施施然进了马车。
未及启程,他又挑帘,看了伏宅大门一眼,问了周悔一个问题。
“倘若今日我把伏晟逼死了,你会怎么看我?”
周悔尚在怔愣,他已道:“不必告诉我,我不在意。”
周悔:“……”
虽然但是,周悔心说,如果不是那白二小姐把“一世花”抢了,公子或许根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车帘落下,传来萧入云略显倦怠的声音。
“给我在翠华楼安排个房间吧,”他看向车厢角落绣着牡丹的粉色钱袋,“夺花之仇,岂可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