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西“善济堂”,天下第一神医朱玄素偶尔会来坐诊,医治普通大夫看不了的疑难杂症。
她为人性冷心冷,坐诊日子不定,时长不定,病患若想挂她的牌子,全靠命。
人们不知道的是,每月初五,善济堂闭门谢客日,朱玄素一定会在。
上巳节过后两天,白如黛敲响了善济堂的门。
敲了半天,一名药童才从门缝后探出脑袋。
“打扰了,”白如黛一亮手中石牌,“苍婆婆限我今日之内将此令牌亲手交还朱神医,请问我可以见她吗?”
童子一见那石牌,下意识地“啊”了声,十足惊讶。
也正是这一声“啊”,白如黛发现这孩子少了半截舌头。
她指指门内,试探问:“我能进去吗?”
童子思忖片刻,又看看她的石牌,侧身将白如黛让进门内,自己在前引路,示意白如黛跟上。
药馆内部寂静,从前堂到后院,愣是没有一个其他人影。
一只廊下打盹的猫听见来人的响动,猝然惊醒逃窜,跳跃之间,将晒着的药草打翻了不少。
童子大惊,赶忙撵猫收药。
“……”白如黛看着忙乱的一孩儿一猫,有心帮忙,但对药材辨识不清,害怕帮了倒忙。
她只得先行几步,踏上石子小路,走向院内最后一间屋子。
那屋子没有门,只挂了白布帘子。
白如黛正要开口唤人,只听屋内一个冷淡如冰的女子声音道:“感觉如何?”
隔了片刻,一个男声才慢慢道:“有点难受。”
莫名的,白如黛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
女子道:“可是头痛?”
男声道:“……嗯。”
“这是新药,药性是烈了些,却比先前的管用,代价是副作用大,暂且忍忍罢。”
“无妨。”
原以为闭店是为了让朱神医休息,孰料她在会客,白如黛不便打扰,想还了石牌就走。
迈前一步,身后狂风骤然来袭。
白如黛闪身一躲,歪头看去,一陌生魁梧大汉屈指成爪,不遗余力来抓她肩膀。
白如黛敏捷翻身跃开,大惑不解:“这位壮士,我跟你有仇吗?”
周悔:“擅闯禁地,罪该万死!”
白如黛:“……”
哪来的疯子,突然她就罪该万死了?
“你有病吧……”她话未说完,被周悔逼至墙边,她灵活一扭身,倒退进了布帘后头。
一男一女面无表情看着她。
女的是冰山神医朱玄素。
男的……男的她居然也认识,浮翠楼新来的美人,李慎新宠,好像是叫李月阶。
周悔紧跟着追进来,目光触及李月阶的脸,霎时将拍出的手掌撤回,向李月阶抱拳低头,出去了。
白如黛舒出一口气,看向李月阶,后者躺在一张长椅上,拦腰搭着薄毯,一副病恹恹的形容。
她:“这是你的护卫?脾气忒也急了些。”
李月阶道:“的确失礼,我替他向姑娘赔罪。”
“不用不用,”发觉他说话有些气力不足,白如黛连忙摆手,“这都不叫事儿,而且他功夫真是不赖。”
她说着,转向朱玄素,递出令牌,“我是来归还此物的。”
朱玄素往她手中看了眼,也没什么表示,接过来,随手扔进了药柜。
白如黛:“……”
不愧是位冰山美人。
她道:“那、那我就先走了?”
朱玄素:“不送。”
白如黛:“……”
她冲萧入云挥挥手,后者回了她个浅淡微笑,随即轻轻阖上眼,脸色比上回见面还要惨淡。
“还有一事。”白如黛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她扒开左手臂,露出一条三寸余长的疤痕,“朱神医可有法子帮我祛除它?”
不知是不是看在那石牌的面子,她如此没有眼力见儿,朱玄素也没有开口赶她,竟漠然走上来看了看,道:“你这是陈年旧伤。”
白如黛:“是,儿时习武留下的。”
“为何直到今日才想着来除?”
“惭愧,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爱美。”
朱玄素:“……”
她转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寻摸出一只药瓶,“自己涂一下,我一刻钟后回来看。”
说完,不顾屋内之人反应,径直出屋。
周悔见她出来,愕然道:“你将公子独自留给那女人?”
“不然呢?”朱玄素面无表情,“今日整个医馆的人都被清空了,仅剩个哑巴守着前头,你家公子的药还在灶上,我不去煎,难道你去?”
周悔噎住,“我不会煎药。”
“那就闭嘴。”
“……”周悔伸手,待要挑开布帘入内,朱玄素幽幽道:“我若是你,就不进去。”
周悔:“为何?”
“你看不出来吗,你家公子待那姑娘不一般。”
周悔:“……”
周悔:“怎么看出来的?”
朱玄素嫌弃摇头,“难怪如意至今也不肯松口说嫁给你,真是根木头。”
周悔被戳了软肋,险些没维持住大统领的庄严,“我那是……”
朱玄素没时间听他狡辩,“我问你,那姑娘可有危险?”
周悔:“相府的二小姐。”上巳节回宫当晚,他就把她身份查出来,告知了陛下。
朱玄素:“她可知你家公子身份?”
“当然不知!”
“既不是刺客,又不知你家公子身份,你怕什么?”
周悔气结,“她行事没有分寸,人又轻浮,我怕她失手伤了公子!”
说完,又见鬼似得问:“公子真的喜欢她?”
“你傻了不成,他这辈子怎么可能喜欢上谁,”朱玄素道,“他只是对她稍微感兴趣。”
可朱玄素知道,便是这点“兴趣”,放在萧入云身上,也是难能可贵。
周悔心中巨石缓缓落地。
“别动辄危言耸听,我觉得你就是想多了,公子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爹是丞相。”
朱玄素:“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关心他是否能有好转,别辜负了我这些年浪费在他身上的药。”
“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要进去。”她警告周悔。
周悔犹豫着点头,眼见朱玄素脚步轻盈地钻入药房,追上几步,忧心地道:
“公子近来失眠和食欲不振的症状加重了。”
朱玄素一声不吭,脚下不停,目不斜视,脸色却一点一点凝重。
许久,她道:“跟你家公子说,那个人……我想去看一下。”
屋内。
白如黛左手臂涂满了膏药,坐在躺椅对面的矮凳上,朱玄素没回来之前,她也不敢乱动。
一室之内统共那么大点地方,摆着药柜、药杵等物,她不消多时浏览完了,眼睛瞟来瞟去,最终闪闪躲躲,停在了萧入云身上。
从方才开始,他一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白如黛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忽然,他不咸不淡开口:“何不近前来看。”
白如黛一怔,果断挪动屁股底下的矮凳,凑上前去,发自肺腑地请教:“你这头发怎么保养的?”
萧入云:“……”
他睁开眼,对上女子明亮清澈的眼睛。
甫一对视,白如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坐直身体,没话找话,“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萧入云:“偶感风寒。”
“既是染了风寒,便该卧床休息,抓药之事,遣人来一趟就行了,你怎地还自己跑过来了?”
萧入云:“想出来透透气。”
白如黛理解,那翠华楼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上次我抢走你的‘一世花’,李慎没为难你吧?”
萧入云轻笑了一声,本是他拿来送给伏晟做人情的奇花,结果被她送过去了,自己确实该找她好好算算这笔账。
白如黛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了自己的气,找补道:
“那日走时我说要补偿你,我记着没忘的,只是这两日不得空……那个,你曲子唱得如何?”
萧入云沉静的目光飘到她脸上,淡声道:“未尝有人听过,不知评价如何。”
“李慎也没听你唱过?”
“他不配。”
白如黛点头,心说到底是极品美人,姿态够清高。
白如黛:“那下回给我唱吧,我多给你钱。你除了唱曲,还会什么?”
萧入云想了想,“琴棋书画,略有涉猎。”
“这些怪乏味的。”她在相府时被逼着学,没道理逛个青楼还要听这些、看这些,那跟复习功课有什么区别。
她:“你还有别的特长吗?”
萧入云:“命特长算么?”
“……”白如黛不由认真看向他。
脸还是初见时轻微淡远的脸,但今次许是因为他在病中,那双眼睛除了沉凝,还多了层忧郁。
“你这人真是古怪,哪有人嫌自己命长的,”她道,“照此说来,我还命硬呢。”
萧入云被她逗得唇角微翘,虽是浅显的笑容,白如黛却看得一滞。
“这才对嘛,人就该有个好心情,多笑一笑,病也好得快。”
岂料她这样说完,他的笑容立即敛收起来,短暂的好比露水浮光一刹。
白如黛不禁腹诽,这般敏感脆弱的性情,沦落风尘怕是不好过吧?到底是他伺候别人,还是等着别人伺候他?
可转瞬看到他的脸……
好看成这样,在翠华楼完全可以恃美行凶,等着别人来伺候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便是不看他的脸,单是他周身散发的气韵,以及那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气度……
不知为何,白如黛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要低他一等。
但她分明不是个不自信的人呐。
她清清嗓子,认真讨教:“说真的,护发养肤小秘籍,还有怎样讨人喜欢,能传授一二给我吗?”
说不定她进宫以后都用得上呢?
“哦?不知姑娘想讨谁人的喜欢?”
萧入云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她满是药膏的手臂,“你当真是为了爱美?”
自然不是。
前天同伏老先生道别以后,她找人问了问帝王选秀的具体细节。
得知除了身份家世、姿容、品学涵养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身体必须完美无暇。
白如黛听完,心中对皇帝婚事身不由己的同情荡然无存。
皇帝是惨,但她们这些女子被当成帝王的附属品、所有物,挑来选去,难道就不惨了吗?
一边骂着皇帝,她一边想办法除疤。
“不瞒公子,”她道,“其实是因为我过段日子要相亲,我想给男方留点好印象。”
“原来如此。”萧入云复又闭眼,随口敷衍了一句,似是气力用尽,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在白如黛不依不饶再度凑上来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我天生丽质,从不保养。”
“……”小气鬼。
这时,朱玄素在外叫她,白如黛应了一声,起身之际,一重物落在萧入云的腰腹,耳边是她爽快的声音:
“这是订金,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去包你的夜!”
她匆匆钻出门口帘布,差点与迎面走来的周悔撞上。
周悔护着托盘里的药,瞪她背影一眼,大步跨进屋,就见他家陛下手中拎着只沉甸甸的钱袋,晃晃悠悠地端详。
周悔提心吊胆,“此女可有冲撞您?”
萧入云轻飘道:“第二次了,说要光顾我生意。”
“什么生意?”周悔不明所以。
萧入云轻描淡写,“我猜应该是皮肉生意。”
周悔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却见他家陛下闲适起身,将钱袋丢在一旁,眼波流转,落在了他端进来的药上。
黑漆浓药,尚在冒热气。
周悔:“朱神医说,这是今日最后一副。”
“好。”萧入云轻声应道,脸上又恢复了雷打不动的温静神色,“去伏宅的马车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