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悔快走几步,弯腰探向草坑,朗声道:
“小侯爷,怎么还爬不上来吗?可要属下助你一臂之力?还是快些吧,宫宴在即,你耽误得起,公子可耽误不起。”
李慎“吭哧吭哧”地爬坑,闻言道:“那你个死鬼还不来拉我?”
“……”周悔任劳任怨伸出手去。
身娇肉贵李小侯一边扶腰,一边骂骂咧咧,把那粗暴蛮横的女人诅咒一百遍,被周悔塞进马车。
刚一进去,就伸手去抱车内男子,“你可要……”
嚎到一半,瞅见李月阶不加掩饰的嫌弃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土草叶,识趣地缩在车角,不敢动了。
却见李月阶朝他伸手,李慎心中一喜……
那只手从他眼前路过,捡起了车门处一片树叶。
李慎确定不是他带进来的,他身上只有草叶,知道男子爱洁,忙撇清自己:“一定是那女土匪头上掉下来的,不是我!”
男子侧眸看他一眼,正要抬手将树叶扔了,李慎鬼使神差接了过来,抄起旁边书本夹进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这叶子怪好看的,我留下当书签。”
“……”这都能爱上,他是有什么毛病。
李慎,当死。
男子温柔一笑。
下一刻,李慎站在车尾,看着马车无情地扬长而去。
他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岭的……人家方才只是开个玩笑嘛,人家真的很想去宫里吃席,带人家一个嘛……”
车内,李月阶翻着自己被绿色汁液弄脏的书卷,对他的哭嚎充耳不闻。
因为女子的出现,周悔担心后山不安全,硬是多绕行半圈,走到前山。
山脚,白如黛来时骑的马匹孤零零立在那里,正不耐烦地打响鼻。
周悔叫停车夫,谨慎上前查看一番。
回来时面色古怪,隔窗回禀:“公子,那好像是相府的马。”
车帘掀开一条缝儿,车内之人的脸在光影后头隐现,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是么?便以小侯爷的名义给相府送回去罢。”
“是。”
白如黛飞驰进城,马不停蹄地奔向伏氏老宅,赶在最后一刻,将“一世花”交到管家手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重新牵上马,回家找那坏女人算账。
走过朱雀桥,左拐,与御街一街之隔,居于正中的那座煊赫府邸,便是相府了。
也是她所谓的家。
她冷着脸,做好了吵架干仗的准备,那坏女人却不在府上。
白如黛将报仇往后放一放,先把正事做了再说。
她回屋洗漱换衣裳,褪了方便行走的粗布麻布,穿了绣裙,梳了云髻,配几枚簪环……
这几年,坏女人一厢糟践欺辱她,一厢又不准她毁了相府的门面。
白如黛从屋里走出来时,倒也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她越怀念在将军府的时光,是那么的无拘无束。
义父会陪她打闹,教她上房爬树,虽无血缘关系,却比亲父女都亲。
偶尔闯了祸,被义母逮住,她与义父并排蹲着,听义母教育。
听着听着开始走神,义父趁义母转身的功夫冲她摊开手,老茧粗糙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糖。
她拿起来要塞进嘴里,一抬头,义母正幽幽看着这爷俩,爷俩心虚地缩成鹌鹑。
白如黛傻笑着把糖上交。
义母看着她的小脸,往往心软,嗔眉柔声训她:“说了多少回,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屡教不改……这回就算了,下不为例。”
又转向义父,“都是你惯的。”
义父笑着站起来,嘴上说着我错了,主动把耳朵往夫人手里凑。
义母被他逗笑,一拉白如黛的手,“走,吃饭去,今日炖了你爱吃的小排骨。”
白如黛大声说:“嗯!”
义母是个温静的美人,身体柔弱,却是全家的脑子。
义父打仗的时候,她就是义父的军师,义父多少回战场死里逃生,全靠她。
义父为人鲁莽,耿直,一辈子学不会弯腰,除了在义母前面。
白如黛时常看着他俩手牵手,无声的温存在二人之间弥漫,融不进一点别的缝隙。
她觉得世间恩爱夫妻就该是这样。
还有兄长,义父义母仅有的亲子,这世上最好的兄长。
会给她买小玩意儿,会把她举起来挂花灯,会为她画小像,会在她做噩梦时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笑容那样明净的兄长,却不明不白死在宫里,死时未及弱冠。
兄长的死改变了一切。
义母伤心过度,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转年,义父战死沙场,十二岁的白如黛被送还相府。
而今十年过去,兄长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白如黛未尝有一刻敢忘。
他们说兄长是自己从那高楼上跳下来的。
她不信。
她永远不信。
相府管家见她进屋又出来,上前来问道:“小姐这是又要出门吗?”
白如黛点头,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
“闲着也是闲着,今日宫中设宴,为防父亲不胜酒力,我去接他好了。”
九重宫阙,玉阶仙仗。
天子依例在上巳节这天设春日宴,宴请满朝文武。
御花园中,花团锦绣,百官齐聚。
将要开宴的时辰,人差不多到齐,镇北王李正宓扶着一老者等场。
老者须发皆白,已过耄耋之年,虽是出席天家宴会,也仍着一身旧素衣,袖口衣襟已洗得发白,在一众鲜艳的官服中,是如此朴素。
然而他经过之处,文武百官无不侧身礼让,立在道旁,向老者作揖,敬称“伏先生。”
就连道路尽头,那百官之首的丞相见了他的身影,也得疾行几步迎接,恭敬折身,“老先生。”
众人此举,不仅因为伏晟门生无数,辅佐过两代帝王,是为天子之师。还因他品学造诣深厚,博物洽闻,精通奇门,著作等身,堪称当代大儒。
老者手中那高祖皇帝御赐的鸠杖一点,冲白礼明还礼。
诸人寒暄几句,忽听一声唱喝,是天子到了。
众人各自回归位置,俯首恭立。
棠梨雪花开如簇,天子仪仗行过繁花深处,一袭积冰色礼服自玉辇款款而下,蜿蜒过一地洁白花影。
那人走过,似是连春风都和煦了下来。
大魏以黑为尊,然若非祭祀大朝等隆重的场合,天子貌似更喜欢浅淡的颜色。
尚服局投其所好,制了许多浅色礼服出来,供天子挑选。
儒雅的人影出现在众人正前方。
百官齐齐行礼,“见过陛下。”
礼服绣着银色竹叶,淡泊中见华贵,一只玉手自袖中微抬,天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古井无波。
“众卿不必多礼。”
大魏当朝天子萧入云,年二十三,史官如是评价他——
“早慧而多智,识机善辩,知人善用,性灵近乎成圣。”
当然,以上不排除拍马屁的可能。
但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窥探,当今圣上是只狡诈的狐狸。
这一点,百官们最有切身体会。
天子继位已有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直到今时今日,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拍着胸口保证,能看透了天子的心。
诸人从未见过“龙颜大怒”的时刻,那文弱淡雅的外表下,藏的全是一把把温柔刀,不定什么时候给你来一下子,让人防不胜防。
别的不说,那户部尚书老赵原来多好的人,又白又胖,二百多斤,见了谁都是笑脸佛。
自从这位登基,老赵再也不爱笑了,不到两年,瘦了半个自己。
谁问老赵,老赵就给谁叹气,悠远的目光抬头望天,不知想起什么,猛地打个寒颤,闭口不言,直说:“别问。”
此时,天子亲自扶起行礼的老者,温文地道:“先生折煞学生了,还请随朕上座。”
内侍官颇有眼色地指挥宫人,在高座下安排了个新位置。
伏晟抬眼,年轻帝王的面容近在咫尺,端得丰神俊朗,恍若天人。
那双凤眼乍看温润,细看之下,又仿佛有黑海暗涌,他年近百岁,阅人不知凡几,自诩能直视人心。
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却瞧不分明。
他知道今日帝王请他来赴宴,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他不能给。
所以他垂下眼帘,低声道谢。
萧入云直等伏晟坐下,自己方入座,而后百官随之入座。
礼数做足,他也就稍稍松散了些,自曲水流觞的清泉中捞了只玉杯作开场,却只是装装样子,里头的酒一滴也没碰。
吩咐了句“随意”,他便歪靠在座位上不动了,阖着眼打算缓一缓彻夜赶路的疲惫。
片刻,他又想起什么,稍稍转向一旁同伏晟谈天的镇北王李正宓,道:“阿慎怎么没到?”
李正宓赶忙起身,他其实也正纳闷,自己那败家玩意又疯去了何处,明明叮嘱过一定要早点来。
“臣管教无方,纵得犬子镇日胡作非为,但臣可以保证,这蠢东西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目无君上。
“臣回去以后定打他一顿,带他到陛下面前认罪。”
萧入云浅淡一笑,觉得将这异姓王敲打够了,才悠悠开口,道:“镇北王言重了,阿慎无非是年少贪玩了些……”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被树叶汁子弄脏的古籍,他不紧不慢补充一句:
“只不过,眼下阿慎年纪小,尚且不打紧,来日等他年长几岁,再想管教约束,怕是来不及……”
几不可闻一叹,点到为止。
李正宓老脸一红,已经不是打李慎一顿的问题了,他要抽死这小兔崽子。
宴过一半,守在远处的周悔开始着急,他看看天子的背影,再看看天子身旁的伏晟,一时间拿捏不准天子的心意。
是故,他平移向不远处与自己并肩侍立的御前女官,道:“你去。”
如意:“???”
周悔:“朱神医说了,陛下不能受累。”
如意面无表情,“周统领,你还是个男人吗?不,你还是个人吗?”
“……”憨厚老实周统领,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
如意翻个白眼,从宫人处接过一件氅衣,轻轻挨近,对闭目养神的天子道:“陛下,起风了,添件衣裳吧。”
萧入云睁开眼,扭头向后。
周悔东张西望,欲盖弥彰。
萧入云低眉一笑,对如意道:“可要朕替你报仇?”
如意:“现在就报成吗?”
萧入云点头起身,端起方才没动的酒,走向周悔。
周悔立即紧张起来。
“大统领,自罚一杯罢。”天子神情恬淡,待周悔双手接过玉杯,才不紧不慢道,“春风如意酒。”
一句话,说红了两个人。
“陛下!”如意又急又臊,“您怎可胡说八道。”
天子已自己披上氅衣远去,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周悔仰头一口闷了杯中酒,急急把杯子塞给如意,却不敢将人瞧上一眼。
他红着脸追上萧入云,“臣已按照陛下的吩咐,派人将小侯爷接回城,送回王府了。”
前头的天子没做声。
周悔揣摩君意:“要将伏先生请到您寝宫吗?”
萧入云步子略作停顿,举目望去,全天下最好的园林景致尽收此宫城,然而富丽繁华的背后,又藏有多少暗影,暗影中又有多少耳目和眼睛。
“改日再说,朕今日乏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