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黛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宫的,满脑子都是萧入云要宠幸她。
满宫的宫人就看她焦灼地来回踱步,疯狂踱步,口中念经似得,“怎么办、怎么办……”
决定好进宫时,她不是没有这个准备,可临到要实践的关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玉竹待要安抚她几句,御前的内侍官忽然抬来了天子的驾辇,上头銮铃经风而动,响彻整个宫廷,唯恐旁人不知道,白如黛将要被天子宠幸了。
内侍官笑眯眯,“陛下口谕,叫娘娘不必心急,几时酝酿妥当,几时前往帝殿也不迟。”
玉竹赶忙替白如黛应下。
等送走了内侍官,回过头来,但见他们的娘娘原地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凝神于胸,脸上的惶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视死如归的松弛。
简单来说,她想开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白如黛收势,沉着地问玉竹,“以你对天子的了解,今晚过后,他能把藏书阁送给我吗?”
“……”玉竹信了,这位娘娘是真的热爱读书。
说是想开了,还是磨蹭到了半夜。
如意听见銮铃响声,出殿来迎,劈头盖脸嗔怪道:“娘娘好大的排场,竟让陛下等了……”
话说一半,看见了白如黛的模样,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原以为,奸相的女儿该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刻薄相,不曾想从驾辇上爬下来个小可爱。
那白软的脸颊,那圆溜溜的清澈大眼……
如意偃旗息鼓,还有点自责。
白如黛来前听玉竹说了,说御前有位近身女官,名唤如意,最是雷厉风行,脾气上来,天子都得被她数落两句。
她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刀子嘴、豆腐心。
白如黛乖乖道:“见过姑姑。”
如意的自责加了倍,心说退一万步讲,天子作息那么规律,难道就没有错吗?
她挽住白如黛,温声问道:“陛下的起居习惯,玉竹可有跟娘娘交代过?”
白如黛点头。
“娘娘进去吧,”如意挑开通往内殿的珠帘,“动作务必要轻。”
白如黛记住了。
于是萧入云倚在榻上,就见一个身影弓腰塌背,摄手摄脚,鬼鬼祟祟,像极了迷路的小贼。
内殿灯火只留了几盏,光线晦暗。
萧入云一言不发,看着这个身影摸索着,从自己眼前路过了,直奔尽头的龙床。
白如黛俯身,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龙床小声唤道:“陛下。”
萧入云:“……”
“陛下?”
久听不到回答,白如黛往床上摸去,才发现床上没有人。
是故她身子一侧,茫然四顾,一边唤道:“陛下,是要跟臣妾捉迷藏吗?”
萧入云:“……”
他很是怀疑,如果一直不出声,这个“睁眼瞎”何时才能看见他。
答案是很久。
她将整个内殿都摸索遍了,就是没想过回头看看来时经过的软榻。
她气馁地环抱住一根床柱,小声道:“什么嘛,巴巴叫我来,自己又玩失踪。”
萧入云:“……”
她:“难道还在为以前的事情生气?所以故意捉弄我,真真是个小气鬼。”
萧入云:“……”
一会儿,她又给自己打气:“白如黛!不要慌,睡一睡天子你不亏的。”
萧入云:“……”
萧入云曼声道:“是啊,听说朕这般姿色的美人,在翠华楼叫价千两一夜,爱妃上次给的订金,怕是不够。”
白如黛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循声回头,差点起跳,着急忙慌蹿过去。
“陛陛陛陛陛下!”
冥暗中,那修长的身影支着头,慵懒靠在榻上软枕。白如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手中似是把玩着一物,不时折射出一抹光亮。
萧入云换了个姿势,“一整日过去了,爱妃口吃的症候还没痊愈吗?”
“……”白如黛努力咽了咽喉咙,“回陛下,已、已经好了。”
萧入云笑了声,道:“过来。”
“……”白如黛谨慎凑到榻前,光亮在骨肉分明的手上灵活一闪,转而落到了她的发间。
是一支金光璀璨的凤钗,粗略估计有两斤重,白如黛的脑袋给坠地歪了歪。
“朕跟前的女官教育朕,初次给姑娘家送礼物,洗发所需不成体统不说,也不显厚重。
“这是尚珍局花了一日,从库房里找出的最厚重之物,还望爱妃不要嫌弃。”
白如黛哭笑不得,“谢主隆恩。”
萧入云点了点头,垂眸打量她。
想她也同其他人一样,进宫之前被规训过,接受了天家礼仪的教导,方才刚进门时那份旁若无人的自在,到了自己面前荡然无存,只剩刻板的拘谨。
然而,眼眸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狡黠和灵动,彰示着,这是一个不服管束的生动灵魂。
因为二人处于昏暗,皮囊模糊不清,所以眼眸中的雪光便越发容易暴露心底事。
萧入云淡然道:“夜深了,该睡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两点眸光狠狠一悸,慌张之色一览无遗。
萧入云:“怎么,爱妃先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要点朕为你唱小曲吗?包夜的银两还存在朕这里,想翻脸不认账了?”
白如黛颤声道:“臣妾……”
“负了翠华楼的美人最多被骂两句薄幸,负了朕可就是欺君的死罪了,你要想好。”
白如黛破罐破摔地叩首,“臣妾愿意受罚。”
余光瞥见,天子的袍角落在她身侧,银华灼灼,如流动的云雾。
白如黛一个恍惚,天子已离开软榻走远,“就罚你在这榻上睡一夜。”
白如黛错愕。
她直起身,看着那修竹般的背影,难以置信,天子就此放过了自己。
亏得方才那一瞬间,她连床上用什么姿势自己才不吃亏都想好了。
萧入云安然卧于厚褥软枕,隔着严丝合缝的床帐,他听见窸窣的响动,就在自己床前徘徊。
看来有些人,天生的不识好歹。
他:“看上朕的床了?”
他骤然出声,白如黛一个激灵,正不知该如何开口。
隔着帐子,她道:“臣妾适才有话,还未说完。”
萧入云:“简短些说。”
“臣妾想起,陛下日间还病着,现下可大好了?”
萧入云:“无须假客套,再简短些。”
“……”白如黛心虚道:“臣妾斗胆,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萧入云:“凭什么?”
“……”白如黛被他问住了,艰难地道:“不能……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吗?或者看在臣妾答应替陛下保密的份上?”
帐内的天子默了默,问她:“白如黛,你属相为何?”
“猴!”白如黛忙道,“臣妾的八字早已上报过,跟陛下的特别合!”
“这样么?”天子不咸不淡,“竟是朕想多了,朕还以为爱妃属蛇。”
白如黛听出来了,天子在骂她。骂她打蛇随棍上,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蓦地,床帐被挑开,露出萧入云故作不悦的脸,“勇于敲诈天子,你也算是位人才。想要什么恩典?”
白如黛满怀期望,“臣妾想去藏书阁读书!”
“不允。”
白如黛顿时失望,哀嚎道:“为什么呀?”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帐后半掩的凤眸弯了弯,“因为朕是个小气鬼。”
“……”白如黛颓然垂头,一步一步挪离龙床,回到天子指派的那张软榻,爬上去,背对龙床抱紧自己。
帝殿之内,萦绕得全是天子身上同样的清冷香气,极为安神。
白如黛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已是她睡得最不踏实的一觉,梦中还在想主意,跟天子战斗。
良久,龙床垂沉的帐子被挑开,萧入云坐起来,一言难尽地盯视这一团呓语的背影,随后披衣走出。
路过软榻,萧入云看了看地上被踹掉的薄被,又看了看榻上蜷缩的人。
他弯腰,两根手指将薄被捏起,面无表情一抛,白如黛从头到脚被捂了个严实。
她“哼唧”了声,两条胳膊挣扎着伸出被外,香甜地进入了新一轮梦境。
萧入云默立看她片刻,突然沉下脸,把她被子抢走扔回了地上。
他睡不好,她也别想睡好。
后半夜,停歇未几的雨又沥沥下了起来。
如意守在外殿,见天子走出来,不由吓了一跳。
“陛下怎么起身了?”
萧入云压根没睡,“雨声吵扰,睡不着。”
如意挑眉,看向幽暗的内里,“确定是雨声?我把娘娘叫醒送回去吧。”
“不必。”天子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言语,接过宫人递来的手炉,步出殿外。
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他刚要走上长廊,被如意一把拽住,“烧才退下去,作死别当着我的面。”
萧入云后退半步,又强行被她在肩头压了件氅衣。
萧入云轻声抱怨:“要喘不过气了。”
如意一语中的,“那是你心事重,与我有什么相干?”
“……”萧入云只得闭了闭眼,默默将胸腔里的淤堵忍下。
半晌,他眼神恢复清明,问道:“晋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如意:“还没有。”
萧入云又是半天不说话,静静望着眼前雨幕,宫灯暧昧不明,黑夜如墨,银丝如针,殿宇鬼影重重。
最高耸那一幢,突兀地冒出一丛重檐,在雨中晕成一团湿影。
那是摘星楼。
对面就是藏书阁。
一个看上去就不爱读书的人,突然说想读书,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萧入云:“出入藏书阁的令牌,还有吗?”
如意讶然,“有是有的,只是得花些功夫找找。那地方陛下不是不爱去吗?嫌阴气重。怎地又想去了?”
萧入云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