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占地广阔,自是不必提。宫城开外,还有四座园林,也归皇家所有。
西北角上紧挨着宫城的那一座,名曰“倾碧”,几乎跟宫城一样大,依山而建,湖泊为媒,山色湖光中,殿宇错落。
白如黛一个自小习武之人,凭脚力走了大半天,都觉得有点累,穿过城门时,还被拦下盘问了一遭。
白如黛一身宫装,神色肃穆,先把她爹的身份搬出来,再假传圣旨,把天子召见她的谎话说出来,才勉强过关。
出了外城门,入目是无穷无尽的山林,她仿佛乍被放出笼的鸟,提气腾空,就要狂奔。
十来个大内侍卫倏地冒出来,将她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杀气逼人。
白如黛:“……”
老老实实落地了。
倾碧园。
三面环山一面水,湖中心小岛,草木荫荫之中,建有一座仙馆,非乘船不能靠近。
此时此刻,仙馆的花窗开了一扇,萧入云凭窗而坐,膝上枕着一只酣睡的猫,望着湖面被雨水激起的涟漪出神。
如此小半个时辰,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周悔立在他身后,看看一旁滴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道:
“外头的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臣先命人送伞过来。”
“来回折腾你也不嫌麻烦,”萧入云回头,自嘲一笑,“看来风雨雪霜面前,众生平等,天子亦不能独免。”
何止风雨雪霜,还有生死、爱恨,乃至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那不成,陛下的身体不能淋雨,”周悔坚持,“臣去去就来。”
说完铿锵出门,施展绝顶轻功,跃步点于湖面,飞快到了对岸,身影没入丛林。
萧入云看他一会儿,觉得他有病。
他出了仙馆,独自踏上石阶下的小舟,撑篙前行,小猫跟上来,敏捷地跳上甲板。
萧入云低头,看了看这只今晨刚捡的小野猫,道:“你倒会占天子便宜。”
小猫舔了舔爪子,说:“喵~”
萧入云朝它递出袍袖,它懂事地钻了进去避雨。
舟划至一半,萧入云开始后悔,这具身体被如意照护惯了,意想不到的弱不禁风,只是淋了片刻的雨,他就有些受不住。
勉强撑着到了对岸,他将小猫放跑,转身之际,一柄青伞倾斜罩在了他头顶。
白如黛的声音跟落在伞面的雨滴一道,响得噼里啪啦,“好任性的船夫,哪有人下雨天不知打伞的?”
话音落,她看清了萧入云的面容。
“李公子?你……”她怔住,惊疑不定,“不,你不是李月阶,你是……谁?”
身上湿迹淋淋,萧入云却无一丝狼狈之态,从容端着手,苍白的唇色,噙着让人猜不透的一抹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擅闯朕的领地,还敢质问朕是谁。”
就在此时,周悔抱着伞,身后跟着侍卫,齐齐疾步跑来。
“陛下,方才有人回禀,说有人擅……”
见到白如黛的瞬间,周悔当即闭嘴,擅闯之人都站到陛下面前来了,还禀报个猫咪。
周悔单膝跪地,“臣护卫不周,臣死罪!”
白如黛也吓得不轻,四肢发软正要跪拜,举伞的那只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你若乱动,朕岂不又要淋雨了。”
白如黛心乱如麻,呆呆看着他恬淡的脸,入宫前被教导过的礼仪涓滴想不起来,天子面前该自称什么来着?
“我……”
“会划船吗?”天子忽然问她。
“……”白如黛茫然将目光挪到岸边小舟,点了点头。
“陛下!”周悔绝望嘶吼,“怎可让她与您同船!”
一叶小舟只能担下两个人,再多就要翻船。周悔眼睁睁看着两人登上小舟。
为了防止他“水上漂”跟过来,萧入云淡淡对他下令:“无需跟着,找个避雨的地方等候即可。”
天子说完,便悠然转身,拿过白如黛的伞撑在二人头顶。
白如黛仍处于半呆滞状态,麻木地撑起竹篙,萧入云指哪她往哪划,晃晃悠悠,飘向湖中小岛。
小舟狭窄,二人又共撑一伞,故而离得极近,近得白如黛能够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熏香。
她不通香道,认不出那是什么香,闻的时间一长,只觉飘浮的心不知不觉沉静了下来,头脑恢复几分清醒,神思恢复几分镇定。
天子不说话,她也不敢先开口,这样亲密的距离,这样诡异的安静氛围,耳边只有雨声与划动的水声。
莫名的,白如黛想起一句话:
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昨晚她还口出狂言,问天子咋不来跟她“共枕眠”,才过去一宿,她就跟天子“同船渡”了。
而且这个天子她之前还调戏过,她舍他半袋银钱,说要点他唱曲,还要包他的夜。
白如黛仰天,心中长叹:“妈妈呀,让我死了叭!”
转而到了仙馆延至水下的石阶,她狗腿地跳上去,自然而然回身,把手递给天子,准备拉他上岸。
萧入云微怔。
白如黛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讨喜,忙要撤手,萧入云却隔着衣袖握住了她手掌,借力下了船。
仙馆之中,一座六扇金丝楠木屏风隔开了里外两间,透过花窗,还可以看见馆后是开放的轩台,木质栏杆美人靠,当是个赏景的极佳角落。
萧入云从里间换了身干爽外袍,拿着布巾出来,眼前火红的身影一晃,丝滑地伏地。
白如黛拣回了她丢失的礼仪,“臣妾叩见陛下!”
萧入云:“……”
他仍旧到窗前椅上坐下,擦着头发,仿佛屋里没有白如黛这么个人。
白如黛等了会儿,又等了会儿,大着胆子抬头,才发现天子两道目光正凝视于她,透着比雨还要寒凉的冷意。
“你找朕有何要事?”
白如黛哪里还敢提要求,踌躇道:“没、没……”
“当真无事?”萧入云哼笑,“难不成你特意来这山林,是想看看有没有一世花,好再从谁手里抢一朵?”
白如黛:“……”
天子怎么也翻旧账,而且她已经赔过礼,道过歉了。
抢人东西确实不对,但他也不给弥补的机会啊!
“既然无事找朕,那朕求你一件事,如何?”
白如黛看了看自己卑微的跪姿,再看看他矜贵的样子,头一回见到这种求人的方式。
“臣妾不敢,陛下尽管吩咐。”
“宫外相见之事,你当没发生过。”他道。
原来是这件事,白如黛松了一口气,道:
“这是自然,臣妾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将此事告知第三人。”
“嗯,起来。”
白如黛依言起身,再度看了看天子,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轻扯他的布巾。
“臣、臣妾来吧。”
天子没吭声,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屋内顿时又静谧下来,只有雨落在假山的脆响,没得乱人心绪。
白如黛耐心擦拭天子的一头青丝,拿不住这人眼下是个什么心思。
突然,他开口:“好奇吗?”
白如黛猝不及防:“什么?”
“朕为何要出宫。”
“回陛下,臣妾不好奇。”
“好奇也无妨,乃是人之本能。”
“臣妾真的不好奇!坚决不好奇!”
萧入云几不可察一笑,“朕的护发秘籍好用吗?”
白如黛手上一顿,想起今晨天子的赏赐,又想起那日在朱神医的“善济堂”,自己对着此人放过的厥词。
——“说真的,护发养肤小秘籍,还有怎样讨人喜欢,能传授一二给我吗?”
白如黛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竭力维持镇定,“臣妾今早才接赏,还没能用上。”
“用好了别忘记告诉朕。”
“谢……谢陛下。”
萧入云不紧不慢,“上次听你说要相亲,结果可还顺利?”
白如黛:“……”
白如黛:“顺利。”
能不顺利吗,她都是“娘娘”了。
萧入云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讨到你心悦之人的喜欢了吗?”
白如黛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白如黛:“据臣妾观察,他这辈子是够呛能喜欢我了。”
果然如此。
“想必这就是你心灰意冷,入宫参选的缘由罢,”天子的声音不知为何,迅疾冷淡下来,“舍身取义为帝王妃,真是委屈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白如黛大惊,当机立断伏地,实话在她舌尖滚了滚,硬生被她咽了下去。
在药馆见面,是在选妃的诏书下放之前。倘若她此时承认,所谓的“相亲”就是为了他,不就等于承认了谋算帝王?
两害相权取其轻,白如黛咬了咬牙,抬起眼睛直视天子,力求诚恳。
“得以侍奉天子,臣妾备感荣耀,不觉委屈。”
天子注视她的眼眸一瞬间黯淡下来,嘴角的笑容却陡然加深,轻飘飘将一句炸雷落在她耳边。
“既然不委屈,今晚开始侍寝吧。”
“……”白如黛脑子一片空白。
萧入云恢复文雅常态,朝她一抬手,示意她起来。
白如黛浑身僵硬地爬起,脑子已然停止思考,身体却举着布巾,本能地要继续给他擦头发。
萧入云嫌弃地歪头躲过,“不用了。”
白如黛呆呆看了看手里,好像……方才,她伏地时顺便将布巾按在了地上……
她道:“臣妾……”
天子突然变粗重的呼吸拉回她些许神智。
从方才见面起,萧入云就在忍耐,此刻有些支撑不下去,低头闭着眼缓了缓。
随即,那条沾了地上微尘的布巾到底还是糊在了他脸上,并一只温软的手。
“……”这个女的当真失礼,敢用攥着脏东西的手,来贴他的额头。
萧入云下意识挥开她手臂,力道不轻不重。
白如黛却半点不介意,脸上只有对他的关切,“陛下,你发烧了。”
萧入云的脾气反倒发不出来了,有气无力一指墙角,“劳烦你,将药取来给朕。”
白如黛立即照做,找到一只盛满花花绿绿药丸的药盒,又倒了杯清水塞他手里,看他熟练把药服下去,明显不是第一次。
吃过了药,萧入云便靠着窗户,扶额不动了。
白如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无措时,他道:“你可以退下了,靠岸以后让周悔来接我。”
白如黛:“是。”
她迈出一步,萧入云道:“不要告诉周悔,我发烧了。”
白如黛:“为、为什么?”
屋内霎时安静了。
许久,天子才慢吞吞开口,略显闷声闷气。
“因为会很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