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四言诗体到了汉代就不再流行,虽然还有人在写,但优秀的作品数量甚少。楚辞体则是向赋的方向转化,诗的特质逐渐减少(按照古代的文体区分方法,“辞赋”被看作介于诗文之间的一个特殊的文类)。在西汉前、中期,还曾经流行过一种与楚辞同源的短歌(如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等),后来也渐渐衰微了。大体自东汉至南北朝前期,诗歌的基本体式就是五言古体。当需要表现复杂的人生体验与情感时,这种单一类型的诗体就会显得不充分。
从南朝齐、梁到唐代,人们对诗歌艺术进行了艰苦的探索和多方面的尝试。从形式方面而言,以诗歌的格律化为中心,诗体逐渐分化,先后发展成熟,最后形成五言律、绝,七言律、绝,五、七言古体等多种诗体并存的局面。
不同的诗体,抒情与表现功能是有区别的,而诗人对诗体的偏好与选择,亦往往与性情之所近有关。举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李白、杜甫诗名最盛,并且都是造诣全面的大家,但仍然各有特长:李白的最高成就表现于自由奔放的杂言体古诗和七绝,七律的成就很一般,而杜甫则是律诗的圣手,绝句就谈不上卓异了。所以诗体分化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诗歌中的情感表现越来越丰富和深化。
在有限的篇幅内,我想简略地谈谈各种诗体的特点。这其实有点冒险,因为使用同一种诗体写出的作品,仍然会有多样的风格。但略论其大端,也还有可能和必要吧。
唐人把格律诗称为“近体”,于是在这以前就有的不讲求格律的诗相应地就被称为“古体”。五古是汉魏以来诗歌基本的体式,唐以后仍然很流行。形式上没有什么限制,但通常是用整齐的五言句写成。
近体特别是律诗,一般来说修辞比较精巧,常常以新奇的表现,通过语言的“陌生化”来追求警醒的效果。而写五古的人则多重视“古调”的风味,语意大抵比较顺畅,语汇也相对朴素一些。从功能上说,这种自由的诗体原本无所不可,但用于将记述与议论相杂尤为相宜,因为进退自如。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两大长篇,感情饱满,结构起伏多变,将五古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七言古体来源也很古老,源头可以追溯到楚辞,但汉魏时流行程度远不如五古。到了南朝尤其梁、陈,七言诗开始走向兴盛。
在古代习惯的分类中,“七古”比较含混,在这个总名下包含着几种不太相同的诗体。
一种是齐言体(每句均是七字)。这种诗体起源于梁、陈间的乐府歌行,它在形式上的特点是句式整齐和有规则地换韵(以四句一换为多),有很好的音乐感。同时,这种诗的意脉通常是连贯的,虽然多转折却少用突兀的起落,与音乐的特点相配合,读起来委婉连绵,富于流动感。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高适也喜欢写这种诗体,不过格调偏于雄壮豪迈,譬如写边塞的《燕歌行》。中唐时白居易等人用这种诗体写叙事性的作品,像《长恨歌》《琵琶行》,又是另一种风貌了。
杂言的七古称作“杂言体”可能更恰当一些,因为传统上归在这一名下的诗,有的只有很少的七言句。这是古代充分意义上的自由体,没有任何限制,诗人完全根据自己的抒情需要来写作,句式参差,长短无拘。大凡性格强烈、容易激动的诗人,都喜欢写这种诗体,譬如李白就最喜欢也最擅长写这种诗。
五律是古诗格律化过程中最早完成的诗体,可以说是近体诗的核心,梁代就已成型,唐人在格律形式上只做了有限的改进。这一诗体体现了古人对形式的完美追求:五言八句,分作四联,常规首尾两联不对仗,中间两联对仗;不对仗的句子形式松散而语意连贯,对仗句则是形式高度统一而意义各自独立(“流水对”为例外)。这种句式结构具有非常好的建筑美感。同时,在声调上,每一句中平仄交错,每两句间平仄对立(例如: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联与联之间又用“粘”的规则避免单调重复(大体是将前一联的平仄模式颠反使用),形成一种有规则又有变化的音乐旋律。
五律总是用来记述一个生活事件或心理事件的完整过程,结构上通常有交代、进展、转折、收结的层次变化。因为篇幅的限制,它不可能连贯地陈述,而是一个层面一个层面跳跃着连接的,于是形成了有意味的空白;而且对仗联常常是用写景来代替直陈的表达,这些对于读者来说都是可以自由介入的空间。
五律是一种精致的、要求严格的诗体,同时又是容易学习和把握的诗体。古人学诗,首先从这里入门,《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写诗,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七律的许多特点与五律相似,但掌握起来要困难得多。因为五言句变化有限,容易在平稳中写得精致,而七言句写得平稳就会死板;近体诗追求语言精练,意象常常很密集,而篇幅扩大以后,处理得不好意脉就变得松散无力。一首好的七律,从首尾呼应、层次结构到节奏的张弛、句式的变化,都必须控制得恰当而自如。所以写七律需要很大的力量。七律也是成熟最晚的一种诗体,到了杜甫手中,它的表现力才得到充分的发挥。之后堪与之媲美的七律大家是李商隐,他们都是才华出众而又用心深细的诗人。
五绝源于南朝乐府短歌,四句二十字,是古诗中最短小的诗体,它和七律也是古诗中最难写好的诗体。宋代严羽说,“七律难于五律,五绝难于七绝”,是经验之谈。但难写的原因不一样。五绝之难,在于篇幅特别短小,很容易写得浅薄或者局促,所以它比其他各种诗体更讲究含蓄、暗示,情、景绝不能尽于字面。优秀的五绝,应该是字面清浅,意境完整,而余味深长。譬如元稹的《古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中呈现的像是一个很简单的生活片段,但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场面,却是暗示了极其丰富的历史内容和人世沧桑之慨。又像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雪夜旅途中一个温暖的憩息之所,一个温暖的等待,既是生活事件的记录,更是人生境遇的象征。
七绝或许是最受人们喜爱的一种诗体。因为它短小、容易记诵,却又比五绝显得优美舒展。而唐人七绝常常是用来配乐演唱的,所以习惯上它的语言较为浅白,比律诗要让人感到亲切。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而其实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七绝通常不会平静地记述一个完整的事件过程,而更多是由某个生活片段激发出活跃的情思,诗意单纯而集中(所以擅长七绝的诗人,大多才气横溢)。这些优点集合在一起,一首好的七绝能令读者过目成诵,永难忘怀。
七绝常见的写法,是将四句分作两个层次,前两句包含了事由的交代、情绪的铺垫,后两句产生转折、递进,用一种活跃的情思来激发读者的感受。如王维的《渭城曲》,前面“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写景的句子,气氛安静。而后转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激情飞动起来。又如杜牧的《赤壁》,前面“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虚构了一个生活场面,对历史的怀想酝酿着某种有待揭示的情绪,而后转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感慨英雄之成败每系于机遇之偶然,诗人的自信与自伤如波涛涌发。
另外有些简单说明:古诗也有用六言句式的,但不常见;绝句有“古绝”与“律绝”之分,古绝属古体;再有排律一体,为律诗的任意延展,多用于社交性酬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