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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禅的预备知识

对于日本人的道德、心性修养,乃至精神生活,已有众多海内外权威论者做出了公正而清通的阐述。毋庸赘言,关于禅宗对形塑日本人性格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这一点,诸多意见大同小异。其中,两位外国学人的著述——查尔斯·艾略特(Charles Eliot)爵士的《日本佛教》 [1] 和乔治·桑瑟姆(George Sansom)爵士的《日本文化史》 [2] ,堪称是这一领域中的秀逸之作,我在本书中对其相关内容也有所引征。因多数读者对禅的学问不甚了了,确乎有适度展开之必要,可这又谈何容易。关于禅,如果对其基本概念缺乏起码的知识,那么无论是读还是听,恐怕都难解其意。这是因为,禅要求超越理论和言语的阐释,而这又是一般读者难以企及的境界。所以,我倒是希望对禅抱有兴趣的读者,最好能浏览一下我的几种禅学著述。在此,我姑且对禅的概要做一番粗线条的描述,望读者诸君能多少领会其对日本人性格及文化所带来的影响。

禅作为一种佛教形态,早在初唐时期,即8世纪前后,就已经相当发达了。其发轫则更早,可追溯至6世纪初,菩提达摩从南印度一路传法到中国。禅的教义与大乘佛教无甚不同,宣教场所也与一般的佛教几无二致。但有一点不同,即佛教在从印度向中亚细亚及中国的传布、发展过程中,受不同的礼仪、教典和种族心理等因素的影响,在诸多大师及教派周围渐次附加了种种表面化的肤浅观念。而禅本身的目的,就是在去除所有这些皮相之见的基础上,直接传授佛陀的根本精神。

那么,这种精神究竟是什么呢,构成佛教的精髓者又是什么呢?答案是般若(智慧)与大悲。所谓般若,即“超越的智慧”;大悲可译作“爱”,或“悲悯”。般若能使人透过事物的表象得见其本质。因此,只要得到般若,我们便可洞彻生命与世界的根本意义,而不复烦恼纠缠于个人的利益与苦痛。到那时,大悲是一种自在的存在,意味着爱将摆脱一切利己的困扰,惠及万物。在佛教中,爱可泽及无生命物。因为佛教相信,一切存在都是现存状态的持续,无论在当下体现为何种形态,当其被爱渗透的时候,注定会成佛。

般若被无明(avidyā)与业(karman)的密云层层遮蔽,沉睡于我们的心中,禅则肩负着唤醒它的使命。无明与业,均起于对理智的无条件屈服,而禅则反抗这种状态。理智的作用表现为逻辑和语言,而禅则蔑视逻辑,即使在被要求自我表达的场合,也常常无言以对。智识的价值,只有在把握事物的精髓之后,才能意识到,禅亦如此。禅在唤醒我们身上超越性智慧(般若)的时候,采取与通常的认识过程完全相反的方法,对我们的思维是一种锻炼。

佛的说教以知性、逻辑和文字言语为基础,而禅的方法和精神则刚好相反,宋代五祖法演(1104年殁)所传授的一个说法,对我们理解这一点有莫大的助益:

人们若问我禅是什么,我会说,禅与修炼夜盗术兴许有一比。一个夜盗者的儿子,眼瞅着父亲日渐衰颓,心想:若是老爹再也干不了这营生的话,那家中能挣钱的人可就只剩自个儿了,所以得学点本事。他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遂一口应下来。一天入夜,父亲带着儿子,来到一大户人家门外。破墙进屋,撬开一口长方形的大箱子。父亲命儿子进去,把里面的衣物给扔出来。儿子刚钻进去,老爹便“咣当”落下箱盖,并锁了个结实。接着跑到院子里,大喊“抓贼”,边紧扣户门。见人家已被吵醒,便又从钻进来的墙洞钻出,扬长而去。待那家人大呼小叫、点灯出得门来,盗贼已逃遁。其间,被锁在箱子里的儿子,又急又恼,痛骂老爹冷酷无情。生了会儿闷气后,忽然计上心来,他试着从箱子里面发出一种老鼠啃东西的声响。听到声音,当家的便吩咐仆人掌灯去看个究竟。仆人一开箱盖,困在里面的主儿猛地窜将出来,一口气吹灭油灯,推倒仆人,撒腿就跑,家人在后面紧追。跑着跑着,见路边有一口井,遂抱起一块大石头投入井中。黑灯瞎火的,追上来的人以为是盗贼跳了井,便围在井边看热闹,那厮便趁机溜掉了。回到家后,大光其火,抱怨父亲见死不救。老爹道:

“莫急,莫急,还是先说一说你是咋逃出来的吧。”

儿遂细述自个儿冒险的经过。听罢,老爹说:

“这就对了,吾儿已经学到了夜盗的窍门。”

这个听上去比较过分的夜盗术传授法,道出了禅学方法论的真谛。在禅宗中,弟子向师父求教,是要挨揍吃扁的:“哼,你这条懒虫!”说有一僧,带着“关于让我们从烦恼中解脱的真理的疑问”,来到师父跟前。师父遂带他到法堂,在众人面前大声说:“众生,对禅抱有疑问的人在此。”说着,便把可怜的僧人推倒在地。僧被当众叱骂,只好臊眉耷眼地退回自己的禅房——对禅抱有疑问,简直就如同犯罪一样。即使还不到犯罪的程度,怀疑者亦需自我省察,在那种明明是宽敞豁亮的场所,却刻意作徘徊状,好像迷了路似的。弟子问师父是否了解佛法,师父当即表示:“我啥都不懂。”再问:“那到底谁懂呢?”师父用手指了指书斋前的大柱子。

不过,禅师有时也会表现得像一个逻辑论者,但他未必按常理出牌,甚至会把通常的推演方法和判断标准完全颠倒过来。如莎士比亚曾在一出戏中借剧中人物之口,说出“美即是丑,丑即是美” 一样,禅师会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至此,事实被无视,价值观被彻底颠覆。

日本剑师也常用禅的方法来锻炼。话说从前有个热衷于求道的年轻人想学剑,慕名上山。正在山中庙里隐居的剑师却之不恭,只好勉强应承下来。可尽管入了山门,弟子每天的工作净是帮师父砍柴、担水、劈木、生火、煮饭,外加洒扫庭除等家务事,并没有按部就班地学习剑道。日子久了,年轻人便滋生了某种不满:我是为学习剑道而来,可不是来当使唤人的。终于有一天,他对师父道出内心的不平,并请求传授技艺。师父支吾了一声,并不多言。结果,从那以后,年轻人再也无法专注踏实地完成任何一件事情。譬如,他做着早饭的当儿,师父会突然现身,冷不丁从背后抡棒就打。正在清扫庭院时,也得提防说不定从哪儿飞来的棍棒。年轻人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变得心神不定。无论何时,都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是数年过去,弟子终于修到了一种境界,即无论棍棒从何方飞来,都能闪避无虞,可师父却仍不放他出徒。一天,弟子见师父正在炉边烧菜,觉得机不可失,遂抄起一根大棒朝师父头上猛抡。说时迟那时快,师父飞速屈身于锅里,锅中物虽被搅得一塌糊涂,可打来的棍棒落在锅盖上,未碰到师父毫毛。至此,弟子方意识到自己确实力有未逮,对剑道的真谛茅塞顿开,同时对面前的师父,也平生一种无比的亲切感。

这正是禅练习法的不同凡响之处。即无论真理本身如何,禅只依赖个体的亲身体验,并不诉诸理性和系统的学说。因为后者易拘泥于技术性的细枝末节,结果往往是肤浅的,难以触及事物的核心。理论化的方式,也许在打棒球、建工厂时,或者制造各种工业产品时,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但如果是致力于直接表现人的灵魂的艺术创作,并使那种创作技巧臻于圆熟,或者想要获得真正的人生智慧的话,理论就未免捉襟见肘了。实际上,但凡关涉创造本义的事物,其实都带有“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的属性,超越了推论式的领悟。故此,才有禅之格言,所谓“不立文字”。

在这一点上,禅同科学及以科学之名实行的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的。禅注重体验,而科学是非体验性的。非体验的东西抽象,不关注个人经验。而体验性的东西则完全属于个人,如果不以个人经验为背景的话,则毫无意义。科学意味着系统化,禅则反其道而行之。语言对科学和哲学来说是必要的,对禅却成了妨碍。为什么呢?因为虽说语言表意,但并不等于其所表现的实体本身,真实在禅中具有最高的价值。即使禅有时也需借助语言,但那些语言充其量也就相当于买卖中的货币。货币本身既不能御寒,也无法疗饥。货币只有兑换成真正的食物、羊毛和水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实际的生活价值。可如此尽人皆知的道理,似乎已被人忘记,人们只管存钱,乐此不疲。在这种情势下,我们死记硬背,玩弄概念,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挺聪明。殊不知,那点小聪明在应对人生诸问题时,其实毫无益处。但凡有点益处的话,那现在岂不成了黄金时代千禧年的最佳转机了吗?

笼统地说,知识可分三类:

第一类,是通过阅读与倾听获得的知识。人们通常所说的知识,多属此类。对这种知识,我们不但乐于记忆,而且庋藏之。譬如关于世界的知识:我们不可能踏遍地球,亲自去勘察每个角落,只能依赖他人绘制的地图。第二类,一般称为科学知识,是观察、实验、分析与推理的结果。因这类知识需一定的体验和经验,故比起前者来,基础要来得牢固一些。第三类知识,须凭直觉来感悟。在注重第二种类型知识的人看来,直觉的知识缺乏事实基础,不可绝对信任。可事实上,所谓科学知识,也并非金瓯无缺,而是带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当发生某种异变,特别是在个人突遭变故的情况下,科学和逻辑未必来得及动用储备在大脑中的知识或计算,仅凭记忆的知识全无用处。因为措手不及之下,人的精神无法唤起过去存储的记忆。而直觉性的知识,不仅能高效地应对危机,而且构成了所有信仰,特别是宗教信仰的基础。

禅试图唤醒的,恰恰是第三种形态的知识,与其说它深深扎根于存在的根基中,不如说它是从存在的深处浮现。

我似乎有些跑题了。总之,在佛教精神的觉知方面,从禅对于理智作用的基本态度上,我们可知在禅中,的确存在种种对世间万物的特殊思考方法和感知方式,即:

一、禅聚焦于精神,而无视形式;

二、换言之,禅在任何形式中,都会探寻精神的本真;

三、禅认为,形式的不充分与不完整,反而更能体现精神。因为形式的过分考究,有时会使人的注意力偏向形式,而忽略内在的真实;

四、对形式主义、因循守旧和礼仪主义的否定,使精神直接暴露,回归一种孤绝、孤独的状态;

五、这种超越性的孤高,或绝对的孤绝,是一种清贫主义、禁欲主义(asceticism)的精神,它抹去了所有非必要事物的痕迹;

六、这种孤绝用通俗的表述,就是无执念;

七、如果把“孤绝”解读为佛教徒所谓的“绝对”意义的话,那么它就是沉寂于森罗万象之中,从卑贱的野草,一直到自然界的最高形态,无处不在。

上面这些权当是引子。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将分别从艺术、武士道的发展、儒教、一般教育的研究和普及、茶道的兴起等方面,对禅宗在日本文化及日本人性格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做一番探讨。其他方面的问题,亦会在行文中随时触及。


[1] Japanese Buddhism .

[2] Japan, a Short Cultural History . DYRHa5/JDV1cIflcjUENUUapXwnHya8xG1mBRykusMib6YHGEUOEeY0quJ9kEq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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