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已经表明,佛陀认为,如从二元分离的世界考虑问题,提问者从问题本身割离的话,问题不会得到解决。佛陀总是会直面眼前的问题,细心凝视,全心体会其之为何,全心期望最终的解决。无论是谁,在探究真理之时,作为通向问题最终解决的必由之路,佛陀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探究真理,我们大概会从学习哲学开始。我们在对实在的考察当中开始运用推理能力。我们学习思想的历史,知道了古时的贤者就此艰难的问题说过些什么,这个问题如何曾使他们无比烦恼。佛陀也经历了同样顺序的路程。他在离家之后,首先去了森林里,和当时最优秀的学者们见面。但这并不能使他满足。哲学不能把我们带回还没有发问的所在,求于哲学似乎是无解的。哲学有哲学的界限。哲学也许可以眺望遥远而模糊的实存实在,但当我们越来越接近时,它恐怕会变得稀薄然后消失殆尽,只会令人更为着急。佛陀最终不得不从学者们的身边离开,也是这个道理。
接着,佛陀尝试了苦修。也不知为何,我们总是认为压抑肉体的欲望,心灵就得以净化,真理的本来面目就能显现眼前。然而,禁欲把作为真理探问者的自己,当成相遇的敌人,而对于敌人必须把他打败和粉碎。这个敌人,无时无刻不站在提问者跟前。提问者倾力与敌死斗,敌人也难屈服。只要发问者活着,他大概又会树立新的敌人,然后必须和他相斗。就算把敌人打倒,也救不了自己,解答不了问题。所谓“自己”是因为有“非己”才得以成立,而那非己却是自己的敌人。自己创造了敌人,提问者不管到哪儿也还是提问者,是问题的创造者。
在禁欲的修行中,提问者就是自己。说自己其实也成不了自己,而是和敌人对峙的自己。这个敌人总要收拾干净。然而,只要自我存在,这个敌人是不会得到制服的。自我不可能真只是一个人。他需要一个对手,来主张自己,比试一己之力,证明自己有多么重要。夸耀自我的另外一个自己不存在时,自我就会丧失。禁欲主义实质上是一种自负或是自我主张的表现。
禁欲修行、道德修炼等途径决然不能使人超越自己。如不能超越自己,我们就没有机会探究实际存在,获得问题的解决。自我必须彻底放下,不能停留在与自我相关的、自我与非我对立的形迹上。
佛陀以自身的感受,深知这一点。有一天,他从坐的状态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进食太少,身体衰弱支撑不起自己。佛陀只维持最低限度的进食,想通过弱化身体,使得自己不作自我主张;这下他的目的达到了,身体变得极度衰弱,支撑不住自己。可是,有关实在和真理的大问题仍然未解,肉体的苦修也不是能到达解决的路径。佛陀于是这样想道:“要是我死了,提问者还没寻得答案,就死了。”
这些问题必须要继续探求——佛陀开始进食,以求恢复健康和体力。可是,接下来如何往下走呢?知性并没给出答案,禁欲和苦修也没用,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尽管如此,他想得到答案的心情却是越来越焦急了。若他的身体更小,力气更弱,也许就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了。在这样生命被追逼到穷途绝路之际,他的全部身心存在做出了反应。要解决的问题消失了,强敌在前,他感到自我也完全消失了。他的自我、知性和全部的存在,倾注在问题之中。换言之,在此瞬间,他自己已成要解答的问题本身,提问和问题、自我和非我之间的区别已然消失,只有一个整体的、不作区分的未知存在。他把自己全然融进这样一个未知当中了。
我们在心里试描画一下这样的光景:已经没有了在发问的释迦牟尼,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和他知性作对的、逼迫他的存在的问题;而且,没有覆盖于头顶的天,也没有支撑在足下的地。如果在那一刻我们站在佛陀的身边,进入他的存在,我们看到的,大概是一个覆盖全宇宙的巨大的问号。在那瞬间,他所持的心和心的状态一体,沉浸在那个状态当中。不经意间抬头仰望,看到了满天明星。闪耀的星光照进他的眸子,这把他全部的意识引回平常的状态,曾经那么强韧、执拗地使他痛苦不堪的问题,已然完全消失,一切都显示出崭新的意义,全世界都被新光普照,佛陀口中吟唱一谒(gatha,诗):
我们经历数不尽的轮回
是谁建造这小小的房屋
我们寻寻觅觅也不得见
数不尽的重生苦海无边
如今我已见造屋的匠人
他已不再建造新的房屋
椽柱皆断且栋梁都摧毁
我心证无为已爱欲俱灭*
*参考《法句经》153、154谒(南传203卷,40页);《长老谒经》183、184谒。( 原文:多生轮回中,探寻造屋者,而未得见之,再生实是苦。造屋者已见,不再造新屋,椽柱均断折,栋梁亦摧毁,我心证无为,一切爱欲灭。 )
重复着无数次的生死轮回,这样的思虑起源于人们对自身实体(atman)紧抱不放的观念。本来,这种观念是虚妄和无常的,是有存在条件的;如能看破这个观念并不属自己而把它摒弃,那么他已经没有任何执着之物。椽柱、栋梁之木都已折断,无凭可以重建。这一切都是二元性思考方法的产物。二元消失处,即是无为,是空。译作“无为”(visankhara),也许有些不妥;“visankhara”的意思是“有条件存在事物的消失”。据佛教学者所言,这现象的世界是由各种条件所造成的一个集成的存在,而不是可独立存在的实体(atman)。心到达无为时,也就是心进入了“绝对空”的状态,从一切条件当中自由地解放出来,成为所谓“超越者”*。换言之,此心当下已超越生死,超越善恶,而证得那个终极的实体。“我们是一切的胜利者”——这个想法是佛陀觉悟时说的话,在下面一谒中亦已明言:
*描述“实在事物”的术语。从诸要素的集合(skandha,五蕴)中解放出来的心,即是这个世界的超越者。
看啊,我们是一切的胜利者,一切的智者
离开所有恶念,获得自由
舍弃了所有,除却渴爱之根
我身知晓一切,凭谁为我师
我不再有师,更无等同者
也不再有与我比肩的人
世界以我为圣者,尊我为上师
我已得到完全的觉悟
寂静的和平,涅槃的安宁为我所有*
*《律藏》《大品》1、6、8(南传3卷,15页);《中部经典》26,《圣求经》(南传9卷,306—307页)。
“战胜了一切”,或“征服了一切”的人,不会被任何人打输。他是绝对的存在。他不知有败北一事,因为他已超越了所有对立。他已在无以伦比的境界。这一刻,他是一切的智者。这样说,并不是指他每件事都一一知晓,因为那不过是相对、有限的知识。一切智者所拥有的智慧,我们称为“般若(prajna)直观”,那是指接受一切事物的总体性、一体性所呈现的智慧,是横亘于所有知识的根基般的智慧。它也把我们相对的知识变成可能,使我们不留丝毫恶念,变得完全自由。以这样的智慧,使人不再区别提问和问题两者,一如拥有正觉的佛陀。
正因如此,关于佛陀,大乘佛教信徒们这样说:“当其生诞之时,佛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从生物学上理解,还是从形而上学上去解读,那是读者的自由。
云门是唐朝末年的神僧,他在一次生日庆祝会上说:“佛陀刚出母胎时说这样的话,要是我在旁边,我就一棒将其击倒,把死骸喂了狗去。”云门以他在禅学上的体验,等于是重复说了佛陀所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