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外的时候,我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那就是:西方人专注于事物二分之后的世界,继而开始思考问题。在东方,则大体与之相反:人们在事物尚未二分以前,已经开始了思考。就双方如此这般地生活,且相互对话、交往这一点而言,我们并不会特别有所注意。然而,偶然间在某一点上感到有些奇怪的时候,为究明原因而继续向前探索的话,最终我们会明白西方是以二分性的思考方式及感受方式为立足点的。而东方,在尚未二分之前,说得再复杂一些,在朕兆未分以前,或许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我们已经开始给予关注了。
前不久,我收到美国某所大学的老师来信,信中说“能否请你将你常常提到的二分性的问题解释得再详细一些呢?”,可以说,这篇文章就是受此激励而开始动笔的。
我在美国多家大学演讲时,因为以禅学为主题展开,可能不太会触及西方人普遍存在的思考方式的二分性问题。关于这一点我记得自己曾经谈过许多,今天还是要重新来讲一讲。
尽管科学在西方十分发达,取得了非同寻常的进步;在东方却颇为迟缓,直至今日仍然徘徊不前,常常陷于停滞的状态。其主要原因,让我来说的话,就在于在西方人的头脑中,二分性已经深深扎下根来了。所谓科学,首先要在区分自我及与自我相对的事物之后方能发展。科学是需要对境
的。与五官相对应的客体不可或缺。然后,以从这里发挥出的智慧为基础。可以这样说,智慧的用处,是建立在能所
的二分性之上的。如果主体与客体都不存在的话就全无智慧可言,人类的感觉也就无法成立了。借用佛教的说法,西方人的世界归根结底是八识
的产物,一切不出八识以外。我再重复一句,西方人以自身为究竟
。因此,以与自己相对的事物为客、为宾,将其看作究竟的实体。没有主客对立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会说:“这就是世界。是无,是空。”东方人则觉得无法理解,他们会反驳说:“无不也挺好吗,说是空又有何妨。”
这里的“无法理解”是重点。西方人以“无法理解”作终结,东方人则从“无法理解”之处出发。在“无法理解”的时候,应该已经在有所思考了吧。然而,这里所说的“已经在思考”的“想法”,当然与二分性、主客体分裂后的“想法”是不同的。东方人思考着这样的“想法”。也许这并不会上升到意识的层面,然而在东方,人们于无意识之中也在“感知”着这样的事物。无意间,于内心深处感受到这样的作用。而这种无意识的感觉,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之间,了解到内心的作用全部隐藏于深处。我要说,这就是东方的事物的性格。
在科学或是哲学领域,是要无视这种“似懂而非懂”的。如果不去无视它的话,就会像二分性的思考那样,含混不清,影响计算——因为我们无法用数学的方法进行计算。而西方人之所以厌恶像东方人那样“糊涂”,是因为他们将科学的二分性视为最重要的事情。在东方人里,日本人算是比较喜欢“循规蹈矩”地做事情的。即便是这样,在西方人看来,仍然有许多疏忽之处。日本人虽有一些机械性的性格,还是远远不够。论精密机械仍然不及西方人。在法律上究明事物原委这一点上,日本人也显得相当随意,仍然保持着过去“约法三章”式的性情。在西方,法律发达,且一切事物都能够颇有组织性地予以整理,仍然是二分性思考方式的精确性所带来的结果。
在科学的发达程度、工业技术的进步程度、法律的精确度、团体组织的巧妙度等方面,东方人而今多少为西方人所看轻,恰恰是由上述二分性的作用导致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二分性全然是好抑或不好的。东方人应当学习二分性的严格性,不再回顾过去,叫嚷着“东方主义”或是“爱国心”之类的话,到如今这已是不言而喻的。我自己的观点是,不应以二分性来割裂人类的生活,或者说这是无法割裂的。此外,今后将会形成的世界文化的完整性,仅靠二分性是无法获得的。以东方的思考方式、感受方式(即便是无意识也无妨)为辅助,应当可以弥补二分性文化的不周之处。
说起西洋文化,必然会提及希腊、罗马、犹太的文化传统。而它们的不完善之处,在宗教上体现得最为强烈。我并非是随意批评基督教,也不是口出诽谤。其实不必我多说,基督教因二分性而造成的缺点显而易见,我相信这会导致今后的人类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产生缺陷,对于世界文化的形成将带来不好的影响。基督教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培养自我的包容性。
由二分性产生的排他性、自我性等等,是极其不受欢迎的性格。超越二分性,并且能够包容它的话,可算是通情达理;倘若无法做到这一点,从此便会争执不绝。我们说一或是二,正是已然为数字所束缚的明证。然而如果不说,人类就无法过社会生活,而没有社会性的人类生活是不可能的,作为人类不能够没有语言。有了语言的话,也就有了数字,所以我们会说一元、二元及多元等等。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这正是人性的制约,而人们也明白这是一种制约,并知道不为其所束缚的方法。这里恰恰包含着人性的奥妙,也包含着人生的价值。这一点是必须要懂得的。
在西方,造物主与所造
者是严格区分开的。造物主被称作上帝,天地万物都经由这位能造
者之手创造并诞生。而能造者本身是无法被创造的,是绝对的存在。能造者还统领着所造者,他发出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命令,无法越过。二分性是人类被赋予的东西,想要摆脱它是不可能的。如果将能造与所造分开的话,一切的对跖都会接连出现。我与汝、善与恶、罪人与圣人、黑与白、始与终、生与死、地狱与极乐
、幸运与不幸、友与敌、爱与憎……方方面面的对立都将成为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一分为二的话,就会出现无限分裂的可能。其结果是,无限的关系网不断扩张,人类的思想愈发混乱。最终我们将一筹莫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我们正处于这乱麻也似的纠纷之中。于是,我们的手脚被这里那里所束缚,越是挣扎,越是会多缠绕上几层。只要纠缠上一回,可以说就毫无办法了。枝叶太过蔓延的话,自然会忘记根本所在。二分性的逻辑常常会演变成这样。
关于西方的思维方式的二分性,我就谈到这里。而东方的思维方式,也即《维摩诘经》里所谓的“入不二法门”,我想笼统地谈一谈。
维摩居士其名,出自佛教经典。以今天的话来说,他是有名的佛教学者。据说文殊菩萨问他什么是“入不二法门”,他“默然”以对。这里的“默然”意味深长而幽远,因此自古以来,甚至有“维摩一默,如百雷齐落”的评价。一般而言,如同文殊菩萨的解说,一般会通过语言来进行回答:“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回答,是为入不二法门。”就好像用楔子撬出楔子那样,只要还身为人,如果不使用语言的话,连说出不需要语言这样的话都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人生矛盾的第一步开始了。无论如何,只要不使用语言,人们就无法传达他们的意志、感情、知识及其他的一切。眼睛比起嘴来,更能传递信息,可以“以心传心”。另外,有的时候还可以用摆姿势、打手势、做表情等种种方式,对无线电式的“工作”产生波动。不过,接受这些,都是要通过五官的,对于通过的这些内容,用有限的、分析的、关联性的理性进行判断,并得出结论。不管怎样,都是逻各斯
主义产生后的事情,而不是天地未分或是朕兆未动时节的事情。这里既有人生的悲剧,也有喜剧。善恶、正邪、真伪、美丑等等,在嘈杂喧嚣的舞台上无限地展开。
然而,这一切都是基于二分性的,并不是真正地入了不二法门。是不言不语的“默”,而不是霹雳一声的“默”。用楔子撬出楔子、用逻辑让逻辑变得非逻辑、用语言否定语言的过程中,是无法入不二法门的。随着不二跃入其中,所有的一切才第一次被体会、被感受、被道取。
在“道得”或是“道取”这样的词中,道不是指道路,而是“说”的意思,也就是用语言来表现。能够做到这一点,没有体验或是体会是不行的。而这“跃入”的体验也称为“横超”
、“飞跃”或是“直入”。此外,还有许多的名称。也就是站在悬崖上,跳入深不知底的山谷中。看见无限的虚空,却毫不踌躇地跳入正中央去。对此,理性的表述就是“悟”,也就是修禅者所说的“见性”。东方人对于拥有悟的经验的事情,即使自己未曾实际体验,通过传闻等方式,仍然可以知道。这是他们所擅长的。在西方,找不到与悟对应的合适的词语。尽管有类似的表达,对于东方人而言却不够响亮。闯入不二之中,这在东方已经成为艺术性生活的绝妙之处。修禅者尤其会将它融入生活的全般之中。也就是以人类的生活,为一种美的作品而服务。把我们身上的四肢五体,当作画家的画布,当作笔刷或者颜料,全部色身就会活动,就会运作。也就是行住坐卧,是应对折冲,是去留进退。这种生活方式就是美术作品。这样,才第一次进入了不二法门。真正的创作在这里成为可能。人类被认为活着,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有谚语云:“Man's extremity is God's opportunity”
。这与“尽人事听天命”是同样的意思。不过,这句话并没有完全洗去二分性的臭味。有“吾”有“汝”,有“人”有“天”。天虽然不像神那样活生生的,二者都有点等待的意味,没有充分地到达穷极的地步。所谓穷极的意识,所谓尽力的计较等,在没有被全部清除之际,“跃入”这一体会实在是遥不可及。这并不是三千里或是三千年之类的距离。客观而言,也许会被称作时节因缘
,然而当局的自己,也就是从主体来看的话,天地悬隔,彻彻底底地毫无干涉。
入不二法门的体验中,不可以有尽力、等待等意识。必须在没有等待的前提下尽力。达到尽力至极之时,这样的意识自然就消失了,计较也没有了,在没有等待的状态下,贯彻始终。妙好人
浅原才市说:
他力中既无自力亦无他力,
只有他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真宗
的表达方式,也许会让人有一些困惑,如果是既没有自力也没有他力的他力,那么也可以叫作既没有他力也没有自力的自力。所谓“不要为言语所束缚”,指的正是这个。在等待的极限、尽力的极限出现的,于真宗而言,是“南无阿弥陀佛”,于禅宗而言,可以是“无”,可以是“有”,可以是“吽”,也可以是“绝对矛盾即是自我同一”。这最后一句话,虽然有些长,只要能够领悟到西田的哲学,也就足够了。
虽说是二分性,但绝不像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我是我、你是你、神是神、人是人、草是草、花是花、山是山、水是水那样,各自分开,处在自己的法位上。你与我、我与你永远处于交涉之中。神作为神,绝不会总是高居于天上。一定会降临到处于娑婆
世界的我们之间,关照我们、担心我们,接受我们的求教。人类也会登上神所在的天界,介于草木的异世界之间,唱着春树吐芽、秋月皎洁、冬日白雪覆山的歌曲。二也好三也好,百也好万也好,这世上有限的事与物,全都圆融无碍地交错在一起。二分性绝不是绝对的。总是否定着自我,再回归自我。一并不就是一,二也并不就是二。一就是二,二就是一。这就是不二法界的世界。东方式的思维总是这里出现,又回归到这里。往还二相的回向,所到之处,时时刻刻都被看见。不是往而不还的直线,而是没有循环箭头的圆环,也就是一圆相。二终究不是平行线,而是不二之圆。且这圆是没有边的,是无限大的圆。佛教中,把这无限大的圆称为空。所谓空,并不仅仅是空虚之义,这一点是很难弄明白的。只要是从二分性的立场和平行线的观点来看的话,就绝不会明白。必须要在横超体验的点上起跳才行。
从隋代至唐代,汉民族的精神性与灵性的文化,达到了顶点。到宋代进入了成熟期,此后,就渐渐地走起了下坡。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思想,在唐宋时期已经完全融入了汉人的思维与感受方式。真如、涅槃、菩提、般若、烦恼等印度式的词语,全都被弃置一旁。而最具汉人特色的东西,则在禅录中显著地体现出来。印度式的抽象性转化为汉人特有的具象性。而且,不会称呼它们为抽象或是具象,将它们分开,也不具备二分性。而是像主张具象即抽象、抽象即具象那样,发挥着不二性。我把“入不二法门”这件事强调为“东方式的”,希望诉诸东方及西方的人们。对于东方人,我希望他们可以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宝藏;对于西方人,希望他们不可仅以二分性为人生效力,而能有进一步的飞跃。
唐代有一位叫作曹山的僧人,有位云水僧
来到他这里,向他请教。
“我听说应物现形,如水中月,这是什么道理呢?”
要说他询问的是什么道理,用印度式的说法就是,法身的话则是法身,真如的话则是真如,与其对境相应,会有种种多样的形态出现。这不叫泛神论或是唯心观,只是应物现形而已。并不是说着水中月、镜中影,推荐空华的观想。云水僧不过是问和尚,月映于水中意味着什么,仅此而已。要说“意味”一词应当解作何义,这又是一个大问题了。不过,人类与其他生物不同,总是远离物来观察它,然后找到疑问并且提出来。他们会询问“这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作用呢?”,哲学、逻辑、宗教等等从这里生发出来。科学也许只会停留在“什么”这里。总之,提出问题的是人类。于是,我根据回答,将东方式的思维与西方式的思维分开来看。
被问的曹山是一位禅僧,所以他这样回答云水僧。
(写到这里,我要对我的误解做出订正:提问者并非云水僧,而是和尚自己。因此,这一问并不是一般的信息,而是一种试题。因此,下面的回答是云水僧的回答。不过,我刚刚就此问题稍许分辨过的内容,也许可以作为一种参考。这里就不撤回了。)
于是云水僧答道:
“如驴觑井。”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同驴子往井里瞧一样”。实际上,可以理解为“判断失误”的意思。如果从一般的二分性逻辑出发,若是对于一的similes
,用其他的similes去回答的话,就不会开拓出新的观点来,反而让问题变得更为混乱。和尚不知是清楚这一点,还是不清楚这一点,他接下来说:
“这也不错,不过只有八成。”八成是相对十成而言的,也就是八分左右。眼下应当再往前迈上一步,这正是和尚的诱导。云水僧说:
“那大和尚您会怎么说呢?”
和尚说:
“如井觑驴。”
这似乎和刚刚的回答刚好相反。刚刚的回答以驴为主格,现在则以井为主格。这样一来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驴虽然与人类不同,但毕竟是生物,说它看或是不看,并不是完全不通的话。然而,主格如果变成井,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让它跟生物一样是不可能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就是说,无论是驴子看井也好,还是井看驴子也好,只有一方的话,二分性的思维方式是去除不了的。我们看花也好,看木石也好,如果花与石头不看我们的话,真正的“看”就不会发生、不会成立。所谓的共感或移情,如果是单向的,那就无法成立。当对境成为主人公时,自我同一才成为可能,入不二法门也成为可能。东方式的看待事物的方法,以这一体验为基础才得以形成。“见万物,如见我面”这句话,在禅录中可以见到,不要找借口,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接受它——在东方,不论是哲学还是其他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不是以此为依据的事物,在东方都被认为是空论,不被人理会。也就是说,从人类生活的具体性中游离出来的事物,被认为不具备重大的价值。
说驴与井成为一体,不,说它们是不二的时候,只要是通过语言来表达,就得是“驴觑井,井觑驴”。一是静态的,富于抽象性。与此相反,不二则是动态的,带有具象性。在佛教哲学中,会将体、相、用及体用等等分开来说,而最为东方式的地方则是上文这样的表达。我仅就记忆所及,记下二三而已。
唐代的百丈怀海,是第一位制定禅寺生活清规的禅师,在禅宗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有云水僧求教他:
“如何是奇特事?”
所谓奇特,意谓不寻常,不是一般日常的现象。从山是山、水是水、我是我、汝是汝这一点来看,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
的事情。自他二分性也好,自我同一性也好,可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其中也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神秘的地方。然而,从别的观点来看,一切都是极其不可思议的。稍稍举起筷子,准备吃饭时,也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什么奇特的东西,隐约地闪现着。要说这究竟是什么,正是这位云水僧的问题。百丈答曰:
“独坐大雄峰。”
百丈所住的山峰名为大雄峰,在山上,就这样自己一人独坐着。没有比这更奇特的事情了。山作为山,并不被视为司空见惯的事物,人们总是不由得觉得它十分庞大。稀松平常即刻成为奇妙不可思议。“独坐大雄峰”,即刻变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而且,在这“唯我独尊”之处,像寻常一样,饥则食、渴则饮。可以称之为“妙”,可以称之为“尊贵”,可以称之为“难得”,可以称之为“奇特”等等,彻底打倒“礼拜”,将“我”与“你”二分后,由此固定好主与客。分为是,还是不分为是呢?要是将不二也固定在不二之中,自由
不能发挥作用,总感觉被束缚住了。只能因情绪紧张而导致神经衰弱。二必须是不二,不二必须是二才行。
提问的云水僧,“独坐大雄峰”,向现身于西奈山上雷鸣之中的上帝耶和华俯首下拜。
“僧便礼拜。”
禅录这样记载。这位僧人始终想要固定住二分性使其不变,的确,在逻辑自觉的世界,总有这样的倾向性存在,这是人性的一个侧面。想要脱离这一面,就得灵活地使用飞跃的那一面。然而,这里不可以有丝毫的计较,一切都必须毫无阻滞地出来。而毫无阻滞出来的地方,就被称为“自然活泼泼地”。
所谓禅的问答
,或是禅的对话之中,不需要二分性的逻辑,没有可以称得上谈笑风生的内容。没有能够成为一部书那样的往来交谈。仅凭我一句,或是他一句,又或是一举一动,就让所有的事情遽尔有了结论。入不二法门的维摩的一默,根据禅师的个性,各自展开,或是各有表现,完全不需要喋喋不休的文字上的讨论。百丈在此状况下,对于云水僧的礼拜,说道:
“师便打。”
就这样做了了结。
这里的“打”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精神分析学者或是实践者之间,用所谓“打”“一喝”或是“咄破”等,给患者以刺激,也就是冲动,从而使得原有的惯例发生一次转变。就算这样也可以吧,而东方式的做法,给予冲动的情形则不同。一般的心理活动或是生活上的冲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无法飞跃原来所在的地方并看到更进一步的提高的。“虾怎么也跳不出篓子”,无法从原本的壳中挣脱出来。在禅的对话中,“便打”不是在心理层面,而是在可以称为形而上学层面或是灵性层面的地方进行的。在这里,从二分性横超至不二性,或是从不二性还相回向
至二分性的作用,在“便打”时,是必须要被看到的。“打”也分“赏棍”与“罚棍”,这一点暂且不提,我的意见是:从真正的、纯粹的、东方式思维的角度来看,必须得承认,用二分性去看待这里的“便打”,就会有无论怎样都不能被领会的部分。
据说释迦一出生,立刻喝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如果历史地,或是客观地去探索这句话,应该交给这方面的学者去办,而修禅者则会原封不动地接受。不仅如此,我们也一样,决定发出这婴儿出生时的“初啼”。咒骂这是不合理的、不自然的、太荒唐了等等,就二分性的层面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做任何辩解。不过,有一位叫作云门文偃的死于五代时期的禅门巨匠。此人云:“不管是释迦还是别人,只要说出这样的话,不等他说完,我一棒打杀他与狗子吃。”这难道不是粗暴至极的言论吗?即便是戏言,只要是佛,都是佛教徒的大导师,不应该乱发这样的恶言。然而,若是从与二分性的层面及其系列相异之处出发,云门所说的话是极为正确的。修禅者说着“的确的确”,承认云门的话。甚至可以说,没有比这更难得的事情了。
我相信,将东方式的入不二法门的消息最清楚地传达出来的是修禅者。而这种传达的方式,在西方人之间尚未看到。如果看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这也就罢了。然而,假若人类的生活层面由此产生了欠缺,无法体会到真正的净裸裸、赤洒洒的境界,那么东方式的思维方式、感受方式就不可等闲视之。所谓净裸裸云云,不单单是指赤身露体,更是纯粹意义上的自由。在这没有自由的地方,人类作为人的生存价值正在消灭。因此,生的创造性、从无创造出有的创造欲也在消亡。这样就意味着人类文化的倒退。这些人文进化的尽头,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而是意味着向灵性层面的转变,因而东方式的思维方式,是断断乎不可无视的。
禅的对话中有着种种的形式。一一调查它们并不是目前要解决的问题。因此,在现阶段,笼统而言,只要能够模糊地知道它与所谓的“哲学”究竟有怎样的不同,了解到禅在东方式的思维方式中是纯而又纯的东西,那么本文写作的目的,多少算是达到了。我期许读者们可以做到这些。
我要介绍一下道吾与渐源二人的交涉。这是唐代发生的事情。道吾陪着渐源去人家吊唁,渐源拍着棺材问道吾说:
“生邪死邪?”
道吾答云:
“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渐源又问:
“为什么不道?”
道吾没有任何理由地反复说着:
“不道不道。”
回途中,渐源怎样也放不下这件事,看道吾缄口不语,疑惑他一味重复着“不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于是,途中又追问道吾,“是生是死,究竟怎样?”,沿着二分性的路线来来回回的过程中,不将眼下这件是生还是死的事情弄清楚,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渐源威胁说:
“和尚快与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
和尚对于这样的恐吓,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已将自己全部暴露在入不二法门之前,再没有什么可以做到的了。过错全在于提问的一方。不明白这一点也没有办法。他对弟子渐源说“打即任打”,任他打自己。尽管我们不知道实际是怎样打的,然而,身为弟子动手打师父,实在是很严重的事情。如果回到寺内,被其他的和尚们知道这件事的话,渐源可能就没有安身之处了。于是,道吾告诫渐源,让他悄悄地离自己而去。看来可能下手相当重。
这样的打法,是从二分性出发的打法,不值得拿它当作话题。
唐代有一位叫作赵州从谂的大禅师。因为历史上这样的人物辈出,我自己的所谓东方式的思维才得以形成。实在深为感激。这位赵州禅师没有挥过棒,而且,禅中有名的“喝”也即一种喊叫,他从未发出过。不过,他的舌锋之锐,可谓到了古今无双的程度。某一次,一位僧人问他: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这个问题从哲学层面来看是一个大问题。据说神创造了万物。那么神又是谁创造的呢?在神还没有说出“要有光”
之前,他在何处呢?在做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是很难应付的。在二分性的逻辑之外,必须建立起其他的逻辑。然而,不管是逻辑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建立起的东西带有说教的色彩,就会像抽丝一般,接连不断,没有尽头。赵州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一眼看去,赵州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究竟指的是什么,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归一”的一字,不曾出现在答复中。只是日常的闲话。实际上,赵州的回答,不在这些文字与声音之中,不在表达出的语句里。我们要特别注意它们的出处。它们原样不动,既没有逻辑,也没有非逻辑。事实就是,解释是没有意义的。觑捕这个事实,正是禅之所以为禅的地方。从语言的层面来说,这里没有让归一出现的道路。在这里,如果不好好领会的话,想要从二分性中脱离出来是不可能的。“不立文字”就此而生。
中国禅——禅实际上是在汉民族之间产生并发展成熟的,因此,即便不特意添加中国二字也是可以的——总之,作为中国禅,使之充盈着东方式思维的,可以说肇始于马祖道一。此人或打或踢,或是大喝,因此,一提到禅僧,人们甚至会想到,他们是这样行事的,或者说,一定会做这些。马祖还会用无关紧要的日常闲话来发挥禅机。他说过“平常心是道”
。
有僧人询问他:
“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祖师西来意
。”
这句话需要做一些注解。四句、百非云云,是印度式的思维,汉人从印度那里学来了这些。所谓四句,是指如有某一个话头,由此产生的四种与之相对应的说法。第一句,它是有的;第二句,它是无的;第三句,它是非有亦非无的;第四句,它是亦有亦无的。这四种说法,一般称为“四句”。
接下来是“百非”,它在《楞伽经》里作“百八”,更为多余的应该是关于“非”的套句的罗列。无论什么情形,一旦说起什么,全都用“非”来作否定。如果说到了是,就会相应地说非。百或二百并不是否定,而是达到无限的量。只要说到“这个”,一定有否定伴随它同时出现,所以有自无量无边这样否定的句子存在。“东方式”的思维中是不说这些的。不过,因为这个僧人具有佛教的素养,从离四句绝百非的层面来观察,提出了这个问题。
所谓“祖师西来意”,是禅宗创始期出现的题目。“一切众生本来是佛”“猫与勺子一开始就已成佛”等教示,从印度传来,在中华民族之间传播,达摩等人,扬扬得意,自天竺渡海,在中国的南方登岸,与梁武帝说法,实在是多此一举,好比是头上着头。因此,达摩也就是被后世奉为禅宗始祖的大宗师,从西方的印度传法来东方的中国,可以看作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希望马祖不从二分性的角度臧否其理由,而是为自己直指祖师西来之意,这才是这个僧人请教马祖的问题。
换言之,所谓存在的理由、意义、价值等等,才是这里所提出的问题。人类有了意识,才有了这位僧人的大疑问。神有着若干不足之处,他创造出世界,让人类居住于其中。特别是人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层出不穷,全心全意地不断地烦恼着,这就是娑婆。究竟因为对什么好奇,才让神创造出这样的世界,是折磨人类的一大问题。试着直接求教于神才是最好的捷径,但神离开了四句,绝去了百非。然而,因为说这些话的仍然是人类,神也有了人性,也许作为人的理解能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强。或者可以这样说,人类像对自己那样,将神拖出来,拜托他“神啊,求你了”,因此,人身上也一定存在着神性。无论有没有哪怕是少许的关联,在某些地方,一定有着同一性,敲打就发声,叩击就会鸣响。于是,在不触及神的状态下,人类之间彼此问答应酬,这就够了,事态得到解决。向马祖此人问“达摩西来意”也好,问“人类存在的意义”也好,并不一定是错误的判断。
问题不如说是直指。四句、百非这样的人类的逻辑世界中,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用“非”来否定。一旦变成否定的无限连续,就无法找到镇定的码头。于是只能是直指。最终,我们只能成为像这位僧人一样的提问者。
不过,直指会变成什么样呢?在四句及百非的世界里,进入逻辑的范畴之中的是顺序,为同一律、排中律
等等所掣肘,也就不再是直指了。修禅者惯常说的“击石火”“闪电光”,这其中不允许有任何的中间物质,也就是直指。“啊”地轻呼一声,往前的脚步退后一步的话,就产生了间隙。这或许该称作反省、自觉或是思维,那就不能成为直指。所谓“机轮曾未转,转必两头走”
,等到变成两头时,已经太迟了。觑破从未转变为已转的一刹那,就是直指。在神的口中,或是其他地方出现“要有光”这句话以前,光已经出现了。也就是说,意志与行动是分不开的,意即行,或知即行,又或是知行合一,其间不能加入一丝一毫,这就叫作直指。“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这个“幽”字是眼目所在。贯彻于幽时,直指的消息就到手了。向马祖询问西来意的僧人,想要触及有关直指的真正的消息。然而,马祖的回答是否做好了能够承担它的准备,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总之,问题是问出来了。马祖道:
“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
这是对西来意的直指,抑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再或是疲惫不堪,对一切都失了兴趣呢?提问的僧人只从字面的意思理解,就从马祖这里到智藏那里,再从智藏那里去到别处,来回奔走。最后又回到马祖这里,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弄明白。白费一番功夫,不如维摩一默那样更具二分性的理智。马祖的结论(?)是:
“藏头白,海头黑。”
藏即指智藏,海是问到的第三位和尚的名字。他也是精通佛理的大禅师。此外,离四句绝百非,绝不在于马祖门下僧人们的头是黑还是白。说黑与白、头与脚等等,都是在二分性的世界里通用的语言。因此,仅从语言的层面来看,我们可以认为马祖并没有超越二分性。原来如此!虽说是入不二法门的境界,因为仍然身处于二分性的世界,只要还需借用这里所通行的语言和文字,就不得不用二分性的方式去理解它们。不过,在入不二法门的世界里,传达那些在语言、文字及行动中未现成
以前的消息是其本来的任务,因此,一般的读者必须接受“藏头白,海头黑”这样的领会。禅录之所以大致由矛盾、夸张、信口胡言及无意义的文字等等所构成,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二分性的世界里,想要超越二分性时,反而必须将这种非合理承认为合理。当非合理变成合理时,就明白了何谓“A非A故为A”。入不二的真实,实际存在于矛盾或反论中。
一位叫作庞居士的俗家弟子问马祖:
“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
答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
所谓不与万法为友,意为独自炯然而存。好似西方人所说的神性一样的东西,或是让这种存在远离一切的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呢?这样的人,只要还在二分性的世界里,连一水杯的水,也很难一口喝完它。莫说西江水,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河流,到底也是无法一口吸尽的。马祖的意思是,绝对的矛盾即是自我同一。如果不采取离四句的立场,就不能理解天地独立之神。不过,他并不打算从抽象的层面去观察,而是想要从感性的世界,也就是从生机勃勃的未分性的层面来告诫我们。因此,禅师告诉我们,明白了这桩公案,也就明白了“藏头白,海头黑”。
话说得有些弯弯绕,似乎没有最终的落脚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在这里,横超性的飞跃的体会被提出来。入不二法门无论如何必须从这里着手。经书上记述,维摩的房间大约方丈,也就是只有四张半的榻榻米大小。尽管如此,伴随文殊菩萨而来的数万群众仍然轻而易举地进来了。因此,《碧岩集》的作者圆悟和尚
训谕我们:“只顾拿着(二分性的)道理来,这话就不明白了。头脑中如胡乱地搅和,也搞不清楚……马祖的想法是,一句截断意根,这才能向着正脉里(也即入不二法门)。”
“一句截断意根”,或是“顶住一口剑锋不免丧身失命”云云,都意味着这里有着非连续性的消息。所谓“意根”,意为思虑计较的气息之根,是二分性的出处所在。禅常常告诉我们,要一刀截断它。西方的思想史中没有这一传统。虽然有时候也会突然地出现,但是并未成为以一条主线贯穿的传统。在东方说到“悟”的话,普罗大众都是知道的。而且,表达“悟”的含义的文字尚有许多。不仅仅是用逻辑性的文字,而是由心理层面道破这一契机的,都是相当精细的(这一点今后还有再谈的机会吧)。这在西方,迄今为止都是没有的。
如果有入不二法门的逻辑的话,佛教一般所采用的,都可以打下般若式辩证法的烙印。
有所谓说法,然而这其中既没有说,也没有开示。有所谓听法,然而这其中既没有听,也没有因此而有所得。无说无示的话,一开始就不说不是很好吗?如果说无闻无得的话,什么都不听不就可以了吗?这样一来,无说无听应该比较接近吧。
这是圆悟和尚某一次在众人面前所说的话。换成其他的表述,就是不说之说、不闻之闻,或者叫说之不说、闻之不闻。山是山,又不是山;水是水,又不是水。这样一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因此,这里无论如何都得承认非连续性的东西。以西方式的思维而言,称之为“神秘论”。我们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因为觉得西方人比较容易理解,所以现在用外文写作时还是会用到。实际而言,“神秘”的事物在东方式的思维中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露堂堂、净裸裸的。也可以称之为平常。可以说它是睡觉、起床、吃饭、死亡。
雪窦是宋代闻名的大禅师、大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东方式的思维,可以说是诗意的,而并非逻辑性的思维。禅是诗。人生也是诗。真实不是理法,而是诗意的。这也需要写一篇论文)。这位禅人兼诗人雪窦,针对上述马祖的提议(话头),咏出了下面一首诗:
藏头白,海头黑,
明眼衲僧会不得。
马驹踏杀天下人,
临际者是白拈贼。
离四句,绝百非,
天上人间唯我知。
明眼的和尚也领会不得。知道天上天下的人,“唯有我自己而已”,在这里,有着可以称为东方式的“认识论”的成分。也许,这会被批评是一种solipsism
。从一般的凝思法出发,会被这样定义吧。“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也好,“独坐大雄峰”“我思故我在”也好,说着“俗人察察”“我独昏昏”
的老子也好,都不外乎是一种唯我论。人世间,无论是我还是他人,都有着朕兆未分前的自觉,以及逻各斯产生之前的清醒,如果连这些都被唤醒的话,“天上人间唯我知”的同时,一斩一切斩;一处透,千处万处一时透。当“弥陀的本愿实在是为了亲鸾
自己一人”的信念决定下来时,与此同时,弥陀的本愿也是弘誓的本愿,是“奇也,一切众生本来成佛”的领会。因此,这种唯我论者立即万德圆满,是不增不减地具备一切可能性的绝对他力,是“无限”本身。我认为这里有着东方式思维方式与感知方式的本质。在主客、宾主之类未曾分开的地方,有着“此些子”
或是“个一秋毫”
、“这个”等等不可得
且不可思议的事物。从这里生发出一切,在那转处最幽的地方,有一种鉴觉出现了。由这种鉴觉,明白了“立时救此身”,也就是说,山是山,水是水,天是天,地是地,我是我,你是你。是不二也是二,是二也是不二,从不二生出二,从二返回不二。这就是无边的大圆相。
还有一些话想要写在这里,不过会变得冗长,暂时在这里打住,对上文的内容再多做一些说明。
可以称为人类本质的,并不是理性的、理智的东西,毋宁说是性情的、意志性的东西。理智无论如何都彻底地带有二分性。因此,容易流于表面,也就是说,它是很浅薄的。与之相反,情意是未分的,是完全的一,有着从其根源处操纵人类的本能。人类最先是行动,然后才出现反省,成为理智的人。知之所以支配行,是因为知脱离了它的本质,必须出现与其内部本质融为一体之处。亚当和夏娃的世界里只有行没有知。因此,伊甸园得以成立。一旦出现了知,就成了失乐园。在入不二法门的世界里,让知保持不变,从新的层面再现原本行的世界与意的世界。在这一点上,入不二界与伊甸园是不同的,可以说有着更大的进步。必须要再吃一次苹果才行。
情意的世界就是诗。伊甸园里是没有诗的,因为还不具备使其成为可能的条件。诗中除了情意以外,经受过东方式磨炼的不二性的体会也是必要条件。因为加上了这一条,文学与艺术以外,人类生活本身就成为诗。不仅是形诸文字的诗,我们人类的一举一动悉数成为诗,成为具有艺术性的美好事物。说到人类的行为本身成为诗、成为画、成为美好的事物,人们也许会认为好像歌唱、舞蹈那样,然而这些都是二分性世界里的现象。我想说的是,从灵性层面来看的情况。观察到在这方面做得很好的人的表情,接触到他们的言行,会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应。这就是诗,就是美。人类进化的方向,已经从生物性的一面转向内向,探索到灵性的层面。沿着它的足迹,愈发需要添加一份精炼。
刚想在这里搁笔,不想今天由外务省送来布达佩斯的一位叫作罗伯特·杜托的人的演讲稿《禅即是诗》。读完它稍微要花些时间,这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像这样的题目,仍然在欧洲的某处被思考着。还有,在战争中死去的年轻的犹太裔的法国女士——她的思想中有着颇为有趣的部分,希望有心人可以认真地读一读——这位女士颇具慧眼地看出了禅与诗的联系。事实上,看起来她似乎读过我的不少著作。今后有机会再来写一写。
(原载于1962年4月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