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道,仿佛是虚空一般的存在,但正因为它以虚空般无形的方式发挥着作用,它的作用才源源不竭,仿佛永远不会盈满。道,就像深渊一样,万物从中涌现而出,仿佛是万物的宗主。
因此,修道的人就要用冲虚的方法,抑制自己过于敏锐的感受,将自己从内心的纷乱中解脱出来;还要让自己因此而显现出的光辉变得柔和,做到与尘埃般的万物混同为一。这时候,道的形象就会显得清澈明亮,竟仿佛真实存在于眼前一般。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产生的,似乎是创造了宇宙的上帝的祖先一样。
老子在前面两章中,从两个人们相对熟悉的方面——普通人的“审美”与为政者的“尚贤”——着手阐述了“无为”的政治哲学,为我们领悟道的真实存在属性提供了一个非常友好的界面与路径。但从根本上说,这种政治哲学正当性的终极基础在于道自身,所以在本章中,老子笔锋一转,再次将我们的关注点引向了道。这种行文方式的目的有二:一则为自己的政治哲学提供深刻而普遍的认知基础;一则告诉读者,我们可以通过对现实政治秩序的观察,转而探索道自身的属性。文本中蕴含的这种双重的意图,自然是老子智慧的一种显现,我们需要留意。
本章可以先从最后一句“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读起,因为它以明确的方式传达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道先于人们观念中作为造物主的“帝”或“上帝”而存在,仿佛就是上帝的祖先;如此一来,道必然就是宇宙万有最为基础的本源。这种观点一举将华夏的“创世”思想从宗教层面提升到哲学的领域,非有最为清晰的认知而不可为也。借用叔本华的说法,道就是宇宙的本源,是宇宙间唯一的“自在之物”,其他一切事物都无非是道的显现,或者说是它的各种客观化而已。老子以这一句明确传达了道在本体论上的含义。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永恒事物的原理常为最真实原理(它们不仅是有时真实),它们无所赖于别的事物以成其实是,反之,它们却是别的事物所由成为实是的原因。”(《形而上学》)——我们在第一章中曾引韩非子将道释为“万物之所然也”“万物之所以成也”的说法,它们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最真实原理”并无二致。因此,道就是老子认识到的“永恒事物”及其“原理”;人们如果认识到了道,就获得了对宇宙事物本质和原理的认识。
这个说法在哲学上的价值在于,它让华夏世界的人们试图为宇宙寻找一位有人格的造物主、寻找一位有人格的上帝的冲动彻底消散了;华夏世界的哲人们此后只能在道所呈现的宇宙中去思考政治、文化、艺术、人生、社会、心灵等人类文明固有的主题。今人常言华夏理性主义世界观与古希腊世界观的相近,此言不差,但还有区别。比如,亚里士多德虽然试图从理性的角度系统性地探究宇宙本体,但他依然保留了“神”的概念;他曾这样表述说:“这门第一学术则研究既是独立又不动变的事物。一切原因均须具有永恒性,而于此为特重;这一门学术所探求的原因,于我们看来就很像是神的作用。”他所说的“第一学术”,后人将其概括为“形而上学”。他认为这种理论学术有三门:物学、数学与神学,其中“神学所探索者,固为世上最崇高的存在,是以优于一切学术”。亚里士多德的“神”的内涵虽然并不明确,但这个概念自身的保留,确实有着古希腊理性主义的特征。
在老子思想中,道超越了人们宗教观念中创造世界的诸神或上帝,宗教观念自身同样是道在人世间的一种显现。后世学者多将华夏世界早熟的理想化进程归结于孔子开创的儒学思想体系,其实老子的道家哲学亦功不可没。至于道教重新引入天神地祇,那是道教作为宗教的性格使然,而不关乎老子的哲学思想自身。
有人可能会问:这个道究竟是什么呢?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老子并未用语言文字宣称,他笔下的文字就是对“道”是什么的回答,因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本源意义上的道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述出来。后世道家思想学者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道”在物质上的表象就是“气”,用二分法来说就是“阴阳二气”。比如,清末著名道家学者黄元吉曾这样讲述说:“道者何?太和一气,充满乾坤,其量包乎天地,其神贯乎古今,其德暨乎九州万国,胎卵湿化、飞潜动植之类,无在而无不在也。”黄元吉在这里就是以自原初就存在的“气”——亦即“混沌未开,鸿蒙未判,清空一气”——来指代作为宇宙万物本源的道,而气流散于天地万物之间,就形成了天地万物。这些说法在文本上的一个根据就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
显然,从“气”的角度来看,道作为“自在之物”有着明显的物质属性;但当黄元吉又提到“其神”时,“气”的精神性也就显现了出来。这就是说,“气”有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属性。这一点,与源于古希腊思想的物质—精神二元对立的观念,非常不同。比如,在我们前面提到的《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在造物主和宇宙万物中间设想了“灵魂”的存在:“灵魂从宇宙中心扩散到各处,直抵宇宙的边缘,无处不在,又从宇宙的外缘包裹宇宙,而灵魂自身则不断运转,一个神圣的开端就从这里开始,这种有理性的生命永不休止,永世长存。”灵魂、生命与物质为二种存在。在本章中,老子给出了另外一种描述:道的功用就是道自身的存在方式,它创造万有,显现于万有,无穷无尽,永不停歇,但没有创世或造物的主观意图。在西方思想体系中,只有叔本华的“意欲”相当于老子的“道”。
道的存在方式和作用意味着,修道之人要去领悟道的这种作为宇宙本源的角色,首要的方法就是“挫其锐,解其纷”——有意钝化自己感官对外界事物的感受,将自己从纷繁忙乱的心灵状态中解放出来。根据叔本华的说法,这个状态无非是“意欲”盲目冲动的显现,它让我们的心灵陷入与外物的复杂纠缠当中,陷入无限延伸的因果锁链当中。我们只有停止感官对外物讯息的接受,才能切断外物与欲望之间形影不离的关系,打破它们的攻守同盟,最终让欲望平息下来。如果人能沿着这条道路持续修为,就会逐渐显现出自己生命的本质现象,就会显现出一种非凡的光辉——本质上是心灵和智慧的光辉。这时候,老子继续提示了修行的方法:“和其光,同其尘。”也就是说,修道之人要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继续照见“我”的本质,认识到“我”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属性。
日本学者福永光司(1918—2001)对这一句颇有心得,他在《老子》中这样评论道:
如同人类社会作为典型所代表的一样,万物的世界就是差别与对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各自尖锐的自我主张、彼此复杂的反目与斗争、个人聪明才智肆意的夸耀以及世间的一切丑恶现象都簇拥在一起。然而,当人们觉醒到无为自然的根本真理时,此前的那些差别与对立的形象在道的绝对性面前就统统变得相对了;单方面的价值观以及固执此价值的尖锐的自我主张、利害的反目、才智的炫耀、沾沾自喜的圣者意识等,此前人们所有的这些自以为是的观念,此时就崩落瓦解了。只有在这一时刻……人们才会抛弃自己的气势,不再喜欢与他人争斗,深深包住自己才智的光芒,以凡俗的方式生活于凡俗当中,展现杂草般的强韧的精神,过上不再有崩落、不再遭遇挫折的生活。
沿着这些说法再进一步,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图景:在宇宙的尺度上看,我们的地球也无非是飘荡在星系云团中的一粒尘埃,其情形就犹如一粒尘埃在我们眼中的存在一般。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1934—1996)在名作《暗淡蓝点》中曾这样写道:
在这浩瀚的宇宙剧场里,地球只是一个极小的舞台。想想所有那些帝王将相杀戮得血流成河,他们的辉煌与胜利,使他们成为光点上一个部分的转眼即逝的主宰……想想这个像素的一个角落的居民对某个别的角落几乎没有区别的居民所犯的无穷无尽的残暴罪行,他们的误解何其多也,他们多么急于互相残杀,他们的仇恨何其强烈。
如果说道“象帝之先”,就是宇宙的本源,那么现代物理学与天文学的进步,正在将这幅宇宙图景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正是道在人们眼前的显现。
人能意识到自身在宇宙面前的卑微渺小,就是他自身获得智慧之光的一个证明。本章的启示至此全部显现了出来:我们要在“道”的智慧之光的导引下,在宇宙万物中再次看到自己的本质,而这就是“和其光,同其尘”的寓意。当人做到了“和其光,同其尘”,那么他的一言一行就是道的显现,就是“圣人”自我造就的过程,是老子意义上的修行的本义。
1.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王弼:“冲而用之,用乃不能穷。满以造实,实来则溢。故冲而用之又复不盈,其为无穷亦已极矣。”李隆基:“冲,虚也,谓道以冲虚为用也。夫和气冲虚,故为道用,用生万物,物被其功。”或,帛书本作“有”字,亦有古本写作“又”字;河上公释为“常也”,即恒常的意思。有学者将本句断为“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强调以“冲”来表达道虚无、没有形体的特性,于文理无大差异,亦可。
2.挫其锐,解其纷 ——李隆基:“挫,抑止也;锐,铦利也;解,释散也。冲虚之用,物莫之违,故铦利之心,多扰之事,念道冲和,自抑止释散矣。此则约人以明道用。”王雱:“锐挫则浑然矣。锐,尖之形是也。不与物构,而坐观其复,则性命定而纷乱解矣。”此句以及下面一句中的“其”,有学者视为“万物”,有学者视为“道”自身;本书考虑到与上一章的关联,将“其”视为修道的人。
3.和其光,同其尘 ——河上公:“言虽有独见之明,当如暗昧,不当以曜乱人也。当与众庶同垢尘,不当自别殊。”
4.象帝之先 ——河上公:“道似在天帝之前,此言道乃先天地生也。至今在者,以能安静湛然,不劳烦。欲使人修身法道。”高亨:“古者祖先亦单称曰先。《礼记·曲礼》:‘士祭其先。’《中庸》:‘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孝经》:‘修身慎行,恐辱先也。’皆其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