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举例来说,有道的君王不打着崇尚贤能的旗号实施统治,让人民避免因争名夺利而彼此陷入争斗;不看重稀罕难得的财货物品,让人民避免因心生贪欲而去盗窃;不显示自己对特定事物的欲望,让人民避免因受到这些事物的刺激而心思忙乱。
因此,圣人进行统治的方法,就是致力于保持自己内心的虚灵,饮食但求饱足而不贪求美味,同时抑制自己因有权力而要有所作为的念头,但会想着强健自己的筋骨与体魄。圣人的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会带来一种效果,那就是人民会变得朴素,不动用自己的心思去追逐名利,仿佛无知无欲一般;同时,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也变得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说,圣人只要按照无为的原则行事,就会取得天下的大治。
上一章老子从人们日常生活的感受出发,最终上升到涉及人们共同生活的政治秩序及其哲学原理。本章则从人们在政治实践中的具体做法,继续展开对政治哲学的论述。我们都知道,政治权力的核心就是力量,它有着操控、驯服对象的本能和能力;简单地说,权力就是掌控生杀予夺的力量。所以,真正的政治哲学不会去告诉为政者要用权力去做什么,而是相反,要告诉为政者不要去做什么。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本章老子提出的三个否定性的规范,即“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与“不见可欲”的用意所在。
这三个规范与政治秩序之间的关联,就在连续三次使用的“使民”二字上,这也是我们理解本章要义的关键。下面,我们就以“常使民无知无欲”为例来加以分析。
一般的看法是,为政者要让人民处于“无知无欲”——没有知识、没有欲望的状态,让人民返璞归真,这样就有利于统治,有利于形成好的社会秩序。由于这种看法的着眼点落在了为政者的政治目的上,“使民”就成了为政者针对人民生活进行的有意图的直接干预,它的堕落形态就是所谓的“愚民政策”。然而,这种看法并不符合老子的本意。如上文所述,老子的政治哲学首先是针对为政者、统治者、君王进行的政治教育,而绝不是直接教训人民应该如何如何,更不是教育为政者要用各种“智术”“策略”等歪门邪道对付人民。其实,在礼崩乐坏的周朝末年,老子清晰地看到了此后将贯穿人类史的政治堕落的情形:为政者因手中掌握权力——本质上是合法或非法的暴力——而动辄肆意妄为,假借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任意干涉人民的自由生活,践踏人民的尊严,造成了无数的人间惨剧和罪恶,最终导致了自身和共同体坏灭的结局。“《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史记·太史公自序》)在随后的历史演进中,“失其本”其实成了政治的常态。
在老子的思想中,政治责任首先在于君王(或者说为政者)所代表的权力一方,而不在于人民。本章从“不尚贤”这一具体做法开始,上升到“为无为”的思想原则,就是对为政者进行的政治教育。从“不尚贤”到“虚其心”的一系列治国与治身的实践方法与原则,就是这种“无为”的具体内涵。
因此,本章的“使民”仅仅是指圣人或曰有道君主“为无为”的一种自然结果,绝不是“迫使”人民遵从他们设定的行事规范。这种结果就是人民变得仿佛“无知无欲”一般纯朴善良,而“智者不敢为”,也就是各种精英以及有权有势者变得遵纪守法。从为政者的角度来说,这种结果自然是可欲的,值得作为政治目标去积极追求。
问题的关键在于方法:为政者用力的地方应该是自身,而不是以道德的名义要求人民做什么,更不是强制人民做什么。为政者若以这种方式干预人民的生活,并且自以为是地为民兴利除弊,那么人民或迫于政治权力的欺压,或为权力提供的诱惑所收买,或不堪其扰,就会装做出顺从、忠诚的样子,如此形成的政治秩序虚伪而脆弱,当然不可为继。“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第五十七章),老子正说反说,表达的都是对权力滥用后果的洞察,并最终落脚到“无为”二字上。
接下来,我们再具体以“不尚贤”为例,深入理解“无为”的思想。
为政者要超越血缘、门第的束缚,选拔、任用有才能的人士参与政务的“尚贤”思想,可以说是儒家与墨家一致推崇的为政原则;尤其是比老子晚大约一个世纪出现的伟大思想家墨子(约前475—前390),将尚贤视为自己思想体系的主要支柱之一。在政治失序的年代,墨子认为尚贤是“政之本”,是为政的核心所在,因而政治动荡不安的根本原因在于王公大人等为政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也就是为政者未能实践尚贤的原则。作为具体的实践方法,墨子首先举出的就是“富之贵之敬之誉之”,也就是重赏贤能人士,让他们获得耀眼的财富、地位和荣誉;然后“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保持上下的流动性,形成“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的官员选拔秩序(《墨子·尚贤上》)。这种思想后来为儒家经典《礼记·礼运》所吸收,“选贤任能”成为儒家政治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表面上看,墨子阐述的尚贤思想似乎并无不妥,它与当代社会各种考试、资格选拔的政策并无不同,因为现代国家也普遍以尊贤为美事。那么,老子何以专门提出一个相反的命题,即“不尚贤”?对于尚贤在传统政治实践中的弊端,比如,什么是贤能并无统一标准、该制度无法选拔出真正的“贤者”并常常无以为继等,学者们都做了非常明确的分析;从前一章所言的美善标准的非确定性,我们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1869—1936)则主张,老子、墨子所言的“贤”的内涵不同,借以调和二者思想表面上的冲突。
然而,从老子“无为”的政治哲学的角度来看,老子反对尚贤的根本原因,首先在于“尚”这个行动自身,而贤者自身可能有的问题反倒在其次。墨子早已指出,为政者若要尚贤,对于人才就要“富之贵之敬之誉之”,至少要采用其中一种或若干种奖赏方法。但这势必造成人们互相竞争高下,将自己的特长或才能变成彼此争夺名利的工具,而这种状态恰恰是老子所反对的治理状态。
因此,老子并不否认贤人在善治与善政当中的核心位置,而是反对为政者将其视为一项积极的施政原则,试图凭借自己的智慧去建构并驾驭这一套“贤能政治”(meritocracy)的运作体系。从根本上说,这种政治体系势必要造成对人民生活的干预,造成人民彼此的争夺和虚伪;这种干预非但破坏了社会自生自发的秩序,还大概率会造成政治上的强迫和专制,造成与最初设想相反的结果。老子认为,为政的要害在于保护人民的自然秩序,而权力显现出的“可欲”,也就是权力要积极达成的政治目标,对人民的生活最具有威胁性:它会导致民心大乱。心灵秩序和社会秩序有深层的关联,这是老子深刻的洞察。因此,与其说老子反对“尚贤”的思想,不如说他反对的是“尚贤”所显现出的为政者公然表露出的政治欲望,因为这种政治欲望通过权力的渠道,将导致政治体系和人民心灵的扭曲。
同样,“不贵难得之货”不是说老子反对社会财富的自然增长和积累,而是说为政者自身不能表现出对财富的贪欲,因为为政者自身若聚敛大量财富,那必定意味着政治体系出现了贪污和腐败,意味着政治自身的黑暗。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上的多数黑暗时刻,都源于权力对财富的攫取;文明最为痛恨的战争,就是这种贪婪的欲望最为赤裸的表达。
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老子“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一语的政治意图:君王只要专注于保持内心的虚灵不昧,节制欲望,保持身体的健康,社会秩序和心灵秩序就能同时获得建构。这就是老子主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第六十三章),并且得出“为无为,则无不治”这种政治哲学洞察的认识论上的根据。后世有许多学者认为此句中四个“其”指代“民众”,那么这句话就成了为政者直接对人民进行的积极干涉;但如上所述,这种看法有违“无为”的政治思想,不符合老子的思想。因此,这里的“虚”“实”“弱”“强”,首先是对“圣人”即君王提出的要求。
在老子提出的四种规范中,最重要的就是“虚其心”;再具体一点说,为政者要节制自己的欲望,将心头的贪欲化去。唐玄宗注云:“心不为可欲所乱,则虚矣……《庄子》云‘虚室生白’,谓心虚则纯白自生也。故曰虚其心也。”杜光庭则进一步引申曰:“惟道集虚,虚心则道集于怀也。道集于怀则神与化游,心与天通,万物自化于下,圣人自安于上……‘虚室生白’者,《庄子·人间世》篇之词也。室者,心也。视有若无,即虚心也,心之虚矣,纯白自生。纯白者,大通明白之貌也。”这一评注极为通透。
历来为道教养生家所重视的《老子想尔注》对“虚其心,实其腹”有更为复杂、精细的解释:“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心为凶恶,道去囊空;空者耶入,便煞人。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这里的“规”是指镜子,意思是说心可照见世间吉凶善恶;只有“虚其心”,也就是化除心中的凶恶念头,“道”才会回至腹中,让身体充满可以延年益寿的正气。这种解释当然也有着作为宗教的道教劝人向善的目的。
另外,《庄子·让王》篇中有一种说法:“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后世学者认为这是庄子后学对老子本意的曲解,因为老子并未直言“贵生”优于“为天下”。但仔细观察本章“圣人之治”的结构,我们确实可以看见一个本末的问题:“虚其心”就是治国治身的根本;此心若不虚,就意味着它处于一种由欲望百般牵引拉扯的状态,治身理国的智慧将无从而生。只有经由“治身”产生的智慧,才是治理国家时可靠的智慧。
我们最后总结一下本章的要义:只有将政治秩序建立在坚实的心灵秩序上,这种政治秩序才是可欲的“无不治”,也就是所有人都到达了各自应该获得的位置。老子认为这才是理想的政治状态,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基于为政者雄才大略而创造出的天下大治。后世学者多袭用庄子的说法,认为儒家政治哲学主旨就是“内圣外王”;殊不知,老子的政治哲学的核心思想同样可以表述为“内圣外王”,即由“内圣”的修为取得政治上“外王”的功业。后世的人们动辄谈论老子和孔子学说的对立,其实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未识得华夏政治哲学的大体。兹事体大,我们在本书后面的章句中择机再谈。
1.是以圣人之治 ——河上公:“说圣人治国与治身也。”这里要注意“治”的双重含义。
2.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王雱:“知则妄见,欲则外求,二者既除,性情定矣。自不尚贤而化之,可使至于无知;自不贵货而化之,可使至于无欲。”吕岩:“无知,不自恃其知。无欲,能克其欲。不敢为,不敢妄有所作为也。为政以德,则无为而无不治。”此两说极为精到,宜反复玩味。
3.为无为,则无不治 ——河上公:“不造作,动因循。德化厚,百姓安。”王雱:“为无为,非无为也,为在于无为而已,期于复性故也。窃尝论之:三代之后,民无不失其性者。故君子则志强而好善,求贤无已;小人则骨弱而慕利,逐货不厌。志强则多知,骨弱则多欲。或有知,或有欲,虽所趋不同,而其为徇外伤本,一也。惟至人不然,弱其志,非所见者卑而求近,以为无所求,而道自足也。强其骨,非以自立而为贤,将以胜利欲,而尊德性也。夫然后名不能移,利不能溺,而性常定矣。”注意,从“为无为”到“复性”,这是沟通儒道二家说法的重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