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个孩子时就了解薰衣草了,但这个……我觉得从没有闻过香气如此美妙的东西。”在位于讷伊的办公室中,窗明几净,金属工业风装饰,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调香师法布里斯正在不慌不忙地品鉴。他手中拿着一张长条形的试香纸,将顶端放入小瓶精油中沾湿,然后缓缓地将试香纸放到鼻子下面,来回移动,将其放下又再拿起来,整个过程十分安静。试香纸是香水瓶与鼻子间的桥梁,是调香师的基础工具,是在皮肤上试香前的第一步。我看着他还在闻我刚带来的新样品。法布里斯是格拉斯人,是一位伟大的调香师,一位天然原料专家,他平时在巴黎与这座他心爱的城市之间往返。他腼腆,因而不太爱说话,但每次在遇到新气味带来的惊喜时,他淡蓝色的眼睛就会明亮起来。在讷伊,他是我们公司精制香水
创造团队的一员。在格拉斯,他评估我们实验室开发的新香调。不论是开发了新植物,还是采用了新萃取方法,法布里斯都将对这些创新的气味进行品鉴。在我的面前,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小玻璃瓶,机器人每天称重并混合出十多种试验样品,供他来推进手头的许多项目。
不论是独自工作还是团队合作,调香师都在同时进行众多香水的创作。每个香水品牌在推出下一款香水时,对期待实现的香调已有所构想,调香师需要贴合这些构想进行创作。他们的配方结构复杂,是几十种天然或合成成分的精妙结合,每种成分都需要根据其化学性质和香气特征绘制在气味轮图上,随着季节变换,它也必须与调香师记忆中精确的气味印记相对应。原料品质可能发生潜在的变化,但不能破坏各种成分组合后的平衡,因而供给原料的任务经常较为棘手。对于天然材料的采购者来说,质量和稳定性是两项基本要求,不论原材料产地是在下雨还是在刮风。在客户的要求下,调香师需要多次修改他们最初的想法,才能最终赢得项目。沮丧与失望是他们的日常,至少不像杂志和公众尊称为“鼻子”的调香师那样光鲜亮丽。
法布里斯为众多品牌创作香水并因此而知名,这些品牌包括蒂普提克(Diptyque)、回忆(Réminiscence)和阿蒂仙(L’Artisan Parfumeur),他是高级香水业的拥护者。他在天然材料精妙的结构中施展才华,这使他在帕科(Paco Rabanne)、高缇耶(Jean Paul Gaultier)和阿莎罗(Azzaro)等品牌那里获得巨大成功。他在闻香方面帮助了我很多。如果没有真正的学徒经验和常年的练习,闻香只会是一场徒劳的寻觅,但在法布里斯的指导下我已经掌握了基础。在田间以及在工坊,我们在花香中感受绿意或甜美,在新鲜的精油中辨别出植物经熟煮产生的香调,并逐渐学会使用一些能唤起人们遐想的词汇来描述香调。我们谈论各种物质的味道,如金属、腐殖土、雨水、收割后的牧草、牲畜棚、盐渍表皮、新鲜皮革……法布里斯传授给我的珍贵知识,宛如一只可以随身携带的锦囊。那天,他和我正在谈论薰衣草,这本来已是非常熟悉的花,但却总给人重新发现它的渴望。在普罗旺斯7月的阳光下,薰衣草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这可能是最为著名、最为常见的香气,它让人回想起夏天,回想起衣橱以及清爽的古龙水。薰衣草是法国人最喜爱的味道,是普罗旺斯的象征,是南法和地中海的味道。在肆意湛蓝的天空之下,薰衣草田的颜色飘忽不定,既不是真正的蓝色,也不完全是淡紫色。薰衣草的颜色十分精妙,随着太阳、时间,以及花田的朝向和面积而变。如今,在世界各地都有种植薰衣草,但它真正的根,深邃的根,是在这片土地上。任凭时光流逝,薰衣草一直是法国的标志性香料。所有法国人都欣赏它的味道,所有法国人都能辨认它的味道。
当法布里斯谈到这些花穗时,他眼中的光泽以及他的普罗旺斯口音让我想起上普罗旺斯的天空:“一株美丽的薰衣草是芳香的、清爽的、有穿透力的、充满活力的。它闻起来很干净,就如白布上的阳光。”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如今保加利亚已成为香水业中薰衣草精油的主要供应国,这使得法国的薰衣草精油产量下降。对于法布里斯这个普罗旺斯的孩子来说,这是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我经常闻到保加利亚的香水,但大部分都很平淡,带有菌菇的气息,几乎就是罗克福奶酪的味道。但今天你让我闻的这瓶薰衣草精油味道清晰而高贵。你这瓶样品来自哪里?”于是我向他讲述了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生产者在面临更便宜的外国产品竞争时,是怎样不惜一切代价拯救法国的薰衣草,以及我怎样遇到了热罗姆,三年来他一直在培育一个新的杂交品种,并满怀希望地问我是否可以把他的样品介绍给我们的创造师。法布里斯满心欢喜,他说:“这太棒了,我十分想去看看……”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决定了,我们将要去南方,马诺斯克方向,我们将从那里去参观热罗姆的花田。在法布里斯的架子上,在他成功创作的香水旁,他摆了几张在格拉斯采摘茉莉花、晚香玉和玫瑰的旧照片。还有一张传统薰衣草蒸馏器的照片——蒸馏器放置在他的旧车上。这位调香师的儿子觉得自己是法国南部这漫长历史的继承者和参与者。身处巴黎的他有些被放逐的失落感。
我的祖母是普罗旺斯人,对我来说,去马诺斯克首先是重新进入儿时假期在法国南部的记忆,那时房子里所有的衣橱都有薰衣草的味道。当祖母还在迪涅读小学时,她见证了20世纪之初薰衣草精油蓬勃发展的年代。在向我讲述童年见闻之时,她又找回了最初的口音。她说到薰衣草时就像小孩子谈到复活节那天的橄榄枝或糖渍水果一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市镇小学里的道德课教师会在课后让孩子说服父母种植薰衣草。这是一项家庭任务,但对这一地区来说则是一项真正的事业。当然,马诺斯克还是伟大作家让·吉奥诺的世界。在《普罗旺斯》中,他写到优质的薰衣草出自高山,出自吕尔山的山麓,它是上普罗旺斯的灵魂。他将故事的核心设定在阿尔卑斯山与普罗旺斯之间,位于遍是山羊、石头和风的贫瘠土地之上。在20世纪最初的几十年,整个地区都以薰衣草为生。这是耕作的世界、蒸馏器的世界、精油交易的世界,不论迪涅还是马诺斯克都是如此。吉奥诺写道:“在收获的时节,夜晚是芬芳的,夕阳是收割后花朵堆在一起的颜色,夜间,安装在油罐旁的简易蒸馏器吹出红色的火焰。”
真正的历史还要更古老些。在古代,这个地区的放牧家庭就已经开始用镰刀收割野生薰衣草了,即那些生长在山坡上的广阔的野生花簇。保存下来的最早的蒸馏器可追溯至17世纪。自1850年起,薰衣草精油的需求量大增,蒸馏的工艺开始改良、规模不断扩大。最初是在田边使用原始小蒸馏器,之后被车载蒸馏器所替代,后者流动于各个村庄,应农民的需求来蒸馏他们带来的植物。在近一个世纪中,这些蒸馏器是该地区生活的一部分。装着铜桶的骡车逐渐被卡车代替,但其功能未曾改变。薰衣草的大规模种植在1890年前后开始,为回应工业需求,这是势在必行的变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骇人的损失后,因缺少劳动力,原始的采摘难以为继了。朱利安是我祖母的兄弟,1915年他20岁,在索姆河战役中死亡。她从未提起过他,她更愿意分享薰衣草相关的回忆。
经过栽培,薰衣草的种植环境逐渐脱离山区,它们的气味也变了。精油失去了一点灵魂,气味也不那么精致了。这是精油获得巨大成功的代价,在一个世纪之中,薰衣草默默地与格拉斯香水业的发展联系在一起,而香水业的繁荣又与城市中企业家及他们香水作坊的非凡成就密不可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既是香水业的巅峰、格拉斯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天然原料的黄金时代。一些著名香水工厂的名字,如席梅尔(Schimmel)、罗蒂埃(Lautier)和希里斯(Chiris)都是到60年代才与这座城市的历史有所联系。为了保障精油供应,他们都将大型蒸馏厂建立在上普罗旺斯。薰衣草促使格拉斯成为世界香水之都。
当法布里斯和我到达马诺斯克后,我们首先去了瓦朗索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个大高原只是一片广漠的碑石之地,其上偶尔有橡树林和松树林、放羊的牧场,以及一些种植的巴旦木。在巴旦木二月花期之时,高原上呈现一片令人心醉的景象,但几乎每三年中就有一年的收成毁于霜冻。巴旦果仍是苦难之下的产品,我祖母记得那些受雇去砸开巴旦果的妇女,她们的酬劳就是巴旦果的壳,这是她们工作中的副产品,她们将其回收用于取暖。巴旦果首先供应给牛轧糖制造商,当我和祖父母一起去南部,在蒙特利马买牛轧糖时,我总会想到这些女工。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当地的一些先驱者设想将高原变为可耕种的土地,人们说1938年送到瓦朗索勒的拖拉机是法国农业领域中的第一批拖拉机。自1950年起,人们在这平坦而荒凉的广阔土地上看到了大面积种植薰衣草和小麦的契机。几年之中,巴旦木被拔除,几千公顷土地上的石块都被清理了,瓦朗索勒则被大片的芳香花穗所覆盖。
半个世纪后,一切都变了,但大部分来访者都未意识到。瓦朗索勒的薰衣草田地曾是明信片上著名的象征,但现在这里却种上了杂交薰衣草,真是令人诧异。杂交薰衣草是薰衣草的近亲,由两个品种杂交而成,它产量更高、耐受性更强,自20世纪70年代起,杂交薰衣草就成为高原上的主要品种。它比薰衣草便宜许多,杂交薰衣草精油成为香水业中必不可少的天然原料,尽管它的樟脑味要更强一些,但它仍与真正薰衣草的香气有几分神似。杂交薰衣草常被添加在去污剂、洗衣粉、洗发水中,主要起功能性香水的作用。在法语中,薰衣草和杂交薰衣草的名字差别甚微,当地人有意无意地将二者稍作混淆,为的是让前来欣赏薰衣草却只能看到杂交薰衣草的游客不至于失望而归。这两种植物很相似,需要些经验才能将其区分开。薰衣草的茎更短,花穗颜色更蓝,它有历史带来的声望,气味也更加细腻别致。杂交薰衣草在香水工业中必不可少,如今该地区绝大部分的种植品种及装饰用花都是杂交薰衣草。若要找到真正的薰衣草,需要爬到海拔更高处,到它的发源地去。
在迪朗斯河谷与韦尔东峡谷之间,每年七月,几千公顷的花田形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景,浓郁的色彩无边无际,深浅错落的紫色波浪在地平线处与蔚蓝的天空相接。当七月中旬,杂交薰衣草的收获时节到来,人们夜以继日地收割,拖拉机进入蓝紫色的花海,留在其后的,是失去花簇的茎组成的一条条淡绿色的尾迹,何等壮丽的景观。收获的花被直接吹入当作蒸馏器的容器之中,容器通上了附近蒸馏厂产生的蒸汽。
法布里斯和我慢慢穿越这片广阔的色彩,从橡树林中蜿蜒的小路走到了高原顶部,到了热罗姆位于旺度山和巴农镇之间的农场。这里因海拔过高——地势远高于大片种植杂交薰衣草的地区,真正的普罗旺斯薰衣草在这里依然存在。热罗姆是农家子弟,这个七月的早晨正值他田地的收获时节,他非常高兴地接待了我们。鲜艳的蓝紫色带子铺在金黄色和白色砾石层上,山谷间全是这些植物,蜜蜂在其中嗡嗡作响,呈现出整个旺度地区的壮观景象。一阵温柔的风带来下面劳作的收割机声音。一眼望去,法布里斯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那就是绝对的宁静。
“我知道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种植物代表着什么,人们经常将其忘记。”热罗姆这样对我们说。法布里斯也是格拉斯之子,他点头附和。年轻的热罗姆选择继续种植山地薰衣草,他坚信市场终有一日会承认他的精油优于保加利亚的产品,法布里斯的到来证明他是对的。他的产品通过了有机认证,其优势在于质量和高端。热罗姆刚刚投资了一家新的蒸馏厂,他寄希望于多样化的产品,如鼠尾草、百里香、蜡菊,尤其是较为高贵的薰衣草品种。在巴黎的时候,我让法布里斯闻了一些新培育的品种,这是热罗姆这位精油农产主自豪地向我们展示的珍品,三年来,他是种植这个新品种的先驱之一。他的产品成为我们的专属原料,他的投资和坚韧正在得到回报。
在农场上方,我们沿着山脊行走,田地被隔绝开来,有些隐蔽,我极目远眺,试图将阿尔卑斯山的开阔景象尽收眼底。我们终于看到了他的田地,斜坡上有20个带状区域,迷人的蓝色几何体从远处山谷单调的绿色中脱颖而出。“它们差不多熟了”,热罗姆揉搓花穗,闻它们的味道,同时对我们说道。它们的味道纯净而深沉,没有樟脑的香调,法布里斯审慎地评论道:“你的薰衣草有山风的味道,这是它与众不同之处。”这位调香师在一排排薰衣草中大步走着,他目光中特有的蓝色投向阿尔卑斯山,沉浸在薰衣草的香气之中,他的鼻子使他的神思开启创作模式:“在香水业中,薰衣草不再真正流行,但这种香调却让精油原有的细腻得以重新焕发。”法布里斯有个想法,他打算将其作为一款在研香水的尾调。热罗姆这位生产者毫不掩饰接待调香师的愉快,他想象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够出现在某个品牌香水中。剩下的就是产量问题:热罗姆能否提供足够数量的薰衣草,以支持推出一种新的香水配方?在这两个热情的普罗旺斯人之间,他们的文化如此相近,对话中的用词超越了时间,收割者和调香师间的默契如此真实。在巴黎,四处张贴的海报正在大事宣传法布里斯为阿莎罗创作的最新作品,但在这里,他专注地漫步于花簇之中,决心在这片美丽的田地中找到新创意的关键。远离名望的泡沫,他继续与热罗姆书写着普罗旺斯香气的悠久历史。种植者和调香师间的桥梁——这可能就是我尽力所做之事存在的真正理由,尽管我不能将其称为职业。
在旺季,成群的蜜蜂采蜜声不绝于耳。在我们周围独特的美景中,法布里斯越来越不掩饰他的情感了。“在这些山间,农民也是创造风景的人”,热罗姆向我们解释道。凭借薰衣草、橡树和蜂群,他梦想将这个地区带回一百年前,或许还能将这一遗产完整保留下来。风带着色彩与气味,奏响了高海拔处寂静的交响曲。在祖父的土地上,热罗姆不允许自己沉湎于曾经的辉煌。我们在农场里讨论了几个小时,根据他预测的收成,我决定买下他全部的产品。几个月后,他的薰衣草将在法布里斯为阿蒂仙设计的精美香水中享有尊贵的荣耀。借着“普罗旺斯的田园诗”这款香水,法布里斯告诉我,热罗姆的薰衣草带来了灵感与震颤,这正是他一直寻找的——唤起普罗旺斯的风光。
薰衣草在山间顽强抗争着,杂交薰衣草则在平坦的高原上大量种植,曾经的上普罗旺斯花穗如今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下午快结束时,我们又一次穿过了高原。走过瓦朗索勒村之后,几辆旅游车停在路边,在荒郊野外,迷失在杂交薰衣草的海洋中。二十来对穿着结婚礼服的新人从车上下来,来跳一场虚幻的芭蕾。一些身着白色长裙、打着阳伞的中国女性在淡紫色的排排花丛中边走边笑,拿着手机拍照。几年前,《又见一帘幽梦》这部中国电视剧吸引了两亿观众,剧中的主人公正是在普罗旺斯结婚。如今,中国游客来切身体验杂交薰衣草田的美景——以蓝紫色花穗为背景的微笑自拍。杂交薰衣草是上普罗旺斯农业现代化的象征,如今它在婚纱的白和花穗的紫这种不寻常的搭配中,迎接现代旅游业的浪潮。
第二天,在回到热罗姆农场的路上,和他一起沿着橡树林行走时,我想到了《种树的人》的故事。在让·吉奥诺的这则短篇小说中,故事开始于1913年,开篇便是对一片高海拔荒地的朴素描写,这里毫无生气,只长了一些野生薰衣草,一个牧羊人穿过此地,用一根铁棍当作拐杖,他的口袋中装满橡子。牧羊人独自一人在荒地上播种,种出了一片森林,吉奥诺讲述了牧羊人的成功,这片土地的转型由此开始。而如今,这片区域中蓝色的薰衣草变为淡紫色的杂交薰衣草,巴旦木也消失了,但游客却一直越来越多,这个区域要变成什么样呢?
闯入这些高地让我们相信了吉奥诺的话语和他对这个地区的看法,这里藏得有些太高了,旅游车无法开上来。热罗姆有他自己的橡树和薰衣草,他是这个故事的传承者,虽然他培育的薰衣草不再是野生的,但其气味依然独特。薰衣草就生长在树林旁,正如大步流星踏遍荒原的作家吉奥诺所设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