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军装之前,我闻了闻。去年参加完预备军训练,没洗就塞进衣柜里了,还好没什么汗味,不过我还是喷了许多芳香剂。走到玄关才想起钱包还在夹克兜里。反正我都会赢,要不要回去拿呢?我犹豫了一下。因为觉得解开军靴的鞋带很麻烦,就爬着进屋把夹在书里的私房钱装在钱包里,还把夹在钱包里的照片拿出来放到军装左胸前的兜里。我用手掌拍了一下左胸口,突然又想起另外一张照片,就是藏在我周岁照后面那张过世的表哥的照片。我翻开相册,找出那张照片,把刚才放在胸前的照片拿出来,把过世的表哥的照片放进去,又用手掌拍了两下左胸口。
走到公交车站,赵还没有来。我给他发信息说“到了”,他回信息说“马上”。然后真的是“马上”,他坐的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平时赶不上末班车,他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总是走回家,今天竟然坐着出租车来。“你煎肉饼煎得肚子都成肉饼了!”我指着他的肚子开玩笑说。“我今天是个胖子,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个胖子。”他说。我笑了。史努比说的话里面我们最喜欢的一句是:我今天是只狗,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只狗。有一段时间,这句话还成了高二(3)班的流行语:我今天是倒数第一,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倒数第一。
赵说一起去咖啡厅喝咖啡。他说坐出租车过来的路上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咖啡厅,可是从没见过两个穿军装的男人坐着喝咖啡。听他这么一说,我发现好像真的在电视剧里也没见过。“那我们就去喝杯咖啡?”咖啡厅不用到处去找,坐在车站往四周看一下就能发现五六家。他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看了半天菜单,然后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他笑了,那一定是嘲笑。我们并排坐在窗边的位置。焦糖玛奇朵非常甜,为什么穿上军装就想吃甜的呢?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无聊的问题。窗外,一对情侣穿着同款不同色的羽绒夹克,站在人行道前等着变灯。
信号灯一变成绿色,男人就松开女人的手往对面跑。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闯红灯穿过马路。一个戴塑框眼镜的男人把烟头丢到花坛里。一对穿登山服的老爷爷老奶奶在路边小吃摊买鱼饼串吃。“十。”这时,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赵说,“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十个戴红围巾的了”。我用勺子搅了一下杯底的咖啡。“知道你那杯咖啡有多少卡路里吗?相当于一碗米饭。”他对我说道。我跟他说明天会去运动,叫他别担心。我们喝酒的时候能聊一个晚上,现在喝咖啡却没什么话说。所以,我们就一直看着窗外。“看到穿短裤的我们就走吧。”他说。突然,一个背着大背包的女人停在路中间,陆续有人停下来和她搭话,甚至还有外国人停下来跟她搭讪。“她在干吗?”“你好奇就去问问。”“我不去。”他站起身。“干吗?你去问?”“不是,我去洗手间。”他去卫生间的功夫,围在那个女人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他回来时,她也走了。“啊?怎么回事?”他问,我没回答。穿短裤的人当然没有出现,现在咖啡厅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服务生拿着垃圾袋走了出去。“我们去喝一杯吧。”他站起身。“谁让你这大冬天的非要找穿短裤的?”我埋怨道。他指了指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生——他穿着短裤。
一出来发觉特别冷,不由地打起哆嗦。本来在咖啡厅喝咖啡的时候想吃辣味海螺和啤酒,一到外面就想喝点热呼呼的汤了。赵指了一下路对面一家挂着一串串红色灯饰的酒屋,左右看了看,就跑了过去。我掏出手机,把他闯红灯横穿马路的背影拍了下来。我等到绿灯的时候才慢慢地走过人行横道。“要是穿着军装被车撞了该多可怜啊!”我对在对面等我的赵说。他讽刺我说:“像你这么守法的人真是难得。”一推开酒屋的门,服务生们大声喊道:“欢迎光临!”声音太大,吓我一大跳。菜单特别厚,又让我吃了一惊。菜单有二十多页,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没有一样是我想吃的。菜品照片好像都是做完好几个小时之后才照的。我问什么菜卖得好,服务生建议我们点辣贻贝汤和软骨。“那就点两个菜吧,再来一瓶烧酒。”软骨很辣,辣贻贝汤更辣,真是名副其实。赵咯吱咯吱地嚼着白送的胡萝卜小菜,说现在不喜欢吃辣的,也不喜欢吃辣的时候又流汗又流眼泪。我给他点了个鸡蛋卷。我们碰一下杯,我干一杯烧酒,喝一勺贻贝汤,吃点软骨。他喝一杯酒,吃一口鸡蛋卷。
我们很快就喝完一瓶,然后又点了一瓶。我嚼着软骨,突然开始好奇软骨是猪身上的什么部位。赵说他不知道软骨是猪的什么部位,但软骨本来叫咯吱骨。我嚼着软骨,琢磨着是不是能嚼出“咯吱咯吱”声。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们又喝完一瓶烧酒。软骨都被我吃了。“刚才你说的那个被自己寄的包裹炸死的恐怖分子,我觉得他也够可怜的。”赵喝醉了,说:“我给提出分手的女朋友寄过一次礼物,是件格子衬衫。结果,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和我寄的那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他以为是女朋友寄来的,要和他重归于好,因为他女朋友以前常说希望能穿上一模一样的情侣衫去旅行。可是一穿,发现特别小,连胳膊都伸不进去,这才知道是不久前自己寄出去的那个包裹,他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写反了。“被自己做的炸弹炸死了,真够蠢的。”说完,他干了一杯酒,又连着喝了几口贻贝汤。“辣,真辣,烟味也辣,寒风也辣。”他嘟囔着说:“女朋友不接电话,也够辣。”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干杯。”他没跟我碰杯。
赵打了个呵欠。他喝酒时常常会犯困,然后在别人都醉了的时候,闹着要换个地方再喝一杯。“今天要是下雪就好了。”我往窗外看去,可除了室内景象的倒影,什么都看不见。都凌晨了,还不断有客人进来,服务生们的招呼声依然那么洪亮。进来的客人们头发没湿,看来是没下雪,天气预报说有暴雪的。我看着一直点头打瞌睡的赵,喝了一杯烧酒,把他吃剩的鸡蛋卷也都吃了。“赵,下周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他点点头。“赵,咱们去旅行啊?非洲?要是觉得太远,去近一点的泰国也行。”他又点点头。“赵,你可不能比我先出人头地啊。”他点点头。“赵,我下个月生日,给我买个礼物吧,我看上了一块手表。”他点点头。在他打瞌睡的时候逗他很有意思,我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录制模式。“赵,以后在我们家睡一晚上要交三万韩元住宿费。”他点点头。“赵,你喜欢我,对吧?”他点点头。他打着瞌睡,我一直拍。“赵,你幸福吗?”他点点头。拍到这,我把录像关了。我等他醒来,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了。我梦见妈妈和爸爸一起去现场看喜剧节目,妈妈已经怀孕八个月了,笑得都不知道肚子在疼,后来才发现是阵痛,妈妈抓住爸爸的手。在梦里,我也没见到爸爸的脸,只见到了手。我在电视台出生的事上了当天晚上的九点新闻。“炎,你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给我买身西装吧。”我隐约听赵说道。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点头。“炎,我到你家去一起住不行吗?”我摇摇头。听到他咯咯地笑,我睁开了眼睛。他付的咖啡钱,所以我就付了酒钱。不过,这家伙怎么没说军队的事呢?以前可是一喝醉就说的啊。
我们从酒馆出来。“回家么?”他看了看手表,“再有一个小时就有首班车了,总不能一天打两次出租车吧”。从这里坐出租车到他家也就起步价,他还这么说。我们走了一会,他看看天空说:“好像要下雪。”好像真的下雪了,不过没走几步,雪就停了。他又往回走,因为就刚才那个地方下雪。仔细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我们静静地站在雪中。“赵,雪是堆起来的?一片片的?还是一层层的?”他把手伸向天空,“说什么呢,那不都一样么?”我跟赵坦白说,自己从没堆过雪人。他说,因为父母做生意很忙,他总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常常堆雪人。雪好像都吹没了,不再飘了。
赵又走了起来,我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一个小区的大门前停下来,“你大清早在小区里散过步么?也不错。”我们在小区里走,边走边数一共有几家亮着灯,结果只有两家。“凌晨四点半就起床,家里应该有奶奶在吧。”他听了我的话,说不一定。为什么觉得是起得早啊?没准儿是睡得晚呢?小区游乐场还有一些积雪,他伸手摸了摸,雪冻得硬邦邦的,抠不动,堆不了雪人。我们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很凉,就站起来。有人在停车场入口堆了一个雪人,他看到后就跑了过去。雪人的眼睛和嘴巴都画好了,却没有鼻子。我翻了一下衣袋,找出一个一百块的硬币,用它做了个鼻子,可并不好看,所以又把硬币放回衣袋。我扯下一个军装扣子,用它做了个鼻子,这下连鼻孔都有了。他让我站到雪人旁边,然后给我拍了张照片,边照边说:“这个雪人的鼻子是你做的,所以它就算你做的了,这叫画龙点睛。”我把那张放在口袋里的表哥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走上铺有地砖的步道,做了一个跟表哥一样的姿势。我蹲下来给他拍照,故意把他的腿拉得长一些,还把自己的手指也拍进去一点。他看看我给他拍的照片,又看看表哥的照片,然后问我:“这是谁啊?”我告诉他这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人。“多大?”“27。”“和我们同岁?”他问道。真是个傻瓜,黑白照片里的表哥怎么可能跟我们同岁呢。“不是,照这张照片时27岁。”听罢,他拿着照片走到路灯下,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远远地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丢人,就踢了一脚雪人。雪人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很结实,没被踢坏。他走过来,把照片又放回我左胸前的口袋,还拍了两下。停车场出来一辆车,一定是这个小区里上班最早的人。保安看到我们以后,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说去参加预备军训练,然后就飞快地跑出小区。
公交车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看清洁工们把垃圾袋装上垃圾车。这不像是一天的开始,倒像是又过完了一天。清晨到底是一天的开始还是结束?我问他,日落和日出之间,到底属于哪里?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想了好久,回答道:“什么哪里啊?既是昨天,又是今天啊。所以,这个时候的酒才最好喝啊。”垃圾车轰隆隆地从我们面前驶过。“那个……”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可能要在爸妈的店里干下去了,不是打零工,好像接手他们的店也不错”。我想象着赵穿围裙的样子,围裙上印着“幸福煎饼”的字样,那是一家二十五年来从未歇过业的老店。“天天做煎饼,做着做着,我就会像我爸妈一样老去。”他叹了一口气。我回答说:“那也不错,等到你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会给你唱一首歌。我妈妈八十大寿、继父八十大寿、你八十大寿时,我都会唱,我要给所有人唱这首歌。”我哼起了那首《当我们年轻时,麦姬》。还没唱完,公交车就来了,他站起身。“赵,去我们家吃点方便面不?我给你煮。”他想了想,然后说:“不用了。”接着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坐在车站里,继续哼完那首歌。
我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去找那个写着赵名字的门牌。好困,我打了一个哈欠。要是能下几天雪就好了,要是雪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就好了,那样,就不知道哪些雪是昨天下的,哪些是今天下的,哪些是明天下的了。我想我不会在积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我会踩着别人的脚印度过这个冬天。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写着赵名字的门牌。抬起头,我看到那个红色的橡胶盆,太阳从那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