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看,赵正躺在床上睡觉。也不知他把地暖温度调到了多高,家里热得很。我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腿,“好久不见啊”。他没起来。妈妈再婚后,我说要搬出来住,最高兴的就是他。说什么“以后和爸妈吵完架就不用在网吧消磨时间了”,还把我的玄关门锁换成了密码锁,说是独立纪念。他把密码设置成自己生日,每次来都要强调一遍说,自己为了买这个密码锁,甚至去做了兼职。我把地暖温度调低,打开窗户通风。一个背蓝色背包的孩子蹲在路中间,不知在看什么。一辆轿车在孩子前面停下来,直到孩子起身,车都没动,也没按喇叭。司机一定是个好人,我想。车牌号1732,我打算把它当作本周的幸运数字,买彩票时一定把1、7、3、2这四个数加进去。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感冒了?”赵问。我把窗户关上。阿嚏!又是一个喷嚏。“没有,没事儿。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回过头,他还躺在床上。“没睡着,我听到你来了。”他闭着眼睛说。本来,赵总来我这,就像他自己家一样。可从去年夏天开始,他再也没来过。虽然他说除非我买空调,要不就不来,实际上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有女朋友了,为了请女朋友吃饭、喝咖啡,为了和女朋友周末一起看电影,他需要钱。所以,他每天清晨六点就到父母的店里上班,煎南瓜饼、辣椒饼、绿豆饼、苏子叶饼、泡菜饼和小肉饼。他煎出来的这些饼被装进箱子,寄往全国各地。工作、恋爱、睡觉,工作、恋爱、睡觉。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冬天也过了一半。我并不难过,因为他谈恋爱以后,我终于能把最后这个学期好好读完,一次课都没旷。“去哪了?”他问。我告诉他我去了大舅的八旬寿宴。“是自助餐吗?肯定好吃。我连饭都没吃,在这等你,你居然去吃自助餐。”他还是闭着眼睛,嘟囔道:“有排骨吧?还有寿司,有烤大虾吗?”我用被子把他的脸蒙上:“闭嘴!”结果他说:“你要是给我煮方便面,我就把嘴闭上。”
我打开冰箱找鸡蛋,结果发现有吃剩的炒鱼饼,就把鱼饼放进开水里,和方便面一起煮了。“吃面!”我放好桌子。桌子上印着躺在自家屋顶上的史努比,雪花落在它身上。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总是边吃边数桌上的雪花,这样就不会积食。本来,我想买一张印有施罗德弹钢琴图样的桌子,但是没买到。我把煮拉面的锅往史努比的红房子上一放,他就从床上起来了。他好像好久没理发了,头发都垂到了肩膀。“你往面里放什么了?”他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把炒鱼饼里的胡萝卜挑出来。“有点吃剩的小菜,我就放了进去。你不是喜欢吃炒鱼饼么?”他说:“我喜欢吃鱼饼,也喜欢吃方便面,但不喜欢吃放了剩鱼饼的方便面。”不过,他还是吃得挺香。看他吃,我肚子也饿了。“我就吃一口哈!”我夹了一大口,塞了一嘴。吃完一口又想吃一口,于是就又夹了一口。他指着就剩下汤的锅说:“我就没看见几根面条!”我往剩下的汤里加点水,又煮了一袋面,只放了一半调料。他吃面,我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又抢着吃了一口。“自己在自助餐吃那么多,回来还跟我抢,真没良心。”他发牢骚说。吃完面,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今天只能算一次。”他说。不过我还是画了两笔。这样,又写完一个“正”字,一共十九个“正”字、九十五次了。我们约好,如果我给他煮完一百次面,他就会给我买一个礼物。“还吃吗?”他把被子一蒙,又躺下了。我懒得洗碗,就把桌子推到了角落里。
我靠床坐着,接着玩昨天玩的游戏。已经两天了,我还没打过第二十五关,进不了下一关。“炎!”他叫我。我回过头,他把自己枕着的枕头抽出来给我:“垫这个坐,腰疼。这一关,你别想得太复杂就能过。”说完,他又闭上眼睛。因为只有一个枕头,如果赵来这睡,我就得把毛巾卷一下当枕头。赵呼噜打得很厉害,可奇怪的是,他枕着我的枕头就不会打呼噜。我把手机画面转过来,倒着看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怎么过关。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这家伙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向不会把枕头让给我的。我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上:“睡了?哪儿不舒服么?”我感觉到他故意屏住了呼吸。玩完游戏,我上网看了一下实时热搜榜。“赵,A跟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一起外出。”他喜欢歌手A,大概在三年前,他还一个人在平安夜去了A的演唱会。我当时真的特别感谢他没让我和他一起去。“嗯。”他回答。“赵,在便利店偷面包的高中生自杀了,因为便利店老板说,除非按照面包价格的一百倍赔偿,否则就报警。”“嗯。”“赵,小偷偷保险柜,逃跑时却被保险柜压死了,好笑吧?”“嗯。”“可那个保险柜里一分钱都没有,更好笑吧?”“不好笑。”“赵,一个恐怖分子做了个炸弹寄出去,可是邮票没贴够,邮包被退回来,结果他居然不知道是自己寄的那个邮包,打开时把自己炸死了。好笑吧?”他什么话没说。“赵,睡着了?”他说:“没有。那个报道很奇怪,哪个恐怖分子会在寄炸弹时写自己的真实地址啊?”听他一说,感觉这的确是个奇怪的报道。“奇怪,奇怪。”他嘟囔道。“‘奇怪’这个词真是越说越觉得奇怪。”我说。我在检索窗里输入“奇怪的事”,然后进了几个博客,很多人写的都是一些不怎么奇怪的事。
太阳落山了,天黑下来。我懒得起来,就没开灯。我搜到一首名为《奇怪的事》的歌,听了一遍,听完又听了一遍。刚听完,床头的闹钟响了。闹钟是高二的时候,因为总是迟到,班主任给买的。有八个经常迟到的同学收到了闹钟,可这八个同学还是照样迟到。赵起身用手掌往闹钟上一拍,闹铃就停了。收到没过两年,闹钟就坏了。不过那时我也高中毕业,早上没必要起那么早了。坏掉的闹钟时不时响起,每次都会让我想起一些忘掉的事,所以它还挺有用的。当我忘记锅里还煮着东西的时候,差点错过妈妈生日的时候,一定要看的电视节目要开播的时候。说起来,这才是件奇怪的事。我正要想今天有没有忘记什么事,赵从床上起来。“干吗?要给我开灯吗?”他把灯打开,“不是,回家”。说完又把灯关了。“卑鄙的家伙。”我站起来,把他关掉的灯打开。他在穿鞋,我本想给他后背一下,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怎样,这家伙去年中秋还给妈妈送了一箱煎饼礼盒呢。妈妈说不知道今年春节会不会送,看上去还挺期待的。“我送你。”我拿起扔在地板上的夹克。夹克热乎乎的。他说:“不用。”“我闲着无聊。”我光着脚穿上运动鞋。
巷子又窄又黑,得走十多分钟才能到公交车站。所以当时来看房子时,房东跟我说这里租金便宜。这个小区真奇怪,怎么家家户户都挂着门牌?我们边走边把那些门牌上的名字都读了个遍。赵说,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会故意绕着走最远的路,因为那条路上有一家门牌上写着跟他自己一样的名字。在岔路口,我跟着他往右边的巷子走去。走着走着,就觉得脚有点凉了。走了半天,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门牌。“这是我家,怎么样?”我看见屋顶上有个红色的橡胶盆。“那是干什么用的?”他想了好一会,然后说:“我夏天在那儿洗澡。”“真好啊!二十多岁就买房子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到车站,赵要乘的公交车就来了。他没上车,我们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看人们的鞋子。三双皮鞋、五双运动鞋、四双靴子,竟然还有一双拖鞋。大冬天穿个拖鞋,看着都觉得冷,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屁股也很凉。又来了一辆车,车稍稍开过车站一点后停了下来。赵慢悠悠地朝汽车走去。“赵!”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觉地叫了一声。“干吗?”他回过头来。车没等他,开走了。“去喝一杯?”我说。他笑了。
我们点了两杯啤酒、一只炸鸡。去年春天我和他一起来过这家店,当时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炸鸡。店里赠送糖球大小的爆米花给顾客们下酒,他只挑绿色的吃。爆米花里还有黄色的、橙色的、红色的,我们叫它信号灯。我拿了一个红色的放在嘴里,然后喝一口啤酒。爆米花在嘴里融化,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炸鸡还没上,赵就喝完了一杯啤酒。“服务员!”他朝收银台喊了一声。服务生一来,他拿起啤酒杯晃了一下。不一会儿,服务生把炸鸡和啤酒端了过来。我把杯里的酒喝完,把杯子递给服务生。“这家店用的油好像挺干净,好吃。”赵说他现在一闻就知道油新不新鲜。“行家啊!”我让他参加那档“寻找烹饪大师”的节目,要是胜出了,没准儿他父母的店就出名了。
我们俩很默契地一人吃了一个鸡腿,一杯接一杯地喝。这时,两个穿校服的女生在我们旁边桌上坐下。“来一只香辣酱炸鸡、两杯五百毫升的啤酒。”服务生也没要她们出示身份证,就把啤酒端了过来。她俩使劲儿碰了一下杯,酒差点洒出来。一个女生只吃红色的爆米花,另一个只吃绿色的。“老板,樱桃爆米花不能只挑红色的和绿色的上吗?”店老板从厨房探出头来,冷冷地说:“不行。”她俩很快就喝完一杯,然后又点了一杯。赵低头小声对我说:“她们还没成年吧?”我说:“这爆米花叫樱桃爆米花,不叫信号灯。还樱桃?一点都不像樱桃。”“管它叫什么樱桃还是信号灯,把酒卖给未成年人是要吊销营业执照的。”本想问问赵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想想又没说。那是在他父母的店里,当然,我们是在打烊后偷偷溜进去喝的。一个女生好像听到了我们说的话,瞪了我一眼:“别操心了,我们不是高中生。”
原来她们俩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有时会相约穿着校服来喝酒,说什么穿校服喝酒更好喝。听完,赵给她们道了歉。她们俩一眨眼功夫就喝完五杯啤酒,吃完一只炸鸡,然后起身走了。“她俩不是要穿着这身衣服喝到第五家吧?”赵笑了笑:“怎么会还想穿校服呢?”“是啊。”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扑哧一声笑了。“我真不想上学,你能不能问我一下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不想上学?”我问。“一定要有理由吗?”他突然发着火回答,声音特别大,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们捂着嘴,低声笑起来。这是我们俩高中时常玩的游戏。“我现在不想吃午饭,你能不能问我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吃饭?”然后他就会很生气地说:“一定要有理由吗?”我们把这个游戏叫作“模仿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
我们是高一时在“花生”社团的活动上认识的。招募会员的社团公告上印着查理·布朗和史努比,我们以为是个漫画社团,结果一去才发现是一个读《花生》原版漫画的英语学习小组。赵常常向二年级学哥学姐们问一些类似于为什么史努比整天坐在屋顶上却没有得痔疮的问题。六个月后,我们被那个社团开除了。那六个月让我们成了好朋友,让我们学会了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说话时的语气,我们经常像漫画里的人物那样说话。比如,如果在食堂见面,就会说:“我的餐盘离我有六十厘米,但有时我会觉得它好像离我有九十厘米。”“我们也穿上校服喝酒啊?”赵说道。校服还在吗?就算有,我们都胖了,估计不合身了吧?“我最不想再穿一次的衣服就是校服和军装。”“对,还有军装。”他把胳膊抱在胸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说:“那我们穿上军装去喝酒啊?”我拿一个红色的樱桃爆米花朝他脸上砸过去。“疯子。”红色的樱桃爆米花砸到他脸上后掉进他的啤酒杯。“穿军装,但不许说军队里的事,怎么样?谁说军队的事谁就买单。”他喝了一口啤酒。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似乎也不错。因为我对打赌的事都很有把握。“干脆赌一个月的酒钱,怎么样?”“好!”他一口答应。“打赌从来不输。”我甚至在一份投给游戏公司的简历上这样写过。本以为能通过材料审核那关,结果根本没人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