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颠簸中醒来,
就像一个悬在空中的钢琴短音一样,
与一切都不连接。
飞机逐渐降低高度,舱内开始播放着陆前广播。我摘下眼罩,看到人们在灯光下忙碌着。机舱显示屏上,一架尾部连着虚线的小飞机快要抵达海岛。分发出入境登记卡的空姐经过我的座位,带来一股异国的香水味。我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妻子倚着舷窗歪头睡着。窗外一片漆黑,好像贴了一层黑色的纸,什么也看不见。
我放下安在前排座位背后的小桌板,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在入境登记卡上写下妻子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因为想不起来她的护照号码,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她的护照。护照上的照片很陌生,是前几天在照相馆里新照的。她坐在椅子上,双手合拢放在身前,看着镜头。她跟着摄影师的指令,做出僵硬的表情。妻子习惯把两鬓的头发拢到耳后。她的耳朵比别人略长,而且有点尖,所以她总是用头发遮住耳朵。“一、二、三。”摄影师数到“三”,妻子僵硬的表情便留在了照片里。我伸出手,撩起妻子鬓角的头发,她那略长的耳朵从头发中间露了出来。
参加完同学会回来的妻子看起来闷闷不乐。我在客厅看书,她换完衣服以后,开始叠洗好的衣服。我眼睛没离开书,问她同学会感觉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沉默片刻,她说起朋友的丈夫。中心意思是说,朋友的丈夫不久前卖股票赚了一大笔钱,是我年薪的两倍还多。
“头一次听说有人炒股赚钱啊。”我不冷不热地说。
“这很好笑吗?”
妻子走进厨房,戴上橡胶手套。水槽里堆满了我吃晚饭用过的碗碟。我拿着烟走到阳台,打开窗户,铁窗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夜晚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小区很安静,仿佛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坛子。我打量着对面楼房的外墙,视线停留在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几天前,我就开始关注这户人家。他们打通了阳台,把客厅改造得很宽敞。灯可能是新装的,很亮,很显眼。每当我在阳台吸烟的时候,就会看到他家的灯光,明亮的灯光洒满宽敞的客厅。我常常伸出手去,像是在寻找明暗的界限一样,试着挥去那灯光的边缘。没想到打通阳台和客厅需要这么多钱。妻子看到报价后摇摇头。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回过头找烟灰缸。阳台上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绿植和杂物,的确很浪费空间,我怅然地估量了一下阳台的面积。水槽那边碗碟碰撞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从花盆边抓起一撮沙子扔出窗外。
妻子几天前就想去旅行,应该是几年前就想去了。出发前,她花了很长时间挑选衣服,把拿出来的衣服都堆在地板上,一个劲儿地叹气。我把烟熄灭,在手机日程里写下“请假”两个字。
我开始在另一张入境卡上写我的名字,最后一笔写歪了。飞机开始向一边倾斜,我感觉胸口里似乎有一杯水在翻腾。地板上传来微弱的机械声,是起落架在动,两块本来贴在一起的冰冷金属分离开来。过了一会儿,我的身体感觉到轮子接触到了跑道。机身抖得更加厉害,本来静止的轮子开始飞速旋转,发出摩擦的声音,引擎的声音很大。窗外的风景终于回到水平状态,虽然只是颠簸了片刻,我却觉得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身后把我托起又放下。安全带指示灯还亮着,飞机沿着跑道缓缓滑行。从浅睡中醒来以后,我一直感受到强烈的尿意,肚子憋得难受。飞机停了下来,人们开始忙乱起来。
海关工作人员一脸严肃,他们逐个瞟一眼还没睡醒的乘客,然后在护照上盖章。排队等待的人们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把护照交给工作人员,露出友好的笑容。他们都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友好的游客,不过,有几个人却被警告不要笑。
洗手间的瓷砖上沾着不知是谁吐的口水和来历不明的污垢,隔间门上的油漆多处脱落,让人联想起很难看懂的抽象画。扇叶上沾满灰尘的排风扇转一会儿停一会儿。在盥洗台洗完手,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翘起来的头发,怎么看也不像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料味。经过自动门走进入境大厅的人们手里都拿着雨伞,水滴从伞尖滴落,在地上留下长长的水印。看不到打扫卫生的人。走出大楼,我伸出左臂看了看手表,才想起来还没有计算时差。雨在下,入境大厅外只有几盏亮度很低的路灯,雨声密集而猛烈。我把雨伞打开,举过头顶,发现里面有一条绿色的幼虫,很细,不仔细看都看不到。这才想起几天前出门回来的时候,曾把伞打开晾在公寓楼道里。幼虫好像一段线头一样一动不动。我把雨伞轱辘辘一转,幼虫就和伞的颜色混在一起。
路对面,一个貌似导游的男人高高地举着写有旅行社名字的牌子。妻子和我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散在四处的人们也朝导游的方向走。几辆巴士开过以后,我们过了马路。走路时溅起的雨水浸湿了裤子,袜子和皮鞋也湿了。导游和我们简单地问候一下以后,为我们打开面包车的车门。六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喝了不少红酒。飞机上的椅子和卫生间很窄小,发动机旁边的座位噪音也很大。车一走起来,我才感到脖颈又酸又疼,酒后的头痛一下子厉害起来。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想起装在行李箱最里面的头痛药。巨大的椰子树一列排开,裂开的树叶指着风的方向,像巨大的藤蔓一样摇摆着。一阵雨点落在面包车薄薄的棚顶上。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呼吸。头还在痛。那条幼虫是怎么进到雨伞里的呢?雨伞在后排座位上,关于那条幼虫的想法在我心里蠕动着。
酒店位于离机场四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几个守在门口的门童熟练地接过行李。酒店大堂的侧面立着一个巨大的落地摆钟,像个透明的棺材。垂下的钟摆以固定的周期左右摆动着,我看着钟摆调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导游向我们简单介绍了第二天的行程和早餐时间。还有四个人和我们是一个团的,看起来像母子的一个老阿姨和一个男人,还有两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人。听导游介绍时,妻子和我站在最后面。导游说如果雨一直下,行程可能会有变动。我们在前台拿了门卡。擦得干干净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方挂着吊灯,闪耀的灯光照着我们来到房间。我没洗漱,直接躺在了床上。妻子洗澡的声音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枕头贴在脸上,很柔软,又有些陌生。
第二天,雨还在下。妻子吃完早餐后说肚子不舒服,先回房间了。自助餐厅在户外,雨水顺着蓝色的凉棚沿倾泻下来。我把西红柿和夹着肉末的蛋卷装在盘子里,和咖啡一起端到桌上。客人大部分都是西方人,他们一走过,就会飘来一股刚喷过的止汗露味道。小鸟们一只接一只地飞过来,落在餐厅的地板上,蹬着小短腿蹦来蹦去。妻子回房间后,我又拜托服务员倒了一杯咖啡。昨晚刚和我们组成一个团的那对母子和两个女人坐在对面的两张桌子上就餐。咖啡杯没有花纹,很光滑。我用英语向倒咖啡的服务员要烟灰缸,她没听懂,我便从口袋里拿出烟,做了个把烟灰弹到桌子上的动作。服务员友善的眼神让我很满意。我又看看手表,点燃香烟。桌角飞来了一只长着荧光色羽毛的鸟,我对着鸟嘴弹了弹手指。雨没有要停的迹象,今天的行程推迟了。我们聚在大厅里,一番商议后,决定先去本来要在第二天去的购物中心。可能是因为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男人的母亲闹肚子,我们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男人在一楼的休息室里望着花园。那些热带植物争相向左右伸展着茂盛的叶子,花瓣娇艳欲滴。
“您来度蜜月?”男人递过打火机,问道。
我把叼着的烟拿下来,摇摇头,递给他一根烟。
“我不抽烟”,男人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母亲偶尔抽烟,但她常常把打火机弄丢,所以我总是带着”。
“看来您经常和母亲一起旅游啊?”我朝反方向吐着烟,问道。他点点头。鸟儿们顶着雨在酒店的庭院里飞来飞去。
“这雨没有停的意思啊!”我说道。
“听说,几年前这里爆发过海啸,受灾很严重。”男人说,“那天,几个有名的小岛都被水淹了,那些小岛上有海上国立公园和度假区,各种垃圾都涌向海边,楼房倒塌,树也被大风折断,很多人被海水卷走了。据说,那些陆地上找不到的尸体应该都已经沉到海底去了”。
说完,男人又回到最初那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又点燃一支烟,然后把打火机还给他。他伸手接过打火机。他的手背像日光灯一样苍白,鼻子左右的脸不对称,显得有些怪。他凝视某个地方的时候,脸上就会毫无表情,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会露出表情。他比我高一拃,所以我们的眼睛没有对视过。
大海在风雨的击打下翻滚着,海面上空只有风雨和乌云,我想象着那些现在还沉在海底的白骨。
我们去了乳胶厂和珍珠加工销售作坊,都是一些专门以游客为对象的营业场所。营业员说这里的产品比韩国卖得便宜,而且质量也更好。和我们一起来的两个女人很积极地向那些营业员提问,反复掂量产品的优缺点,却都没有掏钱包花钱。男人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两眼冒光,这时男人就会跟她耳语两句,然后摇头。去餐厅吃完饭后回酒店是那天的最后一项行程。沿着平缓的山脊绕过山脚,便看见长长的沿海公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畅通无阻。从餐厅出来的时候,雨停了,阳光洒落在海面上,远海都能看得很清楚,船舶如同卫生纸碎片一般漂浮在海上。导游说,船上是一些潜水和海底漫步爱好者,这也是行程中所包含的项目之一。正值夏季,白昼很长。下山时车速快了起来,浓浓的大海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的阳台是朝向大海的,妻子一进房间就发出尖叫般的赞叹。昨天晚上到了以后没来得及看窗外。通向阳台的窗户是一块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玻璃,蓝色的海滨风光如同全景图片一般展现在眼前。我这才想起在前台拿钥匙时,服务员说了一句“Buena Vista”,房间的视野果然不错。橙色的窗帘犹如两个端庄的仆人一样固定在窗边,我解开系窗帘的绳子,调了一下窗帘之间的间距。
阳台上放着一个小凳,小凳两边各有一张摇椅。椅子古朴典雅,是那种巧妙地混合了深褐色和咖啡色的颜色。妻子坐在椅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前后摇晃。我从房间里拿来烟灰缸,坐到另一张摇椅上。我们坐在摇椅上吸烟,大海就像一幅永远晾不干的水彩画。摇椅载着我们的身体摇晃着,柔和而平缓的曲线钻进我的身体,肚子正在愉快地消化着异国风味的食物。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闭上眼睛。钻进身体的曲线像蚊香一样画起了同心圆,我跟着那曲线,很快就来到同心圆的中心。一股股温暖的风从我的脸上拂过。
当我睁开眼睛时,妻子不见了,一只蜥蜴趴在她的椅子上。它有手掌那么大,头向上抬着,好像正在忍着咳嗽,和我在电视上见过的蜥蜴不一样。我动了动身子,它漫不经心地回头看看我。我迟疑了一下,结果,它先动了。它像被抽进吸尘器里的电线一样一下子钻到房间里去,动作之快令人惊奇。蜥蜴钻进床底下就不见了。我趴下来往床底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伸出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据说蜥蜴在危急时刻会断尾逃生,我想象了一下爬虫类在手中蠕动的感觉。我没掏出来蜥蜴尾巴,却掏出了卫生纸团、用过的安全套、饼干袋。我把每根手指都捻了捻,想象着一条断了尾巴的蜥蜴。妻子裹着浴巾从浴室走出来。
“不洗吗?”妻子说。
我若无其事地走进浴室。浴帘搭在浴缸外面,地面很滑,整个浴室湿漉漉的。镜子上覆盖着一层水蒸气,我用手掌在镜子上转着圈擦了擦,然后盯着我擦出的那块镜子看了一阵子。我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蜥蜴钻到床底下去了。在覆盖着水蒸气的镜子一角,我画上了蜥蜴扁扁的脚。
早早地在酒店吃完晚饭以后,我和妻子出去散步。各种长着绚丽羽毛的鸟在椰子树周围飞来飞去,它们不怕人,好像想抓就能抓住。酒店游泳池旁,几个外国人正聚在那儿喝酒,看上去也就20岁出头。男人们拥有像阿贝克隆比&费奇服装模特一样的完美身材,没有赘肉,只有结实的肌肉和适当晒黑的光滑皮肤。坐在沙滩椅上的女人们都穿着比基尼,我的眼睛正好和其中一个胸特别大的女人的眼睛对视。我刚要转过头去,那女人举着酒杯微笑着对我说:
“哈喽!”
“哈喽!”
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鹦鹉。妻子使劲儿捅了一下我的腰,径自朝前走去。
酒店和海滩之间就隔了一条马路。我和妻子把鞋子脱下来拎着走到海边。穿过一排椰子树,白色的沙滩便展现在眼前。沙子钻进脚趾缝里,有一种十指交叉的感觉。来海边欣赏晚霞的人很多,我们经过一对在沙滩巾上晒太阳的情侣,朝沙滩尽头走去。背包客们放下巨大的背包,望着正在西下的夕阳。大海、沙滩和人都被染成了相同的颜色。妻子开始脱衣服,她里面穿着天蓝色的比基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我跟着妻子走进海里,水是暖的。走了好长时间,水也不深,海水一直在腰间荡漾。远处的海面上,海鸥在正在作业的船舶上空盘旋。我们避开海底的小石子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我想起放在海边的东西,渐渐担心起来。已经走得挺远了,周围除了荡漾的微波,连个人影都没有。转眼间,妻子也不知去哪儿了。我回头看了看海边,妻子的衣服和我的包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包里有护照和钱包。想到那些背包客寒酸的衣着和黑黑的脚,我开始后悔把导游一有空就让我们注意保管好私人物品的提醒当成了耳旁风,以为他只是为了逃避责任才那么说。得回去。我转过身向海滩走去,心里着急起来。本来平静的海水形成巨大的阻力挡在身前。右脚绊到一块挺大的石头,我栽进水里,海水灌到耳朵里,吓得我张开嘴,结果喝了一口海水,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鼻子发酸,口水流了出来。好像有人朝我们脱下的衣服那边走过去。我赶紧挪动脚步,海浪却执着地缠着我的腰。
有一次,在公共浴池,有个人曾经走到我身旁坐下来。当时是去外地出差,喝酒喝到很晚,喝完以后,我去了汗蒸房。浴池里一个人都没有,服务员穿着拖鞋进来给汤池换水。我坐在塑料椅上,用搓澡巾搓手臂和肋部。这时,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四下打量一番后,来到我旁边坐下。他打开淋浴器试了试水温,然后犹犹豫豫地好像要对我说什么。这让我有点不舒服,我站起身,朝挂着淋浴器的墙那边走去。一直到洗头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他好像还在看我的背影。
好不容易到了海边,脱下的衣服和包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而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很快就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绊到石头的大脚趾渗出了血,我用两手挤了挤血。伤口上还沾了沙子。妻子诧异地从海水里走出来。澡堂里的那个男人或许只是想对我说能不能互相搓背。
卫生间里漏水。我睁开眼睛坐起来,床头柜上的时钟告诉我现在是凌晨。冰冷的月光在地板上静静地等待着影子。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肯定是滴水的声音,从半开着门的卫生间里面传来。那是一滴从不可知的“无”中诞生的水,每一次消失的瞬间,它都用冰冷的声音唤醒我沉睡的意识。两个水滴之间的间隔是九秒。我想给前台打电话,但看一眼时间以后还是躺下了。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数在九秒钟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在这九秒钟里,妻子浅呼吸四次,海浪到达海边三次,我挠了两次脸颊,换了一次躺卧姿势。水管的阀门正好松了九秒。我换上衣服走出房间,走廊的一面是露天开放的,外面很黑,连一点模糊的轮廓都看不到。偶尔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成群结队的昆虫扇动着薄薄的翅膀迁徙。走廊又长又乱,电梯上贴着“修理中”的字条,楼梯墙面的留言板上有人用英语写了骂人的话。我把烟插在铺着沙子的烟灰缸里。
我向前台接待员报了房间号,告诉他自来水阀门好像松了。在前台后面趴着的接待员用熟练的英语说会去检查一下,但现在时间太晚了,要等到早上才能修。我看了看手表,再次为叫醒他道歉,他用一抹干练的微笑回应了我。突然,他的视线投向我的后背。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和母亲一起来旅游的男人正从大厅穿过。他穿着宽松的蓝色短裤和凉鞋,一只手里拎着装啤酒的纸袋。他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前台:
“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
我也想这么问他。
他说睡不着,所以买了啤酒。
“一买就买多了,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喝点?”他略带迟疑地说。
没有理由拒绝。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跟接待员要个塑料袋的时候,他说:“走吧。”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接待员还在微笑地看着我。
“Buena Vista。”接待员说。这句话在这里似乎就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语。我快步追上男人,我们向海边走去。
大海就像巨大玻璃缸里的墨水。风不断变换着方向。我们坐在沙滩上,把啤酒放在两人中间。机场可能就在附近,飞机飞得很低,它们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消失在夜空中。
男人用手抓了一把沙子,撒在空中。细沙乘着风在空中飘了很久。
“您知道风暴什么时候来吗?”我问。
每年这个时候在海上形成的风暴,有的在到达陆地之前就会消失,有的受到风的影响会改变方向。
“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绕过这座岛吧?”我说。
“有单凭运气就能办成的事吗?都是人们的幻想吧。”
他讥讽的语气让我一时语塞。
男人询问我的婚姻生活状态,我给他讲了恋爱时的事。他说他有女朋友。
“她的耳朵很好看。”他一边数沙粒一边说道。
“耳朵就是耳朵眼周围的肉和软骨,我却觉得它越看越神奇,尤其是耳垂,耳垂可能就是为了好看才长的。”
男人的耳朵上有一个耳洞,以前肯定戴过耳饰。
决定结婚后,男人正式去女朋友家登门拜访。他穿了时髦的西服和新买的皮鞋。鞋有点硬,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他的脚后跟就磨破了,后来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女朋友家离地铁站很远,在陡峭的上坡路尽头。她家周围的房子都有高高的围墙。井然有序的房子、高高的院墙和巨大的车库门让男人越走越胆怯。家家户户都有古朴的松树,松树的枝叶越过了高高的围墙。
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再看不到其他人。太安静了,这样的整洁和幽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现代建筑展的现场。而那些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却是真实的。
他的手里拎着在附近超市买的果篮,透明塑料包装发出的沙沙声让他很心烦。他想给未来的岳父留下好印象,但并不知道自己买的果篮当天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站在让人联想到中世纪城门的大门前,整个市区尽收眼底,他调整呼吸,看着整个城市慢慢地融进傍晚的霞光里。他再次确认了门牌号,然后小心翼翼地按响门铃。
咔嚓——
听到大门锁打开的声音,他用手指推了推门。从大门到玄关,还得经过一段高高的大理石台阶。在玄关迎接他的是家里的保姆。换上拖鞋以后,一个笨拙的影子出现在他面前。抬头一看,一只大狗正机警地看着他,那是一只毛很长、体形很匀称的狗,好像在好莱坞电影中看到过,狗的品种似乎听说过,但他还是没记住。狗对他没有戒备之心,只是吭吭地闻了几下,点点头,好像在说:“嗯,你是个陌生人!”然后就慢慢地向主人走去。
室内很暗。女朋友的父亲坐在桌子的一头,由于是背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旁边是女朋友的母亲,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耳朵下面垂着长长的、颇有形而上学之感的耳环。耳环在房间里的微弱光线下仍然闪烁着敏锐且性感的光。很长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凝重的空气压抑着胸口。他看到自己带来的果篮还在厨房的餐桌上放着,香蕉的一面已经黑了,上面还落着一只苍蝇。
“你说得很好,但有一些事是不能用你所说的真心来解决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谁都不会直说,它其实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只要祈祷就能实现一切,估计大家都不会工作了。你有你的盲信,但我更相信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更加明确的东西。”
他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酒杯,把刚才听到的话又默念了一遍。酒杯上画着一只拥有柔美的颈部曲线的鹿。他拇指用力,拿起酒杯。
“而且,最重要的是”,女朋友的父亲给他的杯里倒上酒,像个高利贷商人一样说道,“通过努力来实现的东西是有限的。”
男人说完,像是征求我的同意一样看着我。他一不说话,海浪声听得就更真切了。天开始下雨,雨滴趁着薄雾落下来。我觉得有些凉,又喝了一口啤酒。他从包里掏出一把小雨伞,红色的雨伞。
“这伞是她送的”,他边说边打开雨伞,“下雨天,她总是帮我收雨伞。先开合几次,把水甩掉,再把伞骨整整齐齐收起来,把伞布展开按顺序一层层折好。在咖啡厅前、餐厅前、图书馆前、她的出租屋前,每当她帮我收伞的时候,我就像等待主人的小狗一样静静地站着。她收伞的样子有时甚至看起来很虔诚,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我想起我那把爬进一只幼虫的雨伞,它还在面包车上。我又开始思考幼虫是怎么爬进伞里的。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想借着酒劲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如愿,几乎是被她家里人赶出来的。出来以后,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想,破罐子破摔吧。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转过破旧的超市拐角,有一个人拉我胳膊,那股力量既温柔又哀切,我顺着她的牵引,把胳膊交给了她。
不知道您去没去过那种地方,我是第一次。经过狭窄的走廊,我们来到一个有16—17平方米的房间。天花板上亮着红色的灯,小冰箱、垃圾桶,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书架。带我来的女人很快就端过来一盆水和毛巾。我按照吩咐乖乖脱了衣服。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如果我表现出不好意思,女人会更尴尬。而且我也并不讨厌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地触摸。在她端着脸盆出去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发现书架上有一个看起来很便宜的洋娃娃和几张光盘。趁她没回来,我把一张光盘放进外套口袋。她走进房间,脱下长长的连衣裙,一下子就成了赤身裸体。”
男人稍作停顿,问我有没有烟。
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早上起来,我把衣服穿好,女人还在睡。可能是下了一整夜的雨,路旁的树上都挂着水滴。一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我就闭上了眼睛。这时,一个男人上了车,就在公交车刚开出市区之前。他用眼睛扫了一下车里的空位,来到我身边坐下。他看起来很疲倦,身上穿着不适合冬天穿的薄夹克,还有一股酸酸的汗味。我转过头,用手略微挡住鼻子。男人很快就睡着了。公交车拐弯的时候,男人的腰碰到了我的胳膊肘。腰上的赘肉随着他的呼吸鼓起来又瘪下去,擦到我的胳膊肘,感觉就像装在塑料袋里的嫩豆腐。这让我想起刚才还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我掏出外套里的光盘看了一下,是一个歌手的专辑,女朋友曾经说过很喜欢那个歌手。我把CD放在男人旁边的座位上,下了公交车。”
海浪的声音很有规律,暴风雨应该还在海的另一边。他一口喝光瓶里的啤酒。他把啤酒瓶举起来喝光最后一滴酒时,下巴和脖子清晰地露出来。他晃了一下空酒瓶,然后朝大海那边扔出去,瓶子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后落下去。大海就像一张厚厚的地毯。我用眼睛追寻着瓶子的轨迹,它会带着男人投掷的力量在大海的某个地方坠落。我的指尖在颤抖,还有点痒。落在海面上的瓶子会沉入海底,海水会流到瓶中,把瓶子灌满。灌进瓶里的海水也会沉下去。不同深度的海水含盐量和颜色不同,所以,酒瓶会把浅海的盐分和颜色带到深海去。
啤酒喝完了,男人站起身,说还要去买酒。我说跟着去,他没让,自己晃晃悠悠地朝一家亮着灯的店铺走去。我撑着那把红色的伞,在海边坐了很久。
行程的最后一天晚上,妻子想逛市区。我提醒她,导游说过夜晚逛街要小心,不过她已经在换衣服了。
我们乘坐酒店给叫的出租车去市区。闹市区也下雨了,很湿。开放型的酒吧大堂里,穿着热裤和吊带衫的女人们正缠在钢管上跳舞。独自坐在户外桌子上喝酒的男人都是上了年纪的白人。妻子说他们在等女人。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来到一个男人的桌边坐下。两人结束了某种协商后,一起从座位上站起来。其余人只能把羡慕的目光收起来,投到自己的酒杯里。一条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狗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消失在巷子里。
这里曾经是一个战乱多发的国家,男孩们刚开始长喉结时就被拉到战场上。战事持续不断,男人们从战场回来没多久就要再去另一个战场,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给男孩穿女装成了一种习俗,因为军人们不会把女孩带走。男孩们学会了像女人一样说话,举止也女里女气的。那时,保护生命比维护自尊心更重要。进城的男孩们几年后成了女人,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听说大部分都在夜总会跳舞赚钱。
市区的酒店门前有很多三轮摩托车,后座罩着透明的塑料膜,还有红色的照明灯。妻子和我面对面坐在由货箱改造的后座上。经过繁华地段以后,车子快了起来,司机放着鲍勃·马利的《女人,不要哭泣》,妻子用脚打着拍子。雨水打在泛着红光的塑料膜上。路灯之间的间隔变远了,周围一片漆黑。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吹来草的腥味。山坡越来越抖,发动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天空中升起一轮圆月,飘着又薄又白的云彩。三轮摩托车到达了酒店后门。高大的椰子树在风中无聊地摇晃着巨大的叶子,海浪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咸咸的海风从海边吹来。想去沙滩看看。我从钱包里拿出车钱,又单独给了一份小费来感谢司机给放的音乐。司机歪着头估量了一下钱数,微微一笑,黝黑的嘴唇间竟是一排又整齐又亮白的牙齿。妻子在旁边拽了拽我的衬衫。沿海公路的下面波涛汹涌,海风卷起海浪,吹过防波堤。司机转动车门上的把手,摇上车窗,然后瞟了我一眼,竖起大拇指。稀稀拉拉亮着路灯的沿岸公路上,三轮摩托车像萤火虫一样,亮着红色的尾灯在黑暗的坡路上渐渐远去。我双手合拢,念叨了几句,搓了搓手。
酒店里又黑又静。我们穿过花园,前往露天餐厅。因为看不见路,我们走得很小心。那是一种如同包裹在母胎中的无法抗拒的黑暗,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如果静止不动,时间似乎也会停止。巨大的植物低头看着我们。我扫了一眼客房窗户,估摸着男人所住的房间。大部分客房都熄灯了。这时,一间客房的窗帘拉开了,周围一下子亮起来,妻子和我停下脚步。有影子了。妻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看着她长长的影子。
前台没有人,我想问一下水管阀门修好没有。妻子诧异地抬头看着我。我笑了笑,向亮着灯的走廊那边走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露台的屋檐正在滴水,水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最后的哀鸣,然后就消失了。而那哀鸣却从水滴中抽离出来,跟在我们身后,回荡在通往我们房间的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