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很忙,忙得无暇给个人主页上的留言做一句回复。昨天,你也很忙,忙得来不及把早已过时的背景音乐更换一下。前天,你依然忙碌,忙得连一张新照片都没能上传。你的忙碌是从三天前开始的。三天前,中部地区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南部地区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雨季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难道是找到了新工作?那么一定是因为新环境让你应接不暇吧。还是取出存款去国外旅行了?该不是和前男友一起去的吧?连日的大雨不会让你那里受灾吧?是不是做面包时,不小心烫了手?你真的很忙吗?我就这样傻傻地猜想着你的近况,不觉间,大雨已经从窗缝灌进屋里,打湿了桌子上的书。其中,也包括你曾经借阅过的那本。
我打开书,想看看湿了多少,却发现了书里被雨水弄模糊了的红笔标记。那些借给你之前没有过的标记,一定是你画上去的。我并不是要责怪你。本来就是我要借给你这本书,也是我对你说可以在书上画线。你画的是这句: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对,是尼采的书。看着书上这一抹模糊的标记,我突然觉得,与其说是我在凝视着这一抹标记,不如说是它在凝视着我。这就是你最后借阅的书。我要去掉“最后”两个字。因为只有那些懦弱的人在忙于安慰自己时,才会说“最后”。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说“最后”。
看似会下个不停的倾盆大雨,到第二天晚上,也渐渐停歇了。而你,却依然忙碌,不见清闲。因为你的忙碌,我尝着刻骨之痛,也因为你的忙碌,我能拾得一丝安慰。也许,繁忙的生活会把你重新送回我身边。因为来找我的人,要么闲得悠然地玩味起对自己毫无用处的自责,要么忙得无暇从自我价值中品味满足。只要你回来,这段时间你对我的漠然不理,我都会无条件地理解。在借你这本书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1889年,尼采在都灵一下子抱紧被马夫鞭打的马脖子,高喊着:“我理解你。”我也一样,理解你的忙碌,甚至这抹红色标记。一切的一切,我都理解。因为,这也是我的职业。
“听说过音乐治疗师和艺术治疗师,却不知道还有图书治疗师。您一定读过很多书吧。”接过我名片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这种反应。对于这类肤浅的好奇,我的态度十分坚决:“不是图书治疗师,是阅读治疗师。”也有一些人会问:“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这时,我就会非常严肃地回答:“请您付钱以后再做咨询。”我,一个阅读治疗师,用书来为人们解决心理问题。就像医生给病人看病开处方一样,我先了解求访者的心理状态,然后给出劝读书目。一切药物,80%的疗效都是心理作用。若说心理作用,似乎不会有什么比书更有效了,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上瘾?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
世上有两种人,不读书的人和不能读书的人。我的顾客主要是后者,他们或者虽然有读书的欲望,但心无余力,或者难以选择该从哪一本书开始读起。他们的问题,无非在于现代社会图书的种目繁多。如果你有心阅读,却在走进书店或图书馆后,被满架的图书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者跟风读些别人都在读的书,却无法满足心中的饥渴,那么,到我这里来吧!来我这里寻求心灵的平静,获得崭新的人生吧!
“书真的有疗效吗?”你这样问我。我必须给你充分的信心,让你相信找对了地方。“在底比斯图书馆的入口处,刻着这样一行字——医治灵魂的良药。”我十分肯定地答道。你就像一个温顺的学生,慢吞吞地点点头,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细细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不该这样瞎问。”你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看来,和你的谈话不会那么容易。这就是与你的初识,没有任何特别的期待与心动。你就像一本孤独的书,在一个破旧书架的角落里,有一天被偶然发现。你从未被借阅过,没有人注意你的存在。当我问你为何而来时,你说:“老师,我是个废物,只会吃闲饭。”
与求访者进行第一次谈话时,我都会让他们填写读书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了解你读书爱好与习惯的基础资料。你可以把它看作在医院填写的就诊卡——那张记录你的血型、身高、体重、病史等内容的卡片。有些就诊卡的问题过于涉及个人隐私,时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前不久,我去牙科治疗龋齿,他们让我填护牙卡。我可以接受对睡觉时是否磨牙的提问,而当看到是否有口臭、口臭的严重程度这一问题时,我只能举双手投降。相比而言,我让求访者们填写的读书卡真的可以说是得体大方了。最近读过的书?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书?想推荐给最关心的人看的书?今后想要读的书?最好的问卷应该引导填写者写出实话,而不是正确答案。所以,应该首先突破填写者的心理防线。
我曾经同一些问题少年进行过谈话,他们因为犯罪而与社会隔绝。我发现,心理防线的天敌是好奇心。有一个一贯纵火焚烧高端进口汽车的少年,我和这个制造连环纵火案的少年犯谈了三次都没能让他开口说话。而不经意间提到的一本书,却让这个看似绝不会吐露心声的少年敞开了心扉。
这个曾经七次纵火的少年,默默地承受着罪恶的惩罚,万念俱灰,是什么让他的眼睛重新闪烁光芒?可能是非同寻常的书名,可能是书皮上让人联想起熊熊烈火的图案,也可能是作家为煽动自卫队组织武装政变而剖腹自杀的惊险生平。总之,就是一本书,摧毁了少年的心理防线。可以说,它就是一举让坚不可摧的特洛伊守兵溃不成军的木马。小说中,纵火犯放火焚烧了一座古庙,作者对纵火犯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唯美描述。少年读完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尽情地挥洒、释放。在一个选择了另类死法的异国作家的小说中,少年发现了自己——那个从未展现给他人,一直被他极力否定的自己。“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那种要表达,使他人理解我所知道的事情的冲动从未光顾于我。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越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少年说,读到上面这段话时,感觉就像挤出伤口中的脓水一样痛,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解脱。痛是怪兽盘踞在心灵深处的折磨,解脱是因为发现那怪兽不再存在。读书不能改变过去,却能让人正视过去。当少年发现这世界上有人和他有同样的想法,当他模糊地感受到被人理解的兴奋,那个被他无意间喂养多年的怪兽消失了踪迹。就这样,连续纵火犯又变成了和同龄人一样的平凡少年,而我,由此开始了阅读治疗师的新生活。
你告诉我曾经读过什么书,我就能告诉你你是谁。你阅读的书目就是你的自传,你灵魂的轨迹。对于经典教育著作《爱弥儿》的作者卢梭把亲骨肉送进孤儿院的流言,请你一笑而过,对于假如牛津大学教授刘易斯·卡罗尔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能否为院长的小女儿写出《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臆测,也请你尽快放弃。通过读书,你应该发现的,不是作者巧妙隐藏的个人经历,也不是看似冠冕堂皇的所谓寓意包装出来的意识形态,而是你自己。
我不是在强调自己职业的伟大。我丝毫没有跟你炫耀或者说些无聊笑话的想法。面无表情是我全部的财产,让我弄点搞笑的东西,实在是不太可能。
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我不过是个引路人。无论在书中发现天堂,还是地狱,完全是读者自己的事。但是,你的阅读量实在少得可怜,我无从把握你的喜好,甚至难以相信这是一个30岁成年人的阅读书目。
可以说,你是一本完全不为读者考虑的书——没有前言,也没有目录。而当你说在区政府图书馆上班的时候,我感觉简直就像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我该让你读些什么呢?如果你是一个和中年男性有不正当关系的未成年人,我可以推荐你看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如果你因为暗恋他人而身心疲惫,我可以推荐你读哥伦比亚作家的小说,让你有一天闭上眼睛离开人世时,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对死亡的唯一遗憾就是我不能为爱而死。
如果你是早熟少女,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随便写下“活着,不是因为生命有意义,而是因为自杀没有价值”的厌世箴言,我会劝你读读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从很多方面看,你都是一本难以读懂的书。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想法,总是显得惶恐不安。你甚至似乎对自己毫不了解,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当我问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时,你都要犹豫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您喝什么,我喝什么。”这才如释重负地安下心来。当问你看了我推荐的书以后有何感想时,你或是非常惊讶地呆呆看着我,或是稀里糊涂地应付一句:“我能知道什么啊。”你到底要通过读书得到什么呢?你犹豫不决地问我:“对不起,老师,我想知道,到底读什么书才能让我彻底和交往7年的男朋友分手?分手后也不会可怜兮兮地哭泣或者后悔?”
有很多一去不复返的东西,那些我们美其名曰“第一次”的东西都是如此。因此,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最后一次”,无一例外。那个在众多情妇之间游移的布拉格的医生,他的惊人情史让他能够承受生命的无法承受之轻。他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
这时如果你已经想到了尼采,那么,你可以骄傲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读者。如果能明白“永恒回归”,那就更好了。世上的一切,其存在方式总是过去时。过去因为它不复存在而永远存在。所以,过去就是现在的未来。你会因为人生只有一次而无比灰心惘然吗?别担心,在无限的宇宙时空中,你的生命总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被重复。
有一个成功的地产商,与妻子和两个孩子过着衣食无愁的生活。而这个地产商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女人。受到委托的私人侦探根据他人提供的线索,终于找到了他。地产商向侦探诉说了其间的经历:一天,他出去吃饭,走到一座正在施工的楼前时,这座楼的钢架构正好掉在他面前。他这才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生活,可能会因为偶然落下的钢架构灰飞烟灭。大受打击的他,放弃一切,决然离开。他四处流浪,爱上另外一个女人并再婚,从此又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他说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希望侦探就当从没找到过自己。然而,在侦探看来,这个地产商的生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想要成为一个明智的读者,就请你摒弃期待通过读书获得教益或启示的想法。作为读者,你需要的不是启蒙,而是共鸣。如果你深受强迫症或者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那么可能会理解这个地产商。而你却对他表现出不满。甚至还一反常态,生气地说:“真可恶,怎么能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妻子?如果真心相爱,绝对不会这样什么也不说就走的。要是钢架构再掉下来,他是不是又要决然离开?他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离开而已。”你只关注地产商的突然离开。对他的谴责,表现出你对过往的执迷,隐藏着你对分别的恐惧。“你真想和男朋友分手吗?”你一时无言以对,满脸惆怅。你说是为和男朋友分手而来找我,看来并不是开玩笑。那么,你的问题就不在于你和男朋友的关系,而在于你是为和男朋友分手找到了我。你这本书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不过,这只是我的职业使然。
初级读者们都喜欢将书中的主人公和作者看作同一个人。这种读书方式的弊端在于,读者会像一个看老师脸色的学生一样,碍于作者的威严,无法全身心地投入书中。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吗?那是作者的想象吗?你也不例外,因为过分在意到底是不是作者的自传,最终不能从书中读出自己的感情。
你似乎觉得坚持自己的主张就是犯罪,总是把自己锁在洁白无瑕的谦虚里面。你的内心欲求因为难以用恰当的语句译出而日渐模糊,最终连其存在都受到怀疑。你需要一个参照物来充分折射被你压抑在心底的欲求。那将是一个让你能够还原本来的自己,让你珍爱自己的人物。经过了几本书的失败挫折以后,我推荐你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并苦口婆心地说:“作者的写作意图或者实际生平都不重要,你要把这本书变成你自己的。这样吧,你就当作者已经死了。”你点着头说:“1948年投河自尽了,还是结伴自杀,可怜的人啊。”不觉中,你早已把目光集中到作者生平上去了。
我把这本书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而你的反应却异常强烈。“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当你读到这句时,一定会惊愕不已。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一定不是话的内容,而是如此直白和赤裸的形式。你一定也已经心生惭愧,仿佛偷窥了别人的私密行为一般。记不清是在忠武路站还是乙支路三街站了,等车的时候,你双脚踩在站台上的候车脚印上——就是那个倡导排队候车活动的标记。你因为自己的脚和站台候车脚印刚好吻合而吃惊,我却因为看到你过于破旧的鞋子而愕然。
不熟悉的东西,总会过度加重你的心理负担。你讨厌穿新鞋时的不自然,就坚持穿旧鞋子。即便发现相恋七年的男友给你的闺蜜发的短信:“我跟她说周末出差,等我”,你仍然不能对过去的一切放手。对男友出轨的愤怒,也没能减轻你因为偷看他人手机而感到的罪恶。你一定不敢重新交一个男朋友,因为那需要彼此小心翼翼地探查对方的过去,煞费苦心地适应对方的现在,迫不得已地一起面对共同的未来。这是一个漫长而恐怖的过程,你惧怕这样的重新再来。你没有胆量放弃现在的一切,没有勇气走向陌生。当平生第一次读到深深触动灵魂的句子,你的选择,只能是继续读下去。“对于我来说,所谓人的生活真是难以捉摸。”
我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为了让新鞋出褶子,脚老在地上碾,并不是个好习惯。
不被轻易忘却的书,大抵开头都不寻常。生疏的文体、每页都有新的人物角色出现、执拗的描写,或许这些会让你把书合上。当疲于把握人名相似、关系复杂的家谱,或者厌倦了地理和民俗等场景描写的文辞冗赘,你或许会想知道它是否已经被拍成电影。因为,电影中出现的人物角色再多也不成问题。
你这本书,并不像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一样,从第一句开始就那么扣人心弦。你这本书没有奢华的装帧,更没有刺激的插画,因而不那么咄咄逼人,你只是一本让人无所期待、随心翻阅的书。你完全不愿展现自我,致使我不知有多少次,险些合书弃读。然而,通过开头这道关口后,你那生疏的文体不再陌生,人物的性格也渐趋清晰,故事情节开始向核心部分展开。你不再是那本令读者不悦的书,“读我,别再犹豫,读我。”你细语呢喃。
我小心谨慎地认真读你。你家有四个孩子,最小的你出生时,前面已经有三个姐姐。对于一心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的父亲和奶奶来说,你是那么不受欢迎。母亲则把自己当成罪人,你的啼哭并不能换来她的乳汁,她把对你的置之不理当作赎罪。你刚刚蹒跚学步,就被送到外婆家。当一个孩子在口唇期就发现哭破嗓子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他将注定过上毁灭欲望的生活——别人的或者自己的。是毁灭世界,还是毁灭自己?在把自虐当作赎罪、对你漠不关心的母亲膝下孤独长大的你,自然是选择了后者。然而,《人间失格》中主人公的自我毁灭并没有完全唤起你的共鸣。
求访者们对和自己酷似的书中人物,主要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新奇,就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一种是不快,就像穿新衣服出门却撞见穿相同衣服的人。认同滋生自我怜悯,疏离导致自我否定。你不断否定自己,以此证明自己的不中用。也许,你潜在愤怒的对象并不是父亲,而是母亲。也可能是主人公的性别——是男性,而非女性——影响了你的全情投入。即便如此,你还是对主人公所经受的家庭不和表示感同身受。也许你想说:“我在家里从来不笑,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一切,和我密切相关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又推荐你读太宰治的另一部作品《斜阳》。同样免不了叮嘱一句:“作者和主人公是两码事,记住了?”“知道了。”“至少在阅读的瞬间,作者是你自己,记住了吗?”“记住了。”值得庆幸的是,这本书的主人公是女性。她出生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在经历了婚姻失败以后,爱上了一个有妻室的作家。她不愿像传统女性那样去把自己的不幸生活看作命运的安排,她积极追求新的伦理道德。你很喜欢这个主人公:“我觉得和子真有勇气,她要生下心爱男人的孩子自己抚养,真了不起。如果是我,恐怕想都不敢想。”有点意思。你已经能够透过书中的人物来审视自己了,我现在有点开始期待和你的谈话了。
你被牺牲品这个概念深深吸引。你谴责上原的优柔寡断,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所爱的女人和自己的孩子。你认为和子是旧道德观念的牺牲品。“私生子及其母亲。但我们准备和旧道德斗争到底,像太阳那样活下去。革命还没有进行,还需要更多的、可惜又珍贵的牺牲。今日世界最美丽的是牺牲者。”
牺牲品不是因为有罪而被处死,而是因为被处死而有罪。迫害者们通过崇拜自己亲手处死的牺牲品,来掌控自身企图毁灭共同体的破坏本能。希腊人很早就提出“净化”的概念,这个有关欲望的神秘机制在阅读治疗中也同样适用。你应该已经把自己当作旧习的牺牲品,试图为自己缀满自我否定的过去做一个补偿。你把自己不幸的过去献上陈规旧习的祭坛,以此摒弃惭愧和自责,收获道德优越感。至此,你才能够用肯定的眼光审视自己。在谈及和子下决心生下私生子自己抚养时,你还说道:“我在《塔木德》中读过这样的话,如果所有人都同意处罚一个人,那么就把他放了,他一定是无辜的。”哇!你现在已经可以在谈论一本书时援引另外一本书了,你正在渐渐成为一个出色的读者。
我决定奖励你,但那只是对你认真阅读的奖励,别无他意。当我把皮鞋送给你时,你说:“我让您觉得可怜了吗?”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反应。如果你开心地笑着问:“您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子?”我会这样回答:“读你,是我的乐趣。”我也许会微笑着偷偷回想自己不顾换乘站中行人讶异的目光,在拥挤的站台上用卷尺测量候车脚印的尺寸。但实际上,我只能这样回答:“我爱人只穿一次就扔进鞋柜了。扔了怪可惜的,只穿几次就丢在一边的鞋不知有多少了,她看到鞋店就挪不动步。”
随着谈话次数的增多,我感到了你的变化。你的脸上有了笑容,说话时不再避开我的视线,本来清一色的黑色衣着,如今也五彩缤纷了。当你穿着我送你的鞋子出现时,你再也不是那个初来找我的你。你是那么绚丽夺目,曾把减肥当作口头禅的你,现在却因那份丰满而更加光彩照人。现在,你的每一个句子都生机盎然,充满自信,美而文雅。你似乎也不想再把自己的美丽蜕变隐藏下去,你换了有拍照功能的最新型手机。“不久前开了个人主页,太冷清了。”你说已经上传了几张照片,还要把自己烘焙的面包拍下来上传。“你还会做面包?”我问。“几天前,我在西点培训班报了名,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这次想好好学学。我希望有一天能用我自己的名字开一家面包店。”你红着脸说。
你还谈起了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剧中主人公和我一样,没有苗条的身材,也没有雄厚的家庭背景,可她那么自信!那么坚强!我也想像她那样生活。她还是个烘焙师呢,她也30岁啊。还有她的名字,别提多特别了!”你兴奋得手舞足蹈,就像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不喜欢看电视剧的我,对你如此强烈的反应难以附和,也无从评判。当我说没看过那部剧时,你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主人公名字很特别啊!”你感到十分失望,因为不能和我分享这部主人公名字特别、剧情十分有趣的电视剧,而我却感到不安。我感到不安的原因,在你说不再来的时候才明晰开来。我无法就这样让你离开,我还有许多书要推荐给你读,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我这才刚要正式地去研读真实的你!“一起喝一杯吧!”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说。
不知道是因为从傍晚就开始喝而有点醉了,还是因为想到这是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你把从没跟男朋友发生过关系的事情告诉了我。缺乏自信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大体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随便和男人们发生关系,以此来反复证明自己有多不起眼;另一种就是从不和任何男人发生关系,从而证明自己没用。那么你呢?和交往七年的男朋友迟迟不发生关系,是要证明什么呢?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个句子实在费解,我十分困惑。“你爱他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就像穿久了的鞋子。”“你那双旧鞋子哪儿去了?”我真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一个阅读治疗师的阅读应该是分析,而不是感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对你的私生活越来越好奇。“暂时放在鞋柜里了,还没想好怎么处理。留着吧,多累赘,扔了吧,又可惜。”你愣愣地看着我,球又传到我这儿来了,我最终还是没法说出“扔掉”这两个字,“哦……,今天的裙子和鞋很搭啊!”真的,新鞋非常适合你。“哎呀,这可怎么办,怎么这么晚了?”你看过手表后,吓了一跳。你说电视剧很快就要开演了,今天是大结局。“看重播不行吗?听说现在网上也能看重播的……”我慌忙地挤出这么一句。
当今社会,作者的影响力明显下降,读者的影响力却日趋强大。一本书的价值,已经不由作者的创作水平决定,而由读者的喜好做主。有人说,书中有无数空白需要读者去填补,在此之前,所有的书本质上来讲都不过是未完成的初稿。观众有时甚至还会左右一部人气热播剧的结局:你的喜好能让患有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起死回生,也能让因为命运捉弄而反目成仇的恋人重新牵手。
那天晚上,你所要的结局是什么?也许,你也可以断然离开,打个车赶回家去看男女主人公的最终命运。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结局,但在我看来,这样的结束难免太令人失望了。真没劲!还不如去看重播!正在读这篇东西的各位读者,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有可能出现的另外一个结局,就是你接受了我的请求,和我一直喝下去。这也许是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期待的结局,说不定你也对此并不十分反感。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一个人渴求不过是梦境,所有人渴求便会成真。更何况,我不仅是你的阅读治疗师,也是你的读者,所以我也有权利选择心仪的结局。就这样,那天晚上你没能看到电视剧。气氛大体上应该是愉快的,我们可能聊了一些比较轻松的酒桌上随便都会提到的话题。随着深夜的来临,你我都更加放松,直到没了分寸。再后来,你我都喝得烂醉——似乎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然后,你我去了旅馆。
在这里,我们需要些细节。细节能激发读者的灵感,再荒诞无稽的故事,也可能因为细节的魔力,变得合乎情理。如果是大胆描写人的性欲的戴维·赫伯特·劳伦斯,会怎样写呢?从洗手间回来的你,在我的耳边轻轻吹风耳语道:“老师,我想读你。”这样,你我从酒肆出来,走向旅馆。如果是硬汉欧内斯特·海明威呢?我们趔趄着走出酒肆,城市的夜晚像老鼠崽子一样喧闹而狡猾。我看着你尖尖的嘴唇,蓦然想到:没什么不可以的。然后就抓住你的手腕,大步流星地走向旅馆。如果是对人类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做深度挖掘的詹姆斯·乔伊斯,又将是怎样的方式?当第五辆出租车也拒载离去,我窥视着看似并不十分失望的你,猜想着也许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当第六辆出租车的司机也在我喊出你家地址后摇头离去,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欣然接受这一切:“休息一会儿再走吧?”然后就拉着沉默不答的你,举步朝向遍是旅馆的小巷子。为了不让躁动的心所感到的兴奋和罪恶露馅儿,我把你的手腕抓得更紧。
第二天早晨,当我在头痛和饥渴中醒来,你已不在身边。如果没有桌上那张纸条,我也许都会怀疑昨晚是否真的和你在一起。
您睡得很香,所以就没叫您。我现在好像能和男朋友分手了。感谢您这段日子的帮助,祝您身体健康。对了,您袜子破了个洞,我在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双回来,您换上吧。
你收拾了房间,没有留下一丝你的痕迹,就像你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只有褥子上那一抹红色印记让你无可奈何了吧。你说没和交往七年的男朋友发生过关系,看来是真的。
那天以后,我没能再见你。你就像一个终于把堆了很久的作业都做完的小孩子,出去尽情玩耍,不再露面。我非常想再见你一面,却无从联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可能是买了能照相的新手机后就换了号码。读书卡上本来就没有一栏让求访者填写地址和联系方式。对求访者的个人信息不做提问的读书卡不能为寻找你提供任何帮助。看来,除非你来找我,或者跟我联系,否则,我很难再见你。
幸亏有了互联网,让我能够了解一些你的近况。线索是你曾经告诉我,你开了个人主页。我就在那个提供个人主页服务的网站上注册了会员,在那个网站上,只要知道性别、年龄和名字,就可以找到想找的人。你那男性化的名字这次帮了大忙——和你同名的30岁女性个人主页只有两个。
你在努力地烘焙面包,从法棍面包和百吉饼这些熟悉的,到罗塞达、沙瓦琳等未曾听闻的。在你自己或者别人给照的相片中,你是那么自信,那么幸福,你还把日常生活中的感悟无所顾忌地写出来,这可是从前的你无法想象的。看来,你喜爱的电视剧让你的生活改变了许多。
比起当初那个作为求访者的你,我对现在的你似乎了解得更多。不用打电话,也不用见面,我就能知道你的一切:那天做了什么面包,心情怎样,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只要你努力上传照片,我还能知晓你的衣着和表情。我又可以读你了,虽然不能像你喜爱的电视剧那样改变你的生活,但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仍然是我的书,所以,即便你忙着烘焙面包、看电视剧、见男朋友,也不要忘了上传照片,不要忘了写一些让人能够揣测你日常生活的文字,不要忘了更换背景音乐。就这样,非常想了解你近况的我开始惧怕一句话:
“该用户最近两星期没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