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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

具孝书

他去光阳赏梅是2月的事了,大概是2月15号。

他以为,梅花在2月开。为什么这样以为呢?除了因为他是国语国文系毕业的——据说是国语教育系的,似乎也没什么别的解释了。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常常引用一些古典文学作品里的内容。像什么《古文真宝》、全本《春香传》之类的,要么就是《洪吉童传》或者《梅泉野录》这些,很无聊。

这些作品就算不是国语国文系的,大家在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时,也都应该听说过,在考语文时从题目中读到过一些,只不过是光知道名字,没有仔细读过而已。

可他说起来却头头是道,一副很懂的样子。也不能说是很懂,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别人不懂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

不过,他也都是一知半解。居然2月去看梅花。这其实和他是不是国文系并没什么关系。若说有关系,应该说也是和他的性格有关系,而不是专业。

可能他从一些书里看到梅树的花期是2月。但这说的应该是阴历吧。他的毕业论文也是古典文学方面的。

可他居然在阳历2月去光阳,不得不说这和他的专业就没什么关系了。把日子定在15号前后也是如此。因为没想好是月初去还是月末去,就不偏不倚定了个中间的日子。他就是这样的人。总之,直到来到光阳梅园之前,他都一直以为“梅花在2月开放”。

*

“我要去求礼。”

冷不丁蹦出一句,然后等对方回话,这就是他和别人通电话时的说话方式。

“来看我吗?”

接电话的是颂珠。金颂珠,35岁,在求礼做临时代课教师,丈夫是那边农协银行的职员,有一个在上幼儿园的儿子。他和颂珠很少打电话,这通电话是他去光阳的前一天打的。

“嗯,算是吧。”

算是吧……他话里有话。他想,不然就说是去看梅花,因为他知道光阳离求礼不远。

他想去看的不是梅花,而是颂珠。梅花是个借口。他怕颂珠看穿他的心思,就先说了声“算是吧”,再不行就借梅花说事。

“这是怎么了?巴赫大叔。”

“什么怎么了?”

“你可从来没说过要来啊。”

“你也没说让我来啊。”

“啊哈,所以才一直都没来吗?”

“是啊。”

“哦,原来如此。”

“对啊。”

“不过,这是刮的什么风啊,能把你吹来?”

这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嘛,春风呗。

他本来想这么说来着,不过索性改口说道:

“就是想去看看你,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他试探着说。颂珠则爽快地问:

“大叔,你喜欢鸭汤吗?”

“汤当然喜欢了。”

“那肉呢?”

“要是韭菜放得多,肉也能都吃完。”

“这儿有一家很火的店,看来我得订一下了。”

就这样,没用提梅花,就能去求礼了,真是万幸。要是开始提梅花,什么求礼啊、光阳啊,可能都去不成了,这可是2月啊,差点就见不成颂珠了。

“可要多放些韭菜啊。”

他调侃道。

“哪家鸭汤店不放韭菜啊?不过,你一定要尝尝他家的拌水芹菜,保证吃一次就爱上!”

颂珠应和道。

*

颂珠35岁,他39岁。相差不过四岁,可颂珠从上大学时开始就叫他大叔。

他们系里叫他大叔的女生就她一个。为什么呢?大家都叫他哥哥或学长,只有颂珠总是叫他大叔。他高中时复读了一年,上大学后又服了兵役,复学晚了些,那也不过25岁,居然叫他大叔。

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非常喜欢颂珠。不过,“大叔”这个称呼就像一张黄牌警告,让他无法接近她。

上大学时,大家都是一起上课的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会忘记彼此的年龄,一起嬉笑打闹。但是,每当听到“大叔”这个称呼,他就不禁心里一颤,就像被叫停了一样,僵在那里。

“大叔?我才25岁啊!”

大概在复学之后的两三个月吧,他好不容易才跟颂珠说了句话。真的很不容易,因为他一见到颂珠就会发抖。

“总不能叫你巴赫哥哥吧?叫巴赫学长也不太合适。”颂珠慢悠悠地说道,“巴赫先生最顺口了,可又不能叫你先生,这也比叫巴赫爷爷好多了,对吧?”

“一定得叫巴赫吗?”

“难不成要叫峰汉大叔吗?”

颂珠无情地说,他差点没哭出来。

“我是说一定要加‘大叔’两个字吗?”

“我觉得这样叫很舒服啊。”

颂珠很漂亮,但对他却很无情,这让他很难过。他真想告诉她:“我觉得不舒服啊”,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大家叫他巴赫,是因为一次作业。他没在作业文件上写名字就交了上去,老师当时对他还不太熟悉,就在课堂上问:

“附件‘ .hwp’是谁发的?文件名是 点hwp!”

这时,有个学生开玩笑地喊了一句:

“巴赫?”

一阵哄笑过后,有个人在教室的一角悄悄地举起了手。是他。从那天起,颂珠开始叫他“巴赫大叔”,后来就只叫他“大叔”了。

他觉得“巴赫”是个不错的外号。他自己也不喜欢“峰汉”这个名字,所以常常用开头的两个字母“ ”代替。巴赫,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名字,就是和“哥哥”一类的称呼放在一起很不顺口。更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后来“巴赫”这两个字就像助推器一样从主火箭中分离出去,就剩下了“大叔”两个字,真是荒唐。

新学期一开学,班里的复学生又多了两个,“大叔”这个称呼给峰汉带来的困扰减少了一些。颂珠管另外两个复学生也叫“大叔”,这可能是因为她对他感到了些许歉意吧。

*

“现在说说看吧。”

吃完鸭汤,颂珠问道。

“的确好吃,拌水芹菜。”

“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跑到求礼来的原因啊。”

“不是说了吗?因为想见你。”

“你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的话不能信吗?”

“如果我说想你了……你会信吗?”

“真的吗?”

“你看……所以啊,还是赶快说吧。”

“赶快?”

“对,赶快。”

“赶快”这两个字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赶快”的意思不是“快点说”,而是“直说吧,大叔!”

当然,他就是因为想念颂珠才去的,梅花只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借口。不过,如果说是因想见颂珠而来,恐怕事情又回到原点,只会打嘴架。

现在,他们只能打嘴架,这让他很难过。其实,他并非不明白颂珠让他赶快说的意图。她并不是让他快点说,或是直说。她的意思其实是能不能再直接一点。“一点”很重要。他从上大学时就一直喜欢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也知道,他现在依然喜欢她。

颂珠和他想法差不多。就算再多“一点”直接,他们俩的关系似乎也不会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他虽然还没结婚,可颂珠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还能怎么样呢?

颂珠虽然嘴上催他快点说,心里其实并没有想过要怎么样,不过是想听到他更明确一点的回答而已。人们其实都一样,不管以后会怎样,心里还是想听到真心话。况且,这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相比之下,他比颂珠更拘谨。明明是想去看她,却煞费苦心地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借口,拿梅花当幌子。

“走吧。”

他先站起身。

“去哪儿?”

“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就对了。”

他们开着车,沿着江边一路向南。现在,说是来看梅花似乎也未尝不可了。求礼也来了,颂珠也见了,也就不用拿梅花当借口了。

“天哪!那不是蟾津江吗?对吧?”

他朝窗外看着,突然吓了一跳,喊出声来。

“你不是来看蟾津江的?”

颂珠问道,像是在嗔怪他的装疯卖傻。

“要是来看蟾津江的,我还能吓一跳么?我头一次来这儿,可怎么感觉蟾津江这么熟悉呢?可能是因为诗人们写它写得太多了吧。现在亲眼一看,啊!这么美的地方,真是用一千首诗去描绘它都不多啊。我怎么才看到呢……”

“你那么会照相,居然头一次看到蟾津江?”

“我都是在影棚里拍些手表、宝石、电子产品什么的,为了糊口么。当然,蟾津江我也从照片上看过很多次。”

“不是来看蟾津江的,那去看什么?我们去哪儿?”

“最近还画画吗?”

他试着岔开话题。

“总有一天,我要为这蟾津江画一千幅画。一千幅太少了?那我也要画,一定要画。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和一个乡巴佬结婚?虽然现在丈夫和孩子拖得我什么都干不了,但总有一天……啊!乡下的日子可真不好过,首尔人是肯定想象不到的。你写诗吧,大叔?”

“没有诗,我一天都活不了。”

“噗……”

颂珠不可能不知道,上大学时大家就叫他“落榜诗人”。他时常写诗参加诗歌大赛,尝尽落榜的苦味。他总是说无诗不能活,并且为能够这样说而感到幸福。一直以来,和写诗相比,他更加热爱的似乎是对诗的单恋。

“有句诗是:‘前身应是明月,几生修道梅花。’”

“我正在想你怎么还不提诗呢。”

“这是退溪一百多首咏梅诗中的一首。‘前生曾是一轮明月的我,还要几辈子才能修成梅花呢……’啊……把自己比喻成明月已经让人肃然起敬了,可见梅花是多么难以企及的境界啊。怎么能不来看梅花呢?”

最终,他还是说出了梅花。

“你还是很喜欢背这些东西吗?”

颂珠的回应很平淡。

“退溪和官妓杜香之间的梅花情缘,你听了会心碎。”他说。

可颂珠却答道:“背那么多有什么用,你得写啊。”他还以为颂珠会说:啊哈,原来你是来看梅花的呀!

*

到了青梅园门口,他才突然发现,原来沿着蟾津江一路过来,根本没看到梅花。

不可能只有这个梅园的梅花开了啊。开车过来的这一路都是空空的旷野,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可能要怪蟾津江,更要怪美丽的颂珠。

梅园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不能再往前开了。他们停下车,一脸无奈地望向梅园的土丘和蟾津江,感到甚是荒唐。

“我知道了,现在。”

颂珠说。

“什么?”

他装糊涂。

“白跑了一趟吧?”

“申钦的诗里说‘梅一生寒不卖香……’梅花不是在天冷的时候开吗?不是吗?”

“这句强调的是‘香’,不是‘寒’吧?”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这句呢?”

他没说这是黄蘗禅师的诗,因为他不太确定。

“这句的重点也不在‘寒’,而在‘香’。”

这颂珠也是了得:巴赫大叔,你不是说是来看梅花的,不是来看我的吗?

“那普雨禅师还能说谎吗?‘腊雪满空来,寒梅花正开。片片片片片,散入梅花真不辨……’这几句呢?”

“说的是腊月吗?”

“对啊,腊月的雪就是腊雪,腊是腊月的腊。”

“不过,大……叔……”

“我怎么觉着在这种情况下‘大叔’这个称呼很合适呢。”

“是吧?你也这么想的吧,大叔?”

“嗯,感觉有点丢人啊。”

“管他是申钦还是普雨,重要的是这里的梅花没有开。”

“是啊。”

“‘雪中梅’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罢了,梅花下个月才开呢。”

“是啊。”

*

有什么关系呢?本来从一开始梅花就只是个借口。他是因为想念颂珠才来的,现在颂珠也见到了,梅花就算在秋天开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35岁的颂珠虽然已经有了孩子,但在他眼里还是那么漂亮。她说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可脸上连一道皱纹都没有,身上也看不出一丝赘肉,虽然他并不介意这些。眼前的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光彩照人。

他想起一次开学初的集体出游。大概是在阳平的一个杨树林吧,也可能是柳树林,河水缓缓地流淌着。

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当时太吃惊了,所以可能整个事情的原委都从他的记忆里完全蒸发掉了。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只剩下颂珠火热的舞姿。他还勉强记得地面上开满了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的小花,橘红色的,像罂粟花一样。

好像是玩游戏的时候颂珠输了,惩罚也像游戏一样无聊,罚她唱歌或者跳舞。本以为她会随便唱几句就完了,怎料她突然开始疯了似地扭动身体。

说她“疯了似地”虽然有点过分,不过他当时真以为她疯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实在看不下去了。

以前,每次看到颂珠,他都会在心里说: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小学女教师一定就是她这个样子的……因为颂珠简直就跟过去老一辈的教师一模一样。他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国语教育系(对,是国语教育系)的学生。

代表小组发言的时候,她是那么温柔端庄,声音清亮。她说话时嘴巴微微张开,若隐若现地露出嘴里的粉红色,看上去就像含着一颗刚刚洗好的熟透的桃子。不管是牛仔裤还是裙子,都像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穿上一样整洁。即便是发生地震,颂珠似乎也不会跑。

原本是这样的颂珠,却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跳起了舞。她使劲儿地耸肩抖胸、扭腰晃屁股。围坐在那儿的同学们都疯狂地拍手叫好,颂珠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大家反响特别热烈。

当时,他感到的几乎是羞耻和侮辱。就像自己的女朋友穿着暴露的衣服在一群喝醉了的人面前跳起轻浮的舞蹈一样。可颂珠并不是他的女朋友,她的舞也并不轻浮,不过是一个从小就学画画、练跳舞的人做的一个非常自然的才艺展示。只有他一个人感到耻辱和无法接受。他很伤心,因为不能独自欣赏她的性感;他感到羞耻,因为自己无力阻挡其他男生贪婪的目光;他更感到挫败,因为这一切的状况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哪怕是百分之一。

他就像被成百上千个人痛打了一顿,浑身难受。满身(应该是心里)的伤口像气球一样膨胀,似乎哪怕用指尖轻轻碰一下,他都会尖叫起来。可是,就算全身滚烫、都烧出了疹子,他也没有对颂珠感到失望,身体被无法抗拒的颂珠填满。在硬撑着站起来后,他发现自己的心里全部是她,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颂珠的宿主。

其实,复学后一回到学校,他就预感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休了两年半的学,回到教室后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颂珠就在他们中间。一见颂珠,他马上就会患上一种突发性持续丧失斗志症——如果有这种病的话。

*

“俳句!”

他大喊了一声。他们正沿着青梅园里的小路往上走。

“你这思维还是这么跳跃。”

“诗就是需要跳跃的思维啊。”

“跟着你的思维走可要累死了呢。突然喊什么俳句啊……”

“你看那边。”

他手指的地方堆着许多大石头。梅花还没开,空荡荡的枝头下,堆着许多扁圆的天然石头。不是一两块,是好多块,多得数不清,梅园里到处都是。

“这哪是梅园,明明是石头园啊!”

“梅花凋零,黑色桌边小贝壳。”

他略带鼻音地吟诵着。

“俳句?”

“我不太记得作者是谁了,好像是与谢芜村吧?大概是看到嵌在黑色桌子上的贝壳,想起了梅花。”

“所以呢?”

“我当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不是让你看那儿嘛。”

颂珠一下子呆住了,沉默了许久。那许许多多的大石头上,满是凋零的梅花。

“天啊……”

“应该不是故意把梅树种在这种石头地里吧,一定是……”

“梅花落下来之后印到石头上的,日久天长就成了现在这样。你是要说这个吗?”

“蝉声似静幽,但可穿岩石。”

“这也是俳句吗?”

“这是松尾芭蕉写的。他太有名了,所以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引得对不对。”

两个人跳上石堆,走近一看,石头内侧的梅花反而印得更清楚。再往四周看一下,发现每块石头上都印满了梅花。

“太不可思议了……”

颂珠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望向身边的他。那是一张让她多么思念的脸庞啊。

“我爱你很久了。”

“你也一直深藏在我心里,大叔。”

差一点就要上演这一幕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凝望过彼此。只是这种对视太短暂,导致两个人看上去好像在努力回避对方的眼神。

*

他之所以能拿梅花当借口来求礼,其实是因为颂珠给他留了余地。虽然他有时给颂珠打电话,但大多数时候是颂珠先给他打电话。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颂珠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在上完课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我在等红灯,歇一会儿,突然注意到我握着方向盘的手。”

她就这样聊起来。

“右手两个手指的指甲竟然还没剪。我今天早上剪的指甲,可无名指和小指却忘剪了。唉,真是!”

这时他只会说:

“村里的红绿灯时间应该不长吧,打电话没事儿吗?”

颂珠提高了嗓门儿说:

“现在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了!真是的。”

他也知道,颂珠并不讨厌自己。从大学时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他们没能成为校园情侣或者恋人,也许是因为过于小心谨慎的性格、些许的戒备心理,和由此导致的错过时机、颂珠的结婚和远嫁穷乡,再后来就是“不合适的可能性”、首尔与求礼之间的距离,等等。而真正的缘由,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犹犹豫豫间就变成这样了。

学生时代的他还挺受欢迎的。在一次学术考察报告会上,他是发言人。他走上台时,坐在后面的女生们就像看到偶像歌手一样大声欢呼。还有一个女生因为他病倒了,一直缺课,是他亲自去那个女生的出租屋劝她回来上课。他拿着尤克里里(一种类似小吉他的四弦乐器,他会弹)为她弹了一首嘉年华组合的《鹅之梦》,第二天那个女生就回校上课了。

他一直都拿奖学金,成绩很好(他记忆力很强,这一点没人能比得上他,大家说他是引经据典的鬼才),在老师和学长面前也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他和当时刚刚通过韩国广播公司电视剧《求婚》出道的元彬长得有点儿像。“有点儿”是他自己傲慢的谦虚,别人都说“非常”像。

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颂珠是不可能讨厌他的。可问题就在于只要在颂珠面前,他就会变得丧失斗志,或者说是过度的斗志反倒让他乱了阵脚。

好像是在他复学后的第二次《古时调论》课上,轮到他发言,主题是肃宗英祖时期的著名歌者李世春。那时,他还不怎么熟悉班里的新面孔。

李世春是英祖时期的著名歌者……刚一开口,他的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如果下节课再给我一次发言的机会……连这句话都没说完,他就犹犹豫豫地走下讲台,低着头赶紧回到座位上。都是因为颂珠。当时,他还不知道颂珠的名字。她就像一枝鲜艳的小红花,在教室中央静静地傲然绽放。

“傲然”这个词好像就应该用在这样的场景,这里没有性格傲慢的意思。她就是一个选了这门课的学生,静静地坐在那听课。她看上去娴静温和,深深地吸引了他。

如果说在他的DNA或者潜意识里有一个圆圈,那么颂珠就是可以正好完全填满那个圆圈的人,她一下子就走进去,印刻在那里。可以说,他完全被迷住了。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现在都忘不了李世春这个名字。在颂珠闪电般地突然闯进他心里的刹那,那个名字也在慌乱中一并闯进来。

这导致他把颂珠闺蜜的名字也记成了李世春,那个朋友的真名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要是能有机会和颂珠一起喝杯啤酒,可就真是别无所求了。他常会陷入这样的遐想。每当这时,脑海里便会浮现出一个名字:李世春。其实她不叫李世春,不过是他把她记成了李世春而已。然后,他就对那个李世春说,今天去喝杯啤酒吧?我请客!

一想起颂珠,就会想起李世春。同样,李世春的身边也总会有她的好闺蜜颂珠,她们是一个宿舍的室友。他也住宿舍。下午6点左右,三个人在图书馆前会合,一起沿着长长的校园主干道朝校门走去。数不清的玫瑰在道路两旁怒放,仿佛从杯子里溢出来的红色泡沫糖浆。

傍晚的风清爽地吹着,学校前面的酒屋一家接一家地亮起灯。他们慢悠悠地走到美食街尽头的一家啤酒屋,点了扎啤和德式香肠。李世春的家乡在江陵,爸爸是中学国语老师。是爸爸让她报考的国语教育系。“妈妈开了一家钢琴补习班,她因为手指太短而没能成为一名钢琴家,这让妈妈现在想起来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哭泣。”李世春说。“手指短就不能弹钢琴吗?”他问。

他只能在和李世春的闲聊中得知颂珠的家乡是全州。就这样,主要是他和李世春在开心地聊。他疯狂地渴望了解颂珠,可颂珠却在酒吧里句句喊他大叔。

所以,李世春误会了。以为他喜欢的是自己。在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之后,她非常生气。为了表达诚挚的歉意和安慰,他给李世春唱了一首歌。但他唱的却是那首用尤克里里伴奏的《鹅之梦》,所有人都知道这首歌与那个长期旷课的女生、“出租屋慰问演出”之间的故事。

听完这首已经利用过一次的歌,李世春非常伤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和颂珠形影不离了。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两个人又和好了。但他一直都感到很抱歉,倒不是对李世春,而是觉得对不起颂珠。

“你肯定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去宿舍食堂。”

他在一块星星点点地印着梅花的大石头上坐下,望着广阔的蟾津江白沙滩,说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我身后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得到。”

“你能感觉到我在你身后?”

“大叔,你从来都没有比我先到过食堂,不是吗?”

“你知道?”

“当然知道。”

他只能那么做。因为没办法接近颂珠,只能远远地兜圈子。通过李世春去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方法,可这李世春现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所以,他在食堂排队时,总是排在颂珠后面,大概隔十个人左右。

“我几乎没和你在一张桌上吃过饭。就算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们也都是坐在对角线的两头儿。那时学校宿舍食堂的餐桌都是坐十个人的吧。”

“能坐十二个人。”

“你也看到我吃饭的时候很尴尬、很不自在了吗?”

“看到了呀,因为我们坐在对角线两头啊。”

“因为坐在对角线的两头?”

“我们总是能坐在对角线的两头……”

颂珠稍稍停了一下。

“总是能坐在对角线的两头?”

“一个人很难做到吧?要不是两个人都有同样的心思,怎么总是能‘坐在对角线的两头’呢?”

他突然感到有点儿冷,蜷了一下身子。能坐十二个人……颂珠记得更清楚。

他没敢去看颂珠吃饭,颂珠却看了他。他们虽然有“同样的心思”,可他却胆怯得多。因为颂珠什么都知道,却仍然先去食堂,去接受他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他把目光从蟾津江收回,偷偷地看了一眼颂珠的侧脸。为什么现在才说呢。他很想问,可又突然感到些许害怕。这时,颂珠突然开了口,吓了他一跳。

“那么害怕去食堂,那就别吃饭啊。”

听起来像是她在埋怨,他这才转过脸去正面看她。颂珠笑得像花一样灿烂。他也笑着说:

“是一定要去食堂,然后才感受到害怕!”

“一定要去?”

“嗯,一定要去。”

估计没有哪个学生像他那样顿顿都去宿舍食堂吃饭的。特别是早上,他一定要准时去食堂。清晨,离去上课的时间还早,住在宿舍的女生们刚刚醒来,迎着清寂的晨风,陆续来到食堂。通往食堂的路上每个季节绽放着不同的花:木兰、绣球、美人蕉和紫藤。女生们刚洗完的头发还没干,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在这样的早晨,去看刚刚洗漱完的颂珠那张盈盈的笑脸,实在是件让他很慌张害怕的事情。

那是一种他坚决不肯逃避的恐惧。那么多的清晨,吃了那么多次饭,他却每次都紧张得食不知味。这些,颂珠真的都知道吗?他很想问,可嘴里却蹦出一个非常荒唐的问题:

“李世春现在干什么呢?”

“李世春?”

“对,你的好朋友。”

“大……叔……”

“嗯?”

“是慧珍,李慧珍!”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害怕什么吗?他再次望向缓缓流淌的江水。

*

对,是李慧珍,不是李世春。颂珠说她在安城的一所高中上班。比颂珠晚两年结的婚,不过后来爱上了一个在一次教师培训期间认识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

“现在呢?”

他问道。

“还在那所学校呢。”

“过得好吗?”

“怎么才算过得好呢?就那样呗。”

“就那样?”

“就那样一个人过,孩子放到娘家带。”

她很快就把婚离了,可那男的却一拖再拖,一直没离。

“应该就是不想家庭破裂吧。”颂珠说,“不是有那种就那么过的么,讨厌的催泪苦情族”。

“催泪苦情族。”

“那男的那样,她还是死也忘不了他,简直是催泪苦情族中的代表。现在还找各种借口偷偷见他。脸都瘦得皮包骨了,就算见到她,估计你也认不出来。可能她不觉得那种生活很累吧。”

“哦。李世……李慧珍。”

“不过,我倒是非常羡慕她是正式教师啊。代课老师真是恶心,临时工也没有这样的,你知道么?我们这种代课老师连人权都没有。”

“那么严重啊?”

“你知道我们天天都盼着那些女老师怀孕吗?她们休完产假回来,我们就得老老实实地给人家让位。和相处得很好的孩子们分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我还开车往返庆尚道上过班呢。所以啊,总是忙忙活活的,连指甲都剪不好。真想把工作辞了,痛快地画点画什么的。有时晚上10点了,副校长还让我去见他。”

“你老公也上班赚钱,干吗非得上这个班,受这种人权歧视啊?”

“别提老公了,更闹心。他以为我是嫁不出去了,才找的他呢。就是个村里农协银行的科长,连方便面都得放上泡菜、鸡蛋、葱、海苔,煮好了给他端上去。卫生间里洗发水和护发素用完后的空瓶,要是我不收拾了扔掉,就会一直放在那儿。就这样,牙刷、香皂、毛巾都会无限增加。厕纸用完了,要换卷新的,连这种事最后都得我来做。他要是看到没有厕纸,就会抽几张面巾纸去上厕所,真是的。要是我,就直接换了。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让他洗完澡把下水道的头发清理一下,他从来不干。拿出来穿的鞋子总是都脱在玄关,最后还得我去收拾。家里的移动手提电话用完就随便乱丢,也不充电,等嘀嘀响的时候,还得我去把它放回去充电……当初就应该参加正式教师资格考试,不再干家务,现在已经老了。”

“说那么多他的不是,可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幸福。而且,你才35岁。”

“跟你这种不懂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你说的时候还笑呢。”

“我笑了?那也是气出来的苦笑。”

“梅花虽然没开,可你一笑,整个世界都亮了。”

“整个世界都亮了?那是因为蟾津江吧。总有一天我会画一千张蟾津江的画,我就为这股傲气活着呢。看着这流淌的江水,才能感到心里痛快些。真是一条美丽的江啊,真美。”

“那是因为你美。”他心里想。从大学时开始,颂珠的表情一般都是很阳光的。现在和以前一样。

“大叔,你一个人生活不孤单么?”颂珠问。

“就那样呗……”

“怎么样啊?”

“简直要孤单死了。”

“可看起来你一点也不孤单呀,看上去挺像个在自己的领域里有点名气的人,又傲慢又自私。”

“寂寞啊。”

“要和我谈恋爱么?你是单身,估计我不会像慧珍那样烦心的。”

他大声地笑了。过了一会儿,颂珠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很快,两人都突然不笑了,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互相望着对方。此刻,似乎任何藏在善或恶的伪装背后的渴望都完全无法再被隐瞒。

笑过之后的沉默无比锋利。

一、二……不过三秒的对视,是那天两个人第二次对彼此深深的凝望。这时,似乎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朵梅花绽放的声音。

“是不是很神奇?”

他先收回目光,指着岩石上的梅花纹。

“这不是梅花是什么啊。”

颂珠回答道。

“是吧?就是梅花吧?”

“是梅花。”

“虽然我是2月来的,但我确实看到了梅花。”

“看到了。”

“无论什么时候来,我们都能看到梅花。”

“是这样的。”

“你说是就是。”

“当然。”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星星点点地嵌在花岗岩里的石英花纹怎么就成了梅花呢?两个人都在固执地坚持,谁都不想去说破它。冬日的冷风还在吹,江水依然缓缓地流淌。

*

他急急忙忙地返回了首尔,就因为颂珠的一句话。

他们站在最初见面的那家鸭汤店前道别,身后是一群一边剔牙一边走出店门的中年男子。颂珠挥了挥手。

“好好写诗。”

她站在车窗外说。

“好好画画,你一定做得到。”

他把头伸出来说。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但两个人之间的道别听起来并没有那么惋惜和真诚。

真正留在他心里的,并不是颂珠的道别。

“我有件事想问你。”

而是颂珠的这句提问。

“什么?”

他反问道。颂珠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双充满调皮的眼睛。梅花开的时候,还能再来一趟吗。他想着。两个人慢慢地朝梅园门口走去。

“什么啊?”

他又问道。

“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颂珠问。她说,她之前偶尔给他发过邮件,是用心写的邮件。颂珠说得很清楚,是用心写的,偶尔有时间就写。

“嗯……没收到啊,你发到哪儿了?”

“千里眼。我有时会读你在摄影杂志上写的文章,文章后面附的那个邮箱地址,我往那儿发的。”

啊,千里眼的邮箱已经很久没用了。他说,账号和密码太多,都混了,现在都用一个网站的,不过不是千里眼。他这才给颂珠一张他的名片。

“啊,是吗……原来是这样。”

“可是,是真的吗?”

他问。

“什么?”

“你说你给我发了邮件。”

颂珠没有回答。直到两个人走出梅园,上了大路,颂珠才说:

“嗯。”

她没说敬语“是”,说的是非敬语“嗯”。

也许留在他心里的那句话,就是颂珠的这个“嗯”吧。在回首尔的路上,他的心底一直回响着颂珠的那句“嗯”,“嗯”,“嗯”。

*

一到首尔,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他回想以前的账号和密码,试着在千里眼上登录了好几次,可全都失败了。不是因为时间太长,账号被自动注销了,就是因为他忘了密码。虽然账号在以前的杂志上很快就能找到。

他就这样过了两天。颂珠的“心”就这样被老旧的邮箱账户深深地锁住,不知不觉消失在宇宙空间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是电子邮件,而是信件的话,就算读不到,也会在一个地方。就算是被火烧了,也会留下灰烬。可被删除的在线信息却不符合这种质量守恒定律,它会以一种可怕的形式完全消失。

从求礼回来后的第四天早上,他吃着烤面包片、煎鸡蛋,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视。突然,他好像看到有一个单词正在慢慢地从屏幕下方闪过,越来越清晰——“爱尔兰”。

电视里正在播《走向世界》节目的爱尔兰篇。一遍遍地听到旁白里说“爱尔兰”,怎么就没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国家的名字,要过一会儿才慢慢发现呢?

原来内心深处闪过的不是那个国家名,而是个电影片名。虽然拼写不同,但用韩语写出来都是爱尔兰。

大概就是在看完那部电影之后,他把密码设成了爱尔兰。

他嘴里叼着烤面包片,登录到千里眼邮箱。紧锁的大门终于打开,他差点儿把面包片弄掉到地上。颂珠发来的邮件总共有四十六封。它们一封封孤零零地到来,等那么久,终于要被解开魔法,从睡梦中醒来。

他的手颤抖着握紧鼠标,看着那些邮件标题:“下雨了”,“今天生了两次气”,“蒸了土豆”,“没有咖啡了”,“好无聊”,“喝了两罐啤酒”,“大叔你死了吗”,“真讨厌夏天”,“煎了好多煎饼”……只要一点击,它们似乎马上就会睁开双眼。

他读着那些标题,逐个地,慢慢地,每个标题花了大概20秒。

花了好长时间都读完以后,他突然想起梅泉这个词。这个词说的不是有梅花的泉水,也不是泉水边的梅花,而是说梅花像泉水般涌现,或是梅花汇成泉水流淌。这46封邮件,就像梅花汇成泉水一样,不断地涌现出来,涓涓流淌。无数花瓣突然间迎面扑过来,差点让他像个脑中风患者一样晕厥过去。

这就是颂珠那份迟来的心意吧,漫长的等待让它更具弹性。这份心意看似遥远,实际上就像地下的水源,悄声无息地走近他。

他想起自己收藏的“鹤林玉露”文件,隐约记得里面有一首尼姑的悟道颂。他赶紧打开文件,找到那首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撚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再回过头来看那些“邮件”,不慌不忙地点击“收件箱”菜单中的“全部”。瞬间,所有邮件标题前的方框都打了勾。

每次15封,一共三次,他删除了所有颂珠发来的邮件。

连最后一封也都删了。

*

在梅园的对视,短暂而深刻的两次凝望,已经足够他回味许多年,足以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幸福地想念她。他想。

“没收到邮件啊。”

他给颂珠打电话说。

“没收到?”

“好不容易才把密码想起来,进去一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颂珠咯咯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久。

好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可真有意思,大叔。”

颂珠打嗝般停下笑声,说道。

“我怎么了?”

“你信了?”

“当然信了啊。”

“那你肯定很开心了?”

“别再逗我啦。”

你怎么跟我一模一样呢,好伤心。他想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他不想那样说,也没有那么伤心。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彼此的幸福生活,是为了热爱生活。

“不管怎样,你能给我打电话,我很开心。”

颂珠说。

“我也是。”

他说。 P1QkFJQHCrVaTJZB538rWWk3X9upVKHPyUUpFGVLEZUmVYUJddwPAaspqrW24y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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