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那段时光里,我做了很多家具。
做餐桌的时候最开心。虽然想象摆在上面的食物或坐在对面的人的时候也很开心,但最开心的还是不去想它的功能或用途,只去想象它在清晨孤独地等待黎明的时候。
有订单的话,我还做床和书架,也做桌子和搁板。
我做过两把椅子。第一把是15年前做的。昨天,我做完了第二把椅子。两把椅子都是单人椅。我没打算卖,也没打算用。
我要讲讲往日的故事。
讲讲那段日子里陆陆续续发生的事情,有的已经成为过往,有的则被遗留下来。讲讲那段日子过去以后留下的那把椅子。
我15岁那年的1月,父亲回国了,他在中东工作了7年。母亲把父亲定期寄来的钱攒起来,买了一套公寓,用自己的工资解决家里的日常开销。母亲生下我以后的第二年就开始在汽车站售票处工作。那时,我们家离外婆家有步行10分钟左右的距离,我是外婆一手拉扯大的。
外婆这辈子活了九十五年六个月零十二天,15年前离开了人世。在外婆九十五年六个月零十二天的生命里,我和外婆每天都见面的时间有二十九年十一个月。不对,再算一下。姨妈生孩子的时候,外婆去姨妈家待了3年左右。我20岁出头的时候,在麟蹄第二步兵师服了差不多3年兵役。就算把这些日子都去掉,我和外婆每天都能见面的日子也有20多年。虽然不住在一起,却每天见面说说话,哪怕只有简短的几句。到现在为止,在我的人生中,这样的人只有外婆一个。
过了94岁以后,外婆的身体突然衰弱起来。虽然没有出现痴呆症状,也没什么重病,但消化和呼吸功能大不如前,吃饭和排便都很困难。外婆在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住在养老院。在那里,她总是说“我不冷,我没病,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还行,不需要”。她拒绝打针吃药,不接受别人的善意,这让儿女们很为难。人们说“上岁数的人都这样固执”,我却认为外婆的态度是明确的,或者说是挑剔的。那时的外婆的确不冷,没病,身体还行,不需要打针吃药。不行的不是外婆,而是留在这世上的人们,是那些要留下来送走外婆,然后自己也会在某一天死去的人们,是那些非要判断逐渐老去的外婆“不行了”的子孙们。
住进养老院三四个月以后的某一天,外婆一边吃着我打包带去的金黄色南瓜粥,一边劝我找一个宗教信仰坚持信下去。她说,这样的话,就算到了要死的那一天,应该也不会那么害怕了。我想起年轻时的外婆,想起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用清脆的声音说“我相信钱”的外婆。那时,外婆出摊卖热狗和鱼饼,我每天放学后都去那儿吃热狗,拿零花钱。她算十二根鱼饼、六个鱼脯和五根热狗的价钱比计算器都快。
“现在睡醒了就害怕,要睡着的时候更害怕,这辈子怎么就没信点什么呢。”
“外婆有什么可怕的啊?”
“想起以前做错的事就害怕。”
“外婆把我和哥哥养大了啊。”
“因为你们是我闺女生的啊。”
“外婆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了哦。”
“哪是我养的,是你们自己长大的哦。”
“外婆养大了两个生命,不对,外婆有六个孩子,所以,六个加我们两个,再加上舅舅和姨妈的孩子们,外婆养大了十多个孩子啊。我觉得多大的错这功劳也能抵了吧。”
“我没能好好养自己的孩子,忙着赚钱,没空管他们,识了点字就让他们去干活了,只让舅舅们读书,你妈很怨我。”
“我知道,这个我来还,因为外婆养了我。”
外婆连少半碗南瓜粥都没吃完。
“外婆不是不相信有天堂或者极乐世界吗?”
“不是不信,是不知道啊。”
“一般人就算不知道也信,可外婆做不到。”
“都不知道,怎么信啊?”
“所以啊,对外婆来说,是没有天堂和极乐世界的,所以也就没有地狱和三恶道,没有当然就绝对不可能去,所以外婆不要怕。”
外婆笑着说这话有道理,接着又喃喃地说,就算这样,死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还害怕死,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要是这些都没有,那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我很难过。我想跟外婆说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到100岁,但是100岁以后呢?况且,距离100岁也没剩几年了,总有一天会死的,那个悲伤和痛苦的日子一定会来。我连“永远健健康康”之类的话都说不出口。外婆已经很健康长寿了,我不能奢求更多。
“就是睡觉呗,外婆。”
外婆需要一个答案。所以,我这个既没死过,也不知死是什么,也没有活得很精彩的人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外婆会梦见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就算不是在天堂或极乐世界里,也一定是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
外婆悲伤地看着我。就这样,我们每天都在做着准备。
回国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又开始上班了。他对于母亲来说就像一个客人,对于我来说则像一个老师。3月里的一个深夜,迟来的寒潮还未过去,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瘫坐在客厅里,大声呼唤家里的人。我被吵醒,以为是在做梦,因为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把房门打开一点,偷偷往客厅里看。
父亲像一只幼小的动物一样蠕动着,不停地用手掌抹脸。母亲来到客厅,站在父亲身旁。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也很陌生吧。父亲伸出手来拉母亲,母亲蹲了下来。父亲想抱母亲,却被母亲推开。父亲一边哭,一边生气地自言自语:“这是我家,房子是我赚钱买的,可你们为什么让我活得这么难?为了守住这个家,我一直努力工作,到头来真不知道都守了些什么,难道是为了让你们这么对我吗?”父亲重复着这几句话,不停地想要抱住母亲,却都被母亲推开。我知道应该把门关上,却一直偷偷地看了下去。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感觉他们不像是我的父母,简直成了电视剧里的人。父亲开始不停地叹息,母亲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父亲在地上躺下,我静静地关上门,躺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总算睡着了,却睡得很不踏实。我被冻醒,窗外有点亮了。我打开房门,父亲躺在客厅里,像一堆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卧室的门关着,客厅在一片沉寂而冰冷的铁青色中迎来黎明。从那以后,这种冰冷沉寂的铁青色便成了我们家的底色。不管父亲喝没喝醉,都睡在客厅里,母亲则睡在卧室里。而我,会在睡不着的夜晚,把门打开一条缝,像做什么坏事一样,偷偷往外看。
那时候,我总是被一种挫败感压抑着,这种感觉现在也困扰着我,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大概知道这是一种自卑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龌龊、苦恼、愤怒,还有些害怕。因为不知道是什么而害怕,又因为害怕,总是有一种犯错误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世界强行抹去,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把自己——一个瘦小沉默的孩子——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那是一个风已不再寒冷的春日,我一整天都在教室的角落里窝着,不时看看窗外。班里的同学们那天特别吵闹。我就像一根草、一块石子一样静静地待着,可就算静静地待着,还是觉得很压抑。放学了,我去外婆的路边摊吃热狗,外婆问我要不要零花钱,我摇摇头。一群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的学生朝小摊涌过来。
我没跟外婆说一声就离开了小摊,骑车奔向与家相反的方向。看到汽车站,我拐了个弯,经过市场,穿过铁桥洞,到了火车站。这条路是个环线,一直走的话,最后就会到家。我拐了好几个弯,却还是回家的路,我使劲蹬车,想逃离回家的路,却怎么都做不到。忽然间,我想起了锡宇。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一直到初中一年级都很要好,可是就在二年级开学前,他搬到邻近社区去了。我找到公用电话,往锡宇家打电话。幸好是锡宇接的,我劈头就说要去找他玩,他用不太乐意的声音说“好”。
我骑着自行车在国道上飞奔,不觉间天就黑了。我又骑了好久,只见前边不远处点缀着一片犹如满天星花一般的灯光。我停下自行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另一只脚踩着地,朝那片灯光望了很久,然后调转了车把。我着了魔似地打电话说要去玩,但即便在说要去的那一刻,我都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去。因为我并不知道锡宇家在哪里,锡宇也没问我是否知道。无论怎么蹬自行车,都看不到熟悉的风景,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时,路牌上出现了我生活的社区的名字。我发誓再也不联系锡宇了。
到了家附近,我看了看表,快午夜12点了。头一次这么晚还不回家。虽然担心会被父母骂,也不知道找什么借口,但还是不想回家。我沿着河边朝市区骑去。商店大都打烊了,街上又黑又冷清,几乎没什么人和车,很适合骑自行车。
我慢慢地在老城区漆黑的店铺之间穿过,连只流浪猫都看不到。这时,一个矮个子女孩突然从一栋楼的门口蹿出来。那栋楼有许多卖被子的店铺。她四下打量,我停下了自行车。
是素珍,她和我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但我们并不熟,一句话都没说过。不过,我知道她,但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她躲进两栋楼之间,我推着自行车慢慢朝她那边走去,离她越近越能闻到一股烟味。要是平时,我肯定会装作不认识走过去,不,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推着自行车走到她那里去。我在素珍躲藏的地方站住了,大概是那天骑车走过的路和在我身体里短暂停留的小小自由让我停下了脚步。素珍看到我,吓得把烟扔在地上。“对不起,没想到会吓着你。”我不由自主地说。素珍示意我别出声,捡起掉在地上的烟,又叼在嘴里。我握着自行车把手静静地站着。素珍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递过来。我接过烟,却没想好要不要抽,只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
“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素珍小声问道。
“就是……转转。”我也小声回答。
“你家离这儿不是挺远的吗?”
我吓了一跳。她居然知道我住在哪。我点点头,用拿着烟的手抹了一下鼻子。
“那儿是你家?”我用眼睛瞥了一下素珍刚才走出的楼,问道。她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顶层。素珍抽烟的时候,我一直在离她差不多远的地方紧握自行车把手站着。
“你有硬币吗?”素珍问道。我从口袋里掏出硬币给她看。她说不远的地方有自助咖啡机,不如一起去喝咖啡。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没多久就到了。我们买了两杯牛奶咖啡,又朝不远处的木椅走去。我们并排坐着喝牛奶咖啡,她又抽了一支烟。
“这个时候是不是最好?”素珍说。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说“好”,应该就是好的意思吧。
见我什么都不说,她接着说道:“这个时候呀,风、天气、温度,还有气味都很好,就是太短了。难道是因为短才觉得更好吗?可老是在好的时候考试。”
我点点头,不过我其实并没有想过喜欢什么季节之类的问题。我似乎只见过写下来的“这个时候”,看它被写下来时没觉得什么,现在听到这个说法,发现它确实挺美的。
喝完咖啡,我们一起走到素珍家门口,她进门之前说道:“快回家吧,你看起来有点累。”
我点点头。素珍推开玻璃门,走进楼里。我透过褐色的玻璃看着她一步一步爬楼梯上楼的背影,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我还以为是咖啡的缘故,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喝咖啡。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素珍给的烟有没有断,然后骑上车,可马上就又下来了。我推着车走在路上,希望天不要亮。
我放弃了自退伍后准备了三年的警察公务员考试。父母劝我再考一次,但我没有信心,也不想当警察。我把书都扔了,开始找工作,结果就在近郊的一个木材厂干起了运输配送。我那时迷上了木材的气味,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考虑,我问老板,要是想学做家具的话到哪儿学,怎么学。老板给我介绍了一位认识的工坊木匠,我便成了木匠的助手。
真好,触摸和处理木材,默默地、专心地把它做成一件东西,这个过程真好。我想成为一个匠人,想听到人们叫我匠人。木匠问我有没有最先想做的东西,我说我得做一个棺材,外婆的棺材。我那时每天都担心外婆去世,每当想到外婆,必然就会想到死亡,这让我很痛苦。不能和外婆永远在一起吗?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
木匠答应我说会帮我,会帮我弄些好的木材来。
外婆很开心,她说躺在我做的棺材里好像就不会害怕了,还说我做的棺材应该能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来吊唁的人都说是喜丧,说老人走得非常安详,没什么牵挂,子孙们真有福气。又说就算是秋天,像这样晴朗的日子也是少见。老人专门挑了一个不冷不热、不刮风不下雨的日子离开,免得让活着的人受苦。这些话像轮唱曲一样没完没了地在殡仪馆回旋飘荡着,我却听不下去。
几个姨妈和舅舅没怎么哭,他们有很长时间来准备外婆的去世,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似乎已经把他们的负罪感、怨恨和悲伤渐渐放下了。他们的眼泪和笑容都像溪水一样清澈透明。我哭得很厉害,但我要招呼客人,所以不能放声痛哭,只能无声地流泪和擤鼻涕。当哭得头疼和浑身无力的时候,我就到殡仪馆门口透透气,呆呆地盯着电子屏幕。屏幕上“罗裕子”三个字发着蓝光,这是外婆的名字。外婆活着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想到过她的名字。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罗裕子,罗裕子,罗裕子”。我也是有准备的,为了做好准备,甚至还做了棺材。虽然做了很多预想和练习,我依然难以接受现实。外婆临终前,我一直都在,大家哭的时候我一起哭,也在遗像前磕了头,但还是感觉这不是真的。真正的练习似乎才刚刚开始。
葬礼的第一天晚上,两年前分手的女友来吊唁。她静静地行礼,然后和我握手。我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她好像哭过,眼角和鼻子周围都是红的。我和她一起度过了将近7年的时光,20岁以后的大部分重要事件都是和她一起经历的。我还带她见过外婆,外婆喜欢她,说她眼睛漂亮,说话声音清亮。我原本以为交往了那么久,应该会和她继续交往更长时间,结果我们连分手都没说就分手了。她说不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要冷静一段时间。这便是结局,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谁都没想到我们会那么轻易分手。可是“轻易”这个形容词后面能不能跟“分手”这个动词啊?语法对吗?那是一段各种愚蠢的问题都静静腐烂在心里的日子。
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听说的。”
我劝她吃点东西再走,她说不吃了。
“我以为你会很害怕”,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她说,“因为我知道外婆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用韩语里男女之间表示亲密的词——“你”(tangsin)来称呼我。从恋爱到分手之后,她对我的称呼始终没有变。恋爱的时候,我却没发现这个字眼是如此温暖。我跟她说:“真心感谢你能来。”
“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感觉今天的你最真实。”
这是她对我的感谢的回应。最近,我也时常会思考她那句话的含义,思考真实和真心,思考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以及我们各自感受到的孤独。我们在分手边缘徘徊的那段时间里,她说过一句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的话:“你完全没有付出任何努力来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好,你什么都不管,只知道让一切都顺其自然。”我当时觉得这不过是她在没事找茬,后来才明白这可能是她最后的诉求,是她为了寻找一种方法来避免分手而向我发出的最后信号。如果当时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应该不会那样稀里糊涂地分手。就算结局还是分手,我应该也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一个人来到我身边然后又离开,这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却一直十分恐惧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在每一个需要表达真心的瞬间,我都会先举起盾牌防御,根本不会作出努力去说“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那时的我不知道真心也是需要努力的,而且有时是需要付出最大努力的。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办完葬礼几天后,天气突然变了。冬天好像一下子从天上掉了下来,冷得我把塞在衣柜角落里还没洗的厚夹克和毛帽子都掏出来穿戴上。干完工坊的活,骑自行车经过火车站广场的时候,我“呃”地叫出声来,又向前骑了一会儿,才轻轻捏住闸,用一只脚踮着地回头张望。广场一角的吸烟区里,素珍正在抽烟。
15年前,凌晨一起喝完牛奶咖啡后的第二天,我在学校见到了她。我没有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和她问好,只是小心翼翼地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她很自然地领会了我的眼神。一切到此为止,我们没能走得更近。所以,我会故意避开她,只要看到她,远远地就会转身离开。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从门缝里偷看客厅了。又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和母亲锁上卧室门睡在一起了。不知从哪天开始,我睡觉时也锁上屋门。又不知从哪天开始,我还会锁上屋门,骑自行车去老城区狂奔,直到曙光洒落在街道上。
我没敢去素珍家门口,只是在她家附近徘徊,寻找烟味。想见和不想见在心里展开激烈的拉锯战。我们在漆黑的夜晚、无人的街边并肩坐着喝牛奶咖啡,第二天在学校见面时却回到原来的样子。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此,我惧怕面对这一点。这样的夜晚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换了高中校服以后,这些夜晚渐渐被我遗忘,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当我在深夜里骑自行车的时候,依然会想起素珍。
素珍掐掉烟,慢慢地走过站前广场。我一直看着她,希望她能先认出我,但她并没有。我叫了她的名字。我本来并不是那种先去和别人打招呼的人。如果对方先打招呼,我会回应。如果对方不打招呼直接走过去,我也会直接走过去。15岁时那样,30岁时还是那样。但如果想和素珍站在一起,我就得暂且丢下一些自己的坚持。
“你变化……”素珍盯着我的眼睛自言自语,“变化……好大啊”。
我摘下毛帽子。
“怎么说呢……你长大了啊,人长大了。”
“你也长大了。”
素珍的话里好像有特别的意思,但被我这么一重复,便成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我当然也长了啊,我长了10多厘米呢。”素珍笑着回应我的话。
算起来我长得也有那么多。我说的不是身体,不是块头,而是感觉之类的东西……
素珍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看着我。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硬币。我掏出来给她看,提议一起到车站里喝牛奶咖啡。她笑了。
素珍说她在大城市的酒店里工作,我说我是做家具的。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但能跟她说的却只有“做家具”这一件。“你让我也拥有了喜欢的季节”,这样的话是不能跟她说的。素珍说她两三个月回一次老家。听到这句话,我想,现在不能再像平常一样经过火车站了。素珍从钱包里掏出名片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证。她和我的身份证号码前几位是一样的。我说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然后拿出身份证给她看。素珍说她也和我一样,是在日出前出生的。我们出生的医院也是同一家。
“我们这是转了一圈以后重逢吗?”素珍说。我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我们在同一天、差不多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方出生,然后在15岁的一个凌晨偶然相遇。现在,我们30岁了,再一次偶遇……我就想这样折一下,每十五年折一下。”
她边说边做了一个折纸的动作。我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偶然。不管那时还是现在,都是我先认出她,我先停下来、留下来,这可以说是偶然吗?她说了几个当年和她一起玩的同学的名字,问我知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不认识和她要好的朋友,她应该也不了解和我要好的朋友和当年的我。也许我们的交集只有15岁的某个凌晨和30岁的某个夜晚。她也跟我要名片,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要住酒店的话,可以和她联系。我并没跟她说,如果需要家具的话,就跟我联系。她说,计划三天后的晚上回去上班,我们可以在那之前见面,一起吃饭或喝酒都行。她说自己和当年的朋友们都断了联系,能这样见到我很开心,希望能常常互相问候一下。我感觉她说的不是真心话,都只是些客套话。
纸杯里的咖啡量太少,我也没什么话能和她说,感觉心里越来越空虚。我把她的名片揣进口袋,突然想起当年为了不把她给的烟弄断时的小心翼翼。我把那支烟放在抽屉深处珍藏了很久,后来却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怎么消失的。
素珍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要见面,就得我先联系她。我把她的名片掏出来看过几次,很快就记住了她的联系方式。
我算了一下我们还有几天过生日。
干完工坊里的活,我留下来画设计图纸。我想做一把靠背和扶手线条柔和、能完美贴合身体的单人椅。它不适合久坐,只适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刚好是一杯咖啡变凉的功夫。它不适合下午或傍晚来坐,只适合凌晨的时候来坐。我没有想过把它做完后要怎么办。
画完图纸的那天晚上,我收到前女友的短信,她问我丧事都办完没有,心情怎么样。我这才想起外婆。葬礼前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外婆,可是在站前广场看到素珍以后,我已经有一天多没有想念外婆了。这太神奇了,我无奈地笑了。我感觉自己的思想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股惭愧和自责涌上心头。可是……外婆现在不在了,我只能在记忆里见到她。虽然我们曾相互关心和安慰,但我们已是天人相隔。外婆不可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悼念是没有尽头的,我也许会偶尔忘记她,却不能将她完全从记忆中抹去。我给前女友回复了一条简短的信息:都办完了,谢谢。我一边回信息,一边想,刚分手时,我连安慰和关心的话都忍着不敢说,现在居然可以聊这些了,看来我已经适应了。
“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希望你一切都好。”她回复道。
我盯着信息看了好一会儿。
感觉我们之间此前都是分手前的练习,现在才是真正的分手。
我也回复她:“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你(tangsin)”称呼她,希望她能感受到那个称呼的温暖。我又开始考虑椅子的事情。
外婆入殓之前,大姨把我单独叫到一边,说外婆在养老院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探望,每天都去和外婆牵着手聊天,做了儿女们都做不到的事,让我在外婆入殓的时候进去最后一次牵外婆的手,外婆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
我犹豫了,我不想看外婆的尸体……不想去感受惨白冰冷的死亡。但是,我没能拒绝,还是进去牵了外婆的手。那一瞬间,我完全崩溃了,似乎明白了长辈们为什么让我进去。他们想让我面对现实,承认外婆确实死了,变成尸体了,让我承认这不是练习。我蹲坐在地上痛哭,大声叫喊,震得大家都堵上了耳朵。我可能还骂了人。我抓住一个人的腿在地上爬,砸地板,揪头发,撕衣服,想死的心都有。
出殡的时候,大家都痛哭起来,哭得比外婆去世时更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抹着泪水,却尽力把眼睛睁大,打起精神,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后悔入殓的时候像个疯子似地大闹。是我跟外婆说躺在我做的棺材里会很舒服,不会害怕,而我却那么大闹一通,外婆心里一定不舒服。最后一天了,我一定要让外婆看到一个值得信任的我,让她相信我说的有关死亡的话没有错,我不想让沉睡在美梦中的外婆被哭声吵醒。
在站前广场见到素珍后的第三天早上,我拿到了白桦木料。为外婆做棺材的时候,从画图纸到最后完工都得让木匠帮忙。这把椅子,就算要花费很长时间,我还是打算一个人做完。在工坊里完成自己的工作后,我按照图纸把木头锯开,用砂纸打磨,不觉间天就黑了。
素珍说过会在那天晚上走。
我在站前广场叫素珍的时候,她认出我的时候,她开心吗?我记不清了。我在她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呢?我的表情是怎么样的?过去的三天里,她是否对我联系她有过些许期待?
我草草地收拾好工坊,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想要带上椅子图纸,却忍住了。
素珍说是偶然,我却不这样认为。
我骑上自行车,向车站飞奔。
我和素珍之间并没有因为我先认出她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但至少我拥有了喜欢的季节,自助咖啡机里的牛奶咖啡变得特别了,不久后我还会拥有一把椅子。如果当初我没先叫住素珍,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从15岁时的那个凌晨开始,仅仅因为素珍在那里便使我改变了方向,让我停下脚步,转身,走进明知没有出路的死胡同。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常有。恋爱时的那些情话让我厌烦。爱情应该就在那里吧,可我有时候却要去证明它。怎么证明?我至今也不知道怎么证明。信神的人并不需要证明神的存在。
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等素珍。
时间在流逝,广播在响,火车在到达、停留、离开。
两三个小时以后,素珍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我从座位上站起身。这次,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你不会是在等我吧?”她先开口问我。“来送你。”我答道。“怎么没跟我联系啊?”她说。“要喝咖啡吗?”我问。她笑了。我们站在自助咖啡机前等咖啡。“来之前弄木头了吧?”她用手指弹了弹我的头发,问道:“用木头做什么了?”我告诉她在做椅子,在做一个虽然不舒服,但可以坐下来休息一小会儿的椅子。
距离素珍要坐的火车到站还有10分钟左右的时间。10分钟足以让咖啡变凉。我很清楚,我不能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