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95年,加喜特人联手赫梯人,灭掉了摇摇欲坠的旧主巴比伦。得手后,赫梯国王穆尔西里一世接到报告说国内有变,遂赶紧率军回赶。途中遭到胡里安人偷袭,战利品也没能带回。
穆尔西里一世回国不久,就被他的妹夫汉提里一世暗算,一命呜呼。没了穆尔西里的赫梯,长期陷入王位之争,差点被东邻米坦尼收入囊中,自然也就顾不上崩溃的古巴比伦。
取代赫梯而兴的米坦尼,醉心于商业和手工业,忙着抢占两河中上游,对以农立国的中下游兴趣寥寥。两河中游的亚述人失去了精神领袖,自顾不暇,对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这种百年一遇的权力真空,为加喜特人提供了上位机会。他们趁势进驻巴比伦城,打败南部海地王国,将乌鲁克、乌尔、拉尔萨等古都纳入了囊中。公元前1465年,一个新的统一王朝又矗立于巴比伦尼亚平原,史称加喜特巴比伦王朝,或巴比伦第三王朝。
加喜特人习惯了阿卡德地区生活,问鼎后没有南下,依旧将都城定在了巴比伦城。他们为巴比伦城换了一个新名字,叫柯瑞狄尼阿什(Karanduniash),意为崩溃王朝的遗物。
问鼎两河中下游以前,加喜特人已经自立为王,传了九代。带领他们进驻巴比伦的,是第十代国王阿贡二世(AgumⅡ)。200多年后,他们的第十七代国王库里加尔佐(Kurigalzu)修建了一座新的首都,名为德尔·库里加尔佐(Dur Kurigalzu)。
这座新首都坐落于迪亚拉河与底格里斯河交汇处,巴格达以西30公里的地方。几百年前,加喜特人就是沿着迪亚拉河,来到底格里斯河流域,成为当地一员的。不知道加喜特人另起新都,是为了与旧主一刀两断,还是更留恋他们刚到两河流域时的栖息地?
加喜特人继承的巴比伦尼亚,在长年战争摧残下,已经远不如昔。从地下考古来看,它的人口和文化都出现了急剧退化。尼普尔—乌鲁克走廊减少了约27%的定居点,迪亚拉河下游减少了39%。在乌尔和埃利都南部,定居点只有古巴比伦王朝末期的9.6%。这表明苏美尔地区的人口损失严重,有些地方可能变成了荒野。
与人口骤减相伴随的,是文化程度大为衰退。古巴比伦及其以前的时代,留下了大量泥板文书,文明程度领先全世界。而到了加喜特巴比伦时代,最初170多年,几乎没有任何泥板文书出土,后来留下的泥板文书,也仅局限于尼普尔和巴比伦。
要说加喜特人来自北方草原,可能没有多少文明积累,但是他们占据的是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旧地,一个领先全世界上千年的古老文明中心。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不仅加喜特人没文化,原来拥有悠久文明传统的两河中下游民众也退化了。
巴比伦尼亚的问题,还不止于此。由于农业生产相对稳定,周边民族都向这里挤压,到加喜特巴比伦时代,巴比伦尼亚已经成为“五胡杂处”之地,有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阿摩利人、加喜特人,有亚述人、胡里安人、赫梯人,甚至还有从扎格罗斯山区下来的拉鲁比人。如此南腔北调、族群多样,加喜特王室的治理难度可想而知。以雇佣军起家,且为新移民的加喜特人,能驾驭这纷繁复杂的局面吗?
事实证明,加喜特人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他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积累,但深知只可以骑马打江山,绝不能骑马坐江山。他们入主巴比伦后,立刻放下战马和刀剑,玩起了柔性统治。
以前的三大王朝,采取的是分而治之的策略,加喜特王朝则反其道而行之,极力整合和同化不同族群。他们似乎知道,要想在巴比伦尼亚站住脚,必须融入当地传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巴比伦尼亚的统治之道是什么?是政教合一,是以宗教护持政治。
加喜特人上台以后,特别热衷恢复传统的神庙。从始至终,大部分国王都有建造神庙的记录。他们不但在首都建,还将尼普尔、乌尔、乌鲁克、西帕尔、伊辛、阿达布、阿卡德、德尔和基什等地神庙,统统修整了一遍。
他们还专门跑到赫梯,要回了被掠走的马尔杜克神像,以便赢得巴比伦人认可。那个时代,敬拜神像是天大的事,谁能保住神像,或者替人们讨回被掠走的神像,谁就是英雄,能够得到民众认可。
鉴于原统治者(阿摩利族群)同样属外来移民,加喜特王室刻意与其拉开距离,向更古老的苏美尔、阿卡德传统靠拢。他们将阿卡德语定为官方语言,将苏美尔语定为宗教用语,努力显示自己对原住民的尊重。
加喜特王室鼓励收集、编纂和神圣化古老的宗教文献,恢复苏美尔和阿卡德的神灵系统,重新将尼普尔之神恩利尔扶上主位。连他们自己的神灵,除两个王室守护神外,也都退出公共宗教场合,仅仅保留在个人和家庭领域。所以,加喜特时代的巴比伦尼亚,呈现出的是一种复古文化,一种朝向苏美尔和阿卡德时代的回归。
随着恩利尔被奉为主神,尼普尔城的政治地位大大提高。与帝国其他省份相比,尼普尔总督享有特殊权力。他不仅掌握着帝国行政,还负责征收整个帝国的农业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颇似中国王朝政治中的丞相。
作为外来移民,加喜特人深知仅靠一己之力,难以驾驭巴比伦尼亚。他们在掌管宗教、土地、军事最高权力的前提下,允许巴比伦尼亚本地人,也就是阿卡德人、苏美尔人、巴比伦人,从事宗教和行政管理工作。这些本地人精通阿卡德语,会写苏美尔文字,占有先天之利。
从出土文献来看,王朝的宗教和中下级行政事务,几乎都授予巴比伦尼亚人进行管理。所有市长都来自巴比伦尼亚当地。加喜特人只是作为主导者,进行监督和遥控。
这种权力分享扩大了统治基础,弥补了加喜特人自身的不足,使得王朝得以扎根本土,站稳脚跟。上百年过后,当地人已经不像对待阿摩利人那样,视其为外来的异族政权。
到公元前14世纪,库里加尔佐在世时,加喜特王朝进入盛世。他们不仅拥有充足资源,修建一座新的都城,还打败埃兰,将其都城苏萨纳入自己控制之下。公元前13世纪初,加喜特疆域西至两河中游,东至波斯湾北岸和伊朗高原,成为可与古埃及、赫梯、亚述比肩的四大帝国之一。
不过,与其他三大帝国相比,加喜特王朝具有致命弱点。他们占据的巴比伦尼亚,只能从事耕种、畜牧和手工业,缺乏发展军事所需要的木材、矿产,以及王室所需要的黄金、宝石等奢侈品。他们必须通过西北方向的两条商路,与上游进行贸易,才能满足王室需求。
图4-10 加喜特王朝区域示意图
此外,巴比伦尼亚降雨量稀少,完全依赖两河水源,而两河水源又控制在中上游,如果亚述、米坦尼搞故意破坏,巴比伦尼亚的生活就会大受影响,甚至无法维持。
说白了,加喜特的命根子被亚述、米坦尼、赫梯攥在手里,基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加喜特人从始至终,都不敢对北邻亚述人动武,主要向下游和埃兰扩张。反过来,亚述要想攻打加喜特,则既可以顺流而下,又可以断水堵路,筹码很多。
公元前15世纪上半叶,加喜特攻打下游时,亚述四分五裂,被上游米坦尼驯服,没能力觊觎加喜特。即使这样,加喜特也没作非分之想,而是与亚述王签署边境条约,选择了和平共处。
但是,公元前1350年,当亚述联手赫梯击败米坦尼,瓜分了周边良田,重新获得独立后,加喜特王朝的厄运便开始了。强大起来的亚述人,随时都可能顺流而下,偷袭加喜特边境。这让加喜特王朝国王布尔那布里亚什二世(BurnaburiashⅡ,以下简称布尔二世)整天心惊胆战,忧心忡忡。
心惊胆战的布尔二世,遂向亚述求婚,希望通过政治婚姻维系边境安全。亚述王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Ashur UballitⅠ)将一个女儿许配给了他。谁知道,布尔二世弄巧成拙,让亚述公主在王室内讧中丢了性命。乌巴里特大怒,直接带领兵马冲入加喜特都城,废黜了女婿布尔二世,将一个年轻人扶上了王位,史称库里加尔佐二世。
为了遏制亚述,加喜特不得不与外部结盟。他们时而交好埃及,时而联络赫梯,以求侧面钳制亚述。交好和联络的重要手段,不是嫁女就是娶妻。王室公主成了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政治礼物。
布尔二世在位时,娶了亚述公主,转过脸去便将一个女儿许配给了埃及法老埃赫那吞(Akhenaten)。当时,亚述也争着与埃及交好,埃及法老算是两边通吃。相较而言,对加喜特国王有些傲慢。毕竟,在当时几个帝国中,加喜特巴比伦是相对最弱的。
埃赫那吞迎娶加喜特公主时,只派了5辆车,送上50磅黄金,据说还缺斤少两,让布尔二世很生气,专门写了一封信抱怨,说你送我黄金的时候一定送成色好的,别弄虚作假。可是,生气归生气,布尔二世为了外交大局忍气吞声,仍然同意了婚事。
诸位可能有疑问,埃及离着两河流域那么远,加喜特为什么讨好他们?其实这是以今日埃及度昔日埃及。公元前13世纪前后的古埃及,疆域北到迦南地区北部,也就是今天的叙利亚大马士革,距离亚述边境并不遥远。加喜特要想钳制亚述,必须交好埃及。
到了公元前13世纪,加喜特疏远埃及,又与传统盟友赫梯交好。库杜尔恩利尔在位时,曾将一位公主嫁与赫梯国王。应该说,加喜特王朝的政治联姻,确实发挥了有效作用,使得亚述长期忌惮赫梯和埃及,不敢全力对加喜特巴比伦用兵,令加喜特得以存续四百多年。
但是,加喜特大搞政治联姻,不是为了卧薪尝胆,也不是为了争取时间秣马厉兵,而是纯粹为了钳制而钳制。最后的结果是,既没有钳制住亚述,也没有保住边境。
赫梯和埃及两大强国长期对峙,终于在公元前1274年引发卡迭石之战。战役使得两败俱伤,为亚述创造了渔翁之利。公元前1237年,亚述打败赫梯,称雄西亚。大约同时期的埃及,则在利比亚人、海上民族轮番冲击之下,同样走向没落,自身不保。
亚述没有了西方钳制,很快便露出青面獠牙,磨刀霍霍挥师南下。他们摧毁了加喜特都城,掠走了马尔杜克神像,俘虏了加喜特国王。一份亚述遗址铭文写道:“我(亚述王)打败了他的军队,征服了他的军队。在那次战役中,我俘虏了加喜特人的王卡什提里阿什,我用脚踩着他的脖子,就像踩在凳子上。在我的主人阿舒尔神面前,我把他捆起来,用鞭子抽打。”
曾经骁勇善战、镇守边疆的加喜特人,如今竟然沦落到被亚述任意宰割的份儿,让人唏嘘不已。自古以来,农耕文明都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够让人无口腹之虞,又容易使人陷入温柔乡,失去粗犷的活力。
公元前13世纪末,加喜特沦为亚述附庸后,厄运并没有就此止步。东邻埃兰人再度活跃,不断侵犯加喜特王朝疆土。加喜特人没有办法,只能重施联姻的旧计,将一位公主许配给埃兰国王。
谁承想,这次联姻又重蹈了对亚述的覆辙。埃兰苏萨王朝借着一丝血缘,反复干预加喜特王位继承。公元前1155年,埃兰舒特鲁克王朝的舒特鲁克·纳克杭特(Shutruk-Nakhkhunte),干脆带兵扫荡了巴比伦。他们掳走加喜特时任国王、纳拉姆辛纪功碑、《汉谟拉比法典》以及其他塑像,将巴比伦洗劫一空。
纳克杭特任命他的儿子统治巴比伦,加喜特人不服,又顽强抵抗了三年,无奈大势已去,不得不最终认输,退回了扎格罗斯山区。巴比伦尼亚一盘萨沙,成为埃兰人的附属。
作为文明悠久之地,巴比伦尼亚人当然不肯俯首称臣,他们不断地起来反抗和驱赶埃兰人。在这个反抗过程中,伊辛城邦重新崛起,逐渐成为巴比伦尼亚的一面旗帜。他们的一个国王,叫作尼布甲尼撒一世(Nebuchadnezzar I),带领巴比伦尼亚人赶跑埃兰人,修复巴比伦城,建立了一个短暂的王朝,史称巴比伦第四王朝,或叫伊辛第二王朝。巴比伦尼亚终于又回到了当地人手中,直到来自西部的迦勒底人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