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夹缝中成长的米坦尼帝国

如果我问你，知道不知道米坦尼，估计十有八九不知道。20世纪以前，如果不是考古挖掘，历史学家也不知道两河流域还有个米坦尼。而且，由于没有资料传世，直到今天，历史学家也仅知道米坦尼的一鳞半爪。

目前可以确定，米坦尼是公元前16—前14世纪，活跃于两河流域与安纳托利亚高原交界处的一个中型帝国。他们的起止时间，与中国殷商王朝差不多。饶宗颐认为，中国古代话语中的“胡人”叫法，可能就是源于对米坦尼主体居民的称谓。

米坦尼帝国的主体居民，叫作胡里安人（Hurrians），或译作胡里特人。从名字上来说，中国对游牧民族的“胡人”称谓，确实与“Hurrians”的前两个字母发音吻合。

不过，胡里安人说的胡里安语，既不是印欧语，也不是闪米特语，比较接近高加索山脉南麓的乌拉尔图语。换句话说，他们的祖先似乎既不是南来的，也不是北往的，而是始终居住在高加索山脉南麓一带，后来向南跨过底格里斯河，进入了两河流域上游。

胡里安人和他们的文字，早已经没入历史尘埃，不见痕迹。现代人对他们的了解，多来自当时“他者”的只言片语。公元前24世纪前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埃勃拉王国，曾提到过底格里斯河北部四个城市的名字，语言学家认为属于胡里安语。

这意味着，早在阿卡德帝国时期，胡里安人已经来到两河流域，居住在底格里斯河上游至扎格罗斯山之间的山谷。从语言来推测，他们的故乡应该在高加索或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

胡里安人从高加索南下后，最初集中在底格里斯河两岸。他们在那里与当地人杂居融合，从事农业、商业贸易或者手工业。随后，进入公元前20世纪后，又扩散到幼发拉底河上游、叙利亚与扎格罗斯山脉之间的地带。他们西北与赫梯人相邻，东南与亚述人杂居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主体。

那时候的胡里安人，杂居于闪米特人的汪洋大海中，以生存为第一要务，姿态低调而谦卑。有的学者指出，他们不像旁边的亚述人或赫梯人那样蛮横好战、嗜杀成性，是一个热爱和平的民族。当然，后文也会讲到，早期亚述人也是低调谦卑的，不喜动武，后来转向好武是种族融合和环境刺激的双重结果。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和平主义者只能甘当配角。胡里安人曾臣服于阿卡德帝国，后来又被苏美尔人的乌尔第三王朝征服。不少胡里安人战俘，被掠回苏美尔当了奴隶。等到乌尔第三王朝灰飞烟灭，胡里安人又生活于亚述人阴影下，忍受他们的飞扬跋扈。西边崛起的赫梯人，也时不时来欺负他们。

公元前18—前17世纪，转机来了。一支印欧人进入两河上游，加入了胡里安人的队伍。这支印欧人来自何方，没人知道，但是从当时情况推测，不是来自西边安纳托利亚高原，就是来自东边伊朗高原。

据说，这支印欧人信仰的神灵，与印度—伊朗人相类，他们的某些文化，也与印度—伊朗人相似。有人推测，他们可能是印度—伊朗人的一支，从伊朗高原西部，翻越扎格罗斯山脉而来。学界今天称他们为米坦尼人（Mitanni）。

我们知道，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印欧人，一般都崇尚武力，富有野性。这支印欧人的加入，让胡里安人不再甘于平庸、任人宰割，而是变得孔武有力。米坦尼人领着他们，对两边强敌发动攻击，掀起了新一轮西亚争霸战争。

公元前1595年，赫梯大王穆尔西里一世与加喜特人抢劫完巴比伦，班师回朝时，就遭到了胡里安人袭击。穆尔西里一世不得不放弃大量战利品，匆匆撤回赫梯平乱。赫梯人攻打西部城邦时，胡里安人也曾趁火打劫，从背后骚扰赫梯大后方。

公元前1550年，米坦尼人整合胡里安人，以瓦舒戛尼（Washukanni）为首都，建立了米坦尼王国。目前，学界尚不知道瓦舒戛尼位于何地，初步判断可能在两河中间的哈布尔河畔。

米坦尼人率领胡里安人跃跃欲试，并非轻举妄动，而是以军事优势作为后盾的。他们充分发挥印欧人特长，将马车用于战争，提高弓箭手的机动性，增加攻城锤威力，短时间内形成了明显的军事优势。

印欧人是驯马和造车的行家。他们在欧亚大草原上来回驰骋，东西迁徙几千公里，就是凭借着良马和战车。在米坦尼人之前，马匹和车辆主要应用于运输。士兵也骑马，但是由于没有发明马镫，不能骑马作战。他们往往骑马至战场，然后下马再投入战斗。至于车辆，由于太笨重，也只能运输粮草，不能用于两军对垒。

米坦尼将两者结合了起来。一方面，他们将战马驯得更听话，更容易驾驭，另一方面改进了车轮和车身，使得其轻快灵活，便于操作。如此一来，马拉战车就能进入战场，发挥实战优势。马车跑起来，不仅具有冲击力，还能载着弓箭手，变成机动部队。

根据努兹遗址信息，米坦尼战车每辆通常配备两名士兵，10辆战车编为一队，每队设置一名指挥官。只要10辆马拉双轮战车，就能将上千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

不仅如此，米坦尼人还改进了攻城锤。原来的攻城锤，可能就是一块巨大圆木，由几十个人架着，撞击城门或城墙。米坦尼采用坚硬的橡木，削尖了橡木的头部，裹上铁皮或青铜皮。用这样的攻城锤去撞击，能够快速打开缺口，大大节省攻城时间。

凭借双轮战车、机动弓箭手和攻城锤，米坦尼很快便征服周边城邦，成为新的政治重心。那些长期被欺负的胡里安人，纷纷聚集到米坦尼人周围，分享胜利的荣光。

米坦尼成了一个由米坦尼人统治，以胡里安人为主体的强大王国。他们说着胡里安语，借用楔形文字进行记录。米坦尼人的印欧痕迹，仅残留在王族名称和神灵信仰之中。

公元前16世纪末，赫梯陷入王位纷争，国力渐衰；东邻强敌亚述，也处于分裂之中，各自为战。更巧的是，赫梯在衰落前，还摧毁了南方的雅姆哈德王国（Yamhad），将幼发拉底河上游置于权力真空，为米坦尼提供了扩张机会。米坦尼借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与加喜特巴比伦结为盟友，左右蚕食赫梯和亚述领土。

战车在山区不好使，难以投入战场，所以米坦尼没有攻击赫梯人的大本营，只是占领了赫梯东部和他们在今叙利亚的领土。然后，米坦尼又转过身，攻打亚述人的地盘。

到公元前1472年，米坦尼吞并了亚述大部分城邦。他们摘下阿舒尔城的大门和金银饰品，运回去装饰瓦舒戛尼。亚述王成了米坦尼王国附庸。胡里安人忍气吞声一千多年，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公元前15世纪，米坦尼鼎盛之时，疆域北抵凡湖、乌尔米亚湖，西至地中海东岸，南到叙利亚沙漠，东近巴比伦，乃是西亚第一等大国，一度力压巴比伦和赫梯，成为最具影响力的西亚帝国。而且，它地处两条商路交叉点，贸易地位绝世无双。

当时，全球的区域文明中心有五个，分别为尼罗河三角洲、两河流域、黄河流域、南亚次大陆和希腊半岛，其中必须经由米坦尼进行贸易的，就有三个。两河中下游与埃及、希腊半岛及爱琴海岛屿交易，必须经过米坦尼；埃及与两河流域进行交易，也必须经过米坦尼。

米坦尼境内很多城镇，都是当时著名的商贸中心，比如地中海沿岸的乌加里特、阿拉拉赫，幼发拉底河与地中海之间的阿勒颇，底格里斯河流域的努兹、阿舒尔，哈布尔河流域的布拉克（Brak），个个都人来人往，繁盛一时。

很多米坦尼城市遗址的泥板文书，都是商业和司法记录，侧面透露出当时的商业繁荣和社会习惯。他们应该是以商业和手工业立国，对农业兴趣寥寥。这种商业气质使得米坦尼醉心中间贸易，在政治上“不思进取”，对领土扩张兴味索然。

即使对迦南地区，米坦尼也没有日思夜想。他们只是控制了富庶的迦南北部地区，而仍然任由埃及主导迦南南部。米坦尼统治者在乎的是手工业和商业，他们仅靠商业税收，就能维持国家和宫廷开支。

这样的心态，使得米坦尼不太在乎集权。他们的帝国，更像是一个王国或城邦联盟。学者研究显示，米坦尼是阿勒颇（Aleppo）、阿姆鲁（Amurru）、努哈什（Nuhashshi）的宗主国，但至少基祖瓦特纳（Kizzuwatna）、图里拉（Turira）和阿拉拉赫（Alalakh）等邦国属于米坦尼的联盟国，可以自主决定外交政策。

一个松散的联邦，或许有利于商业繁盛，但是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在列强环伺的西亚，这样的政治结构，显然是缺乏长远竞争力的。一旦赫梯人和亚述人苏醒过来，再度踏上中央集权扩张的战车，米坦尼和它的胡里安子民，必将重新沦为附属。 kFGJz9WdiPIJizDb5uColpHM5khLkuRZhmT1zbbtSWUgdb0Kxuizvfaw8BPk4Uf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