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古巴比伦的赫梯人,来自安纳托利亚高原。考古学显示,这个地方农业起源很早,上万年前就驯化了牛,出现定居农民。七八千年前,一些农民向西进入欧洲,一度成为主导族群。直到四五千年前,乌克兰大草原的颜那亚人闯入欧洲,才被陆续取代。
进入青铜器时代后,安纳托利亚高原似乎有点掉队。两河下游进入文明社会时,这里似乎还在史前社会慢慢摸索。直到公元前2500年前后,才兴起一个叫作哈梯(Hatti)的王国。哈梯人说的语言,与苏美尔语、埃兰语一样,仍然是语言学之谜,无法归类。
哈梯位于安纳托利亚高原中心地带,这里气候温和,降雨稳定,适合农业耕作。而且,周边地区出产丰富的木材、石料、金、银、铜、铁等资源,多为两河流域所短缺。所以,两河流域的商人,尤其是亚述人,很早便带着纺织品和金属产品,到这里进行贸易交换。日积月累,亚述商人在安纳托利亚建立了数不清的商业据点,并将楔形文字传到当地。哈梯人的文明水平,由此突飞猛进,具备了建邦立国的条件。公元前2500年左右,他们以哈图萨(Hattusa)为都城,形成了一个小王国。
阿卡德帝国曾经派兵北上扫荡,一度接近安纳托利亚中部,无奈哈图萨城立于山脊之上,易守难攻,几次都没成功。公元前2000年左右,哈梯王国达到鼎盛。不过,随后就遇到了强敌。
学界研究认为,哈梯王国鼎盛之际,部分印欧人部落从东西两个方向,分别进入了安纳托利亚高原。这些外来者至少包括三大族群,一为卢维人(Luwian),一为帕莱人(Palaic),一为尼撒人(Nesha),他们都属于北方欧亚草原的印欧语系。而且,语言学家认为他们的原始印欧语特征至为明显,与吐火罗语一样,可能都是最早从欧亚大草原撤离的印欧人。就此而言,曾活跃于新疆境内的吐火罗人与进入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印欧人,可能是近亲。
卢维人似乎从巴尔干方向进入,他们的踪迹从爱琴海沿岸向东延伸,遍布整个南方地区。大量考古学和语言学证据表明,古希腊传说中的特洛伊,就是一个说卢维语的城市,与乌克兰草原有密切关系。帕莱人不知来自何处,只知他们集中在高原的西北部。尼撒人可能从东方迁来,聚集到哈梯以南的尼撒,成为哈梯王国近邻。这个尼撒,就是后文所提到的,早期亚述人西上经商形成的重镇卡尼什(Kanesh)。
尼撒人作为逃荒者,最初肯定落魄无助,只能寄人篱下。但是,他们的优势也很明显。尼撒人保持着草原族群的野性,掌握着驯马和冶炼技术。从东方迁来过程中,可能还与亚述人、胡里安人接触过,学会了楔形文字,见识了专业军事训练,不知不觉接受了西亚不同文明的洗礼,既有野性,又粗通文明。
因此,尼撒人比久居此地的哈梯人更有活力,更崇尚武力。他们很快便以一个叫库沙拉(Kushara)的地方为中心,建立起库沙拉王国,然后不断地向周边扩张。流传下来的一篇文献,记述了公元前18世纪库沙拉两代国王建功立业的故事。父亲皮塔那(Pithana)是一个哈梯语名字,儿子阿尼塔(Anitta)更像是赫梯语名字。他们父子俩先后征服了包括哈梯王国在内的近邻,成为高原东部区域的霸主。
不过,皮塔那处理公务之所位于卡鲁姆(Karum)所在地,而卡鲁姆是亚述人的管理机构,且仅在服膺亚述管理的地方设立。所以,皮塔那很可能向亚述人表示臣服,接受了其册封。考古史料中记录了一桩皮塔那经手的离婚官司,其中的两个涉案人,都是对着亚述主神阿舒尔发誓的。大概,库沙拉王国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一枝独秀,但是相对于已经初具霸权的亚述,还是弱了不少。
公元前18世纪末,库沙拉王国不知何故,似乎突然衰败。半个世纪后,一个非王室的尼撒人,带领族人重整旧山河,以尼撒为中心建立了新王国。现代学者仍不清楚,这个人到底叫拉巴尔纳(Labarna),还是叫哈图西里。多数学者倾向于叫拉巴尔纳一世,把哈图西里看作他的儿子,即后来名震一时的哈图西里一世。
可以确定的是,哈图西里一世是个枭雄式的人物。他不仅率领尼撒部落再度崛起,将东部库沙拉王国旧地纳入麾下,而且向北击溃了哈梯人,将都城从尼撒迁到了哈梯人的哈图萨城。据说,哈图西里的名字,就是为了纪念迁都哈图萨而起的。
图4-1 哈图萨遗址
迁到哈图萨的尼撒人,免不了与哈梯人融合。时间一长,他们干脆借用哈梯人名号,以赫梯(Hittie)立国。从此,尼撒人与哈梯人混为一体,演化成了赫梯人;哈梯和库沙拉王国旧地都成了赫梯王国的一部分。哈图西里一世的名号有两个,一个是“赫梯之王”,另一个是“库沙拉国父”(Man of Kushara),可见他将自己看作库沙拉王国的继承者。
此时的赫梯王国,已经不是单纯的尼撒人,而是多个族群的政治聚合,如哈梯人、胡里安人、阿卡德人、苏美尔人、卢维人、帕莱人、阿摩利人等,可以说极具国际化色彩。
考古学家在他们的都城哈图萨,共计发现了8种语言,分别为赫梯语、哈梯语、胡里特语、阿卡德语、苏美尔语、象形文字卢维语、楔形文字卢维语和帕莱语。其中,典雅古朴的阿卡德方言是主流。在这种情景下,部分哈图萨居民能说两三种,甚至三四种语言,应该一点也不稀奇。最起码祭司、书吏和医生,必须精通多门语言,才能完成工作。
多民族、多文化的融合,让赫梯人政治和文明程度急速提升。他们模仿古巴比伦制订了一套系统法典。让人想不到的是,打仗极其残酷的赫梯人,制定的法典看起来竟然比《汉谟拉比法典》温和得多,更具人文色彩。《汉谟拉比法典》动不动就是死罪,而在《赫梯法典》中,只有故意杀人、违反地方行政官裁决、殴打致死、兽交等,才属于死刑。如果是意外事故,或者受害者是商人、奴隶,只需赔偿财物即可。如果伤害他人身体、致使女子怀孕,无论对方是自由人还是奴隶,行凶者都不必遭受刑罚,提供经济赔偿即可。至于一般偷窃、损害他人财物,更是可以通过赔偿了事。
《赫梯法典》还领先周边文化一步,禁止近亲结婚。法典规定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不能结婚。不过,如果父亲或兄弟去世,一个人可以与嫂子或继母结婚。反过来,寡妇可以与丈夫家的任何男子结婚。另外,从安纳托利亚的家庭法律文件和借贷契约来看,当地家庭不仅实行一夫一妻制,而且丈夫与妻子的法律地位几乎相等。
赫梯人不仅组建国家、颁布法律,还充分吸收周边先进技术,研制出最先进的铁制兵器。铁制兵器出现前,人类主要使用铜或青铜武器。纯铜的硬度为63—102HV,有点偏软,不是锻造武器的理想材料。后来人们发现,向铜里参加少量锡,可以将硬度提高到100—300HV。这种铜锡合金就是青铜。刚铸造时呈深黄色,时间长了氧化后呈现墨绿色,所以现代叫青铜。
青铜武器比纯铜坚硬,但是韧性又不够,打起仗来容易断裂。想象一下,士兵冲锋在前、玩命拼杀,刀剑或盔甲突然断了,该多么无奈?再后来,人们掌握了炼铁技术。铁的硬度在160HV以上,比青铜高了一个档次。如果再提高工艺,加碳或淬火,硬度会远远超过青铜。但是,铁的熔点比铜高500度,公元前2000年以前的古人,根本没法提取,只能望铁兴叹。
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天然陨铁。西亚、古埃及以及欧亚大草原,都出土过少量陨铁制品。中国商代中期遗址河北藁城台西、北京平谷刘家河出土的铁刃铜钺,也是来自陨铁。
直到进入公元前2000年后,人类才逐渐找到炼铁的办法。至于哪儿的先民最早实现突破,目前不能确定。有的说是安纳托利亚高原,有的说是印度恒河平原,没有定论。不过,安纳托利亚高原居民较早掌握炼铁技术,是可以确定的。
进入公元前5000年后,安纳托利亚和两河流域开始人工冶炼金属,先是冶炼铅,接着冶炼铜,最后铅铜合一,融为青铜。到了公元前2000年左右,安纳托利亚高原开始出现铁匕首。有人认为,先于赫梯人的哈梯人,可能已经掌握了冶铁技术,好学的赫梯人偷师学艺,用到了武器制造上。
至少公元前17—前16世纪,安纳托利亚高原已经出现了明确的人工铁制工具。不久,赫梯人在山上建厂,改进了风箱,提高熔炼温度,并学会了捶打、加碳等冶炼技巧,使得铁块更加坚硬。铁既可以制犁耕地,又可以锻造武器,一箭双雕。
赫梯锻造的弯刀,长55—60厘米,刀身曲形部分外侧刃口锋利,可以用于削切和挥砍,攻击力比青铜武器高出至少一倍。古埃及遗址曾经出土过赫梯制造的铁制弯刀。
赫梯人不仅向哈梯人学习冶铁,还向东邻胡里安人请教驯马。他们作为印欧人后裔,应该本来就熟悉驭马,能够驾车。由于东邻胡里安人技高一筹,赫梯国王遂派人翻译文献、聘请教师,学习对方的驯马和驾车技术。
公元前1650年左右,哈图西里一世上任时,赫梯军队可能已经配备了部分铁制武器,否则凭他们的实力,不可能东征西讨,独步西亚。考古学家挖掘出的一块泥板,以赫梯和阿卡德两种语言记录了赫梯六年的战事。
哈图西里上任第一年,主要向周边城邦开战。泥板记载显示,赫梯曾在扎尔帕(Zalpa)缴获3辆战车,每辆战车有4个轮子一张木板,他们将战车献给了太阳女神。这件事侧面说明,当时战车尚为稀有之物,一个城邦只有几辆,而且型制笨重,不适合作战。
图4-2 古埃及壁画中的赫梯战车
上任第二年,哈图西里在高原站住脚跟后,率军南下攻打地中海沿岸的阿拉拉赫。阿拉拉赫是雅姆哈德(Yamhad)王国的附庸,而雅姆哈德是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强国,属于闪米特语系,占据的是古埃勃拉王国之地。
按理说,雅姆哈德在叙利亚经营多年,赫梯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雅姆哈德出现内乱,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赫梯吞噬阿拉拉赫,没有施加任何援手。大概,阿拉拉赫当时已经表现出反叛之心,雅姆哈德也对其丧失了信心,干脆任其自生自灭。
哈图西里见好就收,没有骚扰雅姆哈德本土。不过他们回国途中,想顺手再拿下乌尔舒瓦(Warshuwa)时碰到了一点麻烦。乌尔舒瓦是安纳托利亚高原通向两河流域的一个重要通道。乌尔舒瓦赶紧联络近邻雅姆哈德和胡里安人,顽强抵抗,使得赫梯费了好大劲,才迫使乌尔舒瓦屈服。
上任第三年,哈图西里率军讨伐高原西南部的阿尔扎瓦(Arzawa)。不知是否因为当地太强大,赫梯没占到便宜,只是掠夺了村庄,抢了一些牛羊。就在赫梯准备长期围困时,后方忽然传来坏消息,东邻胡里安人担心赫梯扩张,趁机偷袭了他们的后院。好在,赫梯军队更胜一筹,撤回本部后很快便将胡里安军队击退,恢复了王国疆域。
图4-3 赫梯人及其周边族群分布示意图
接下来两年,哈图西里将目光转向了东南的叙利亚草原,准备与胡里安人和雅姆哈德人决一死战。尽管在强敌面前,胡里安人与雅姆哈德人联手抵抗,但是仍然没能阻挡赫梯铁蹄。赫梯人攻占每座城池后,都进行烧杀抢掠,残暴程度远甚于镇压国内叛乱。
双方决战的结果,是赫梯人首度跨过幼发拉底河,染指美索不达米亚。700年前,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曾率军从东向西,越过幼发拉底河,进军安纳托利亚高原,现在哈图西里则是雄赳赳从西向东跨过幼发拉底河,将两河流域小王国打得落花流水。
雅姆哈德似乎没有消亡,仍保留着都城,但是胡里安人基本沦为了赫梯帝国的附属。
哈图西里在任30年,将一个高原的中型王国,打造成了超级帝国。赫梯鼎盛时期,占据小亚细亚半岛2/3土地,成了与古埃及、加喜特巴比伦并驾齐驱的西亚霸主。
但是,历史上所有的强人,都很难顺利实现权力更替。彪悍冷血的赫梯王室尤其突出。哈图西里的儿子们,甚至女儿,都等不及老爹去世,就谋划着拥兵自立,逼得哈图西里不得不把他们尽行流放。无奈之下,他考察过一个外甥,最后发现这个外甥色厉内荏,烂泥扶不上墙,不得不再次放弃。
最后,哈图西里决定让外孙穆尔西里接班。临终前,他将一干信得过的老臣招到病榻前,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们看护好幼主,三年内不要让幼主出征,将来即使上战场,也要确保他安全归来。哈图西里这份遗嘱,被刻在泥板上保存了下来,时在公元前1620年左右。
哈图西里没看错,他的外孙穆尔西里确实是一个人才。穆尔西里长大后,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出兵阿勒颇,彻底瓦解了雅姆哈德王国,将叙利亚北部草原完全收入囊中,二是与加喜特王国联手,远征两河流域中下游,埋葬了古巴比伦王朝,使赫梯一举成为横贯西亚的、史无前例的大帝国。
公元前1595年,穆尔西里耀武扬威地进入巴比伦城时,赫梯帝国达到了顶峰。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国家,能纵横于爱琴海与波斯湾之间,将沿途强敌一一征服。在这个东西狭长的区域内,赫梯已经没有可以比肩的对手。穆尔西里成了西亚范围内最令人恐惧的枭雄。
但是,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穆尔西里可能不知道,当他站到世界之巅时,危险已经悄悄逼近。他的妹夫汉提里(Hantili I)觊觎帝国王位,正在图谋抢班夺权。
穆尔西里返回哈图沙不久,就被妹夫刺杀了。参与此事的,还有汉提里的女婿兹坦达。他们两个人似乎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将赫梯帝国推入了内讧的深渊。
汉提里和兹坦达都是不择手段的“权力狂”,眼里只有王位,没有亲情和友情。汉提里干掉了姐夫,兹坦达等到汉提里年老时,又干掉岳父一家。然而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兹坦达竟死在亲儿子阿穆纳手中。这样的王室,衰退是必然的。
阿穆纳得以终老,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被亲信杀死,只有一个儿子铁列平,侥幸逃脱,最后成功继位。这一年是公元前1525年,距离赫梯内讧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在这政治动荡的半个多世纪中,赫梯属国再度纷纷反叛,帝国疆域急剧缩减,衰落得不成样子。东边的胡里安人,趁机在米坦尼人率领下大肆扩张,建立了一个新帝国。
铁列平上任时,赫梯内外交困。为了摆脱困境,他一方面收复失地,重建疆域;另一方面颁布法律,抛弃冤冤相报和株连九族的恶习,明确了王位继承的次序,避免再度出现自相残杀的悲剧。
然而,赫梯人长期形成的民族特性,不是一部法律就能改变的。铁列平的儿子仍然没有逃过谋杀,他死后的赫梯王国,继续承受内讧之苦。一次又一次的王室谋杀,让赫梯孱弱不堪,一度连都城都保不住。
直到公元前14世纪中叶,一位叫苏庇路里乌玛(Suppiluliuma)的杰出王子,通过政变夺取王位,才又让赫梯重新崛起。当时,长期威胁赫梯边境的,主要是三股力量,一是西南部的阿尔扎瓦联盟,二是北方的卡斯卡地区,三是东方的米坦尼帝国。
图4-4 公元前14世纪下半叶赫梯帝国
苏庇路里乌玛上台后,知道以赫梯之力,尚不足以对抗米坦尼,遂重点对阿尔扎瓦和卡斯卡用兵,希望解除后患。当意识到无法彻底驯服卡斯卡时,就与其签订条约,约定互不侵犯。
对于米坦尼,则主要通过外交手段进行牵制。苏庇路里乌玛与古埃及缔结和约,又迎娶加喜特巴比伦公主,使得居于中央的米坦尼,不敢轻易进攻赫梯。同时,赫梯还介入米坦尼内部斗争,支持一派打击一派,通过分化米坦尼政治削弱其国力。
十余年后,米坦尼在内忧外患下,国力急剧下降。苏庇路里乌玛一看时机成熟,便借口米坦尼攻击赫梯的一个属国,率军雄赳赳跨过幼发拉底河,攻占了米坦尼首都瓦舒戛尼。
然后,赫梯军队挥师南下,蚕食米坦尼的属国。爱琴海东岸的小国,包括乌加里特(Ugarit),都归入了赫梯麾下。赫梯甚至抵达迦南埃及境内,将其附庸国卡迭石(Kadesh)纳入己手。
埃及估计很清楚,让赫梯吞掉米坦尼,对自己十分不利。这等于是刚送走一只病猫,又迎来一个瘟神。何况,赫梯已经露出獠牙,侵占了卡迭石。只是,埃及国王图坦卡蒙(Tutankhamun)太过年轻,既没有支援米坦尼,也没有对赫梯占领卡迭石立即进行反制。
等到苏庇路里乌玛返回赫梯,米坦尼和埃及才联手发动了反击,一个收复失地,一个进攻卡迭石。苏庇路里乌玛大怒,决定再度御驾亲征,消灭米坦尼的据点卡尔凯美什。卡尔凯美什位于安纳托利亚高原与叙利亚草原交界处,是进出小亚细亚的要道。
此时,米坦尼国内再度内讧,赫梯曾支持的一方对新主不满,并迫使其流亡赫梯。苏庇路里乌玛决定改换立场,转而支持新主复位。双方联手攻占了卡尔凯美什。不用说,复位后的米坦尼国王,基本上成为赫梯的附庸,永远失去了自主性。
至于埃及,则遭遇更大挫折,赫梯攻打卡尔凯美什期间,埃及国王图坦卡蒙去世,年仅18岁,留下王后安赫塞娜蒙(Ankhesenamun)苦撑政局。图坦卡蒙的父母是亲兄妹,他的王后安赫塞娜蒙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这种近亲婚姻使得王室子女带有先天性缺陷。
图4-5 卡尔凯美什旧址示意图
根据遗传学的研究,图坦卡蒙生前患有轻微脊柱后侧凸、右脚扁平、趾骨缺少,左脚第二根脚趾和第三跖骨骨坏死,以及右膝盖复合骨折等疾病。他和王后安赫塞娜蒙没有儿子,仅有的两个女儿早早夭折。
图坦卡蒙死后,王后孤立无援,求助无门。朝中权臣艾伊(Ay)和军队将领霍伦海布(Horemheb),都对王位虎视眈眈,伺机将王后连同她的江山收入囊中。王后不甘心成为大臣附庸,突然心生一计,决定向赫梯国王求助。她派人送给苏庇路里乌玛一封信,说自己膝下无子,又不愿意嫁给臣子,希望赫梯能派一个王子去埃及与她成婚,将来可以继承王位。
苏庇路里乌玛看到信后,肯定很震惊,也不太敢相信。毕竟,双方曾是势均力敌的死对头,埃及怎会将江山白白送上?他派人前往埃及求证后,了解到埃及宫廷动荡,王后自身难保,确实想借助赫梯之力,所以决定碰碰运气。反正他有好几个儿子,有资本下赌注。
公元前1324年,赫梯选派王子扎南扎(Zannanza)远赴埃及,迎娶埃及王后安赫塞娜蒙。谁知道,扎南扎一行刚走到迦南边境附近,就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中,至今下落不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安赫塞娜蒙戏耍了赫梯?可能性不大。一来,埃及诓骗一个王子,除了激怒赫梯外,没有任何好处;二来,安赫塞娜蒙后来被迫嫁给了政敌艾伊,在政坛消失,境遇不妙。她希望与赫梯王子结合的想法,或许是真诚的。
最大的可能性,是此事走漏风声,引起了霍伦海布的高度警觉。图坦卡蒙活着时,就封霍伦海布做王储和国王代理人,未来的王位应该是他的。王后迎娶赫梯王子,明摆着就是想放手一搏,取消霍伦海布的王位继承权。所以,很可能是霍伦海布命令军队半路将赫梯王子扎南扎干掉了。
不管内情如何,苏庇路里乌玛知道儿子失踪后,勃然大怒,马上派兵讨伐埃及。他们打了很多胜仗,抢了很多战利品,但是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带回的俘虏感染了瘟疫,让包括苏庇路里乌玛在内的大量赫梯人暴病身亡。这可真是赔了王子又折兵。
由于疆域相接,赫梯与埃及本来就是对手,扎南扎王子失踪一事,又为两国关系蒙上了深深阴影。此时,埃及宫廷经过短暂动荡,权臣艾伊技高一筹,除掉霍伦海布夺取了王位。安赫塞娜蒙成了他的王后。由于名不正言不顺,艾伊的统治并不稳固,更没有能力应对赫梯打压。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拉拢赫梯东西两边的亚述和希腊迈锡尼,共同予以钳制。
1982年夏天,考古学家在土耳其卡什镇海域打捞出一艘沉船,命名为“乌鲁布伦沉船”。这艘沉船上装满了铜锭、锡锭、玻璃、象牙制品、金银器、青铜器、滚印、黄金、刀剑、松节油,简直是艘宝船。经鉴定,这艘船可能是受埃及法老委托,经过塞浦路斯驶向希腊,为迈锡尼国王递送礼物,怂恿他们从西面牵制赫梯。沉船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
埃及的联盟外交确实发挥了作用。赫梯受亚述牵制,只能维持对迦南地区的控制,而无力继续向南用兵,给予了埃及东山再起并复仇的机会。
半个世纪后,苏庇路里乌玛之孙穆瓦塔里二世继位,继续对埃及迦南属地用兵,威胁埃及疆域;埃及经过政权更替,在拉美西斯二世任上迎来复兴,试图收复迦南失地。公元前1274年夏季第二个月,赫梯和埃及在卡迭石布下重兵,展开了当时火星撞地球般的巅峰对决。
卡迭石位于今大马士革东北,奥龙特斯河畔。据说,埃及出动4个军团,加上雇佣军,至少2000辆战车、1.6万名士兵;赫梯动员了19个盟国,至少3000辆战车、共计2万名士兵。这反映出当时西亚北非马匹充足、战车众多,已经进入大规模马车战争时代。
双方伤亡及结果,今人不得而知。拉美西斯二世回国后,在神庙壁画上大肆宣扬战绩,似乎打败了赫梯人,但赫梯出土的文书显示,战后卡迭石仍然是赫梯属地,他们才是真正赢家。埃及军队损兵折将,想方设法恢复失地,但是已经无力回天。
不过,接下来十多年,随着亚述急速崛起,埃及也没必要“回天”了。他们和赫梯都感受到了亚述人的凶猛和残酷,意识到如果再继续对抗下去,只能让亚述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于是,拉美西斯和赫梯篡权上台的新国王决定捐弃前嫌,共同对付新敌亚述。
图4-6 卡迭石战役地址示意图
公元前1259年,赫梯与埃及签署《卡迭石协议》,各自保存一份。赫梯的协议刻在一块银碑上,埃及的协议写于莎草纸上。赫梯保存的协议银碑,在20世纪初从哈图沙遗址中重见天日。
协议所使用的语言文字,是当时通行的阿卡德语。条约规定,双方同意放弃战争、互不侵犯,建立平等的兄弟关系;双方互相引渡政治犯,尊重对方合法继承人的继承权。这是人类最早的书面条约,也是第一份以谈判换取和平的国际条约。
图4-7《卡迭石协议》
条约签订后,赫梯与埃及关系进入了蜜月期。双方你来我往,互动频繁。赫梯将公主远嫁埃及,埃及国王则邀请赫梯国王会晤叙旧。由此,赫梯与埃及外交关系迎来了一段相对平静的岁月。
但是,赫梯的平静岁月没享受多少年。赫梯帝国皇室成员之间斗争不止,频频发生谋杀,国家政权风雨飘摇。亚述对赫梯东部属地虎视眈眈,并最终取而代之。西部属国看到赫梯王室虚弱,趁机反叛,逼得赫梯国王不得不再度讨伐。
在这内忧外患冲击下,曾经不可一世的赫梯帝国,日渐虚弱至极,只有大口喘气的份儿。而且,屋漏偏遭连夜雨。公元前12世纪初,爱琴海岛屿居民受不可抗拒的外力压迫,轮番向安纳托利亚、地中海东岸以及埃及发动侵袭,消耗掉了赫梯最后一点力气。
埃及失去了叙利亚和迦南属地,四分五裂;赫梯帝国则干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公元前1180年,赫梯都城哈图萨被北方的卡斯卡人付之一炬,赫梯人远走他乡,消失在了茫茫历史中。到现在,连历史学家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取代赫梯控制安纳托利亚高原的,是从巴尔干半岛迁来的另外一个印欧族群,叫弗里吉亚人(Phryg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