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00年以前,两河流域大体算是幸运。由于高加索山脉、扎格罗斯山脉阻挡,欧亚大草原上磨刀霍霍的印欧人,没有南下烧杀抢掠,而是向西去了欧洲,向东到了中亚、伊朗高原、南亚次大陆和新疆。
只有古提人,一个可能的印欧人部落,南下定居扎格罗斯山区中部,并寻找机会下山推翻了阿卡德帝国,统治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百年。在此后上千年时间里,两河流域基本没遭受过印欧人骚扰。
但是,公元前2000年以后,随着印欧人迂回到西亚,两河流域的噩梦开始了。从中亚草原南下的一支印欧人,来到扎格罗斯山区,听说山下乃富庶的古巴比伦后,便不断下山谋生或者劫掠。
公元前1742年左右,汉谟拉比之子在位时,一支叫作加喜特(Kassites)的蛮族,出现在巴比伦的历史记载中。巴比伦人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来自何处,只知道他们来自扎格罗斯山区。具体地说,就是埃兰上方,现在伊朗西部的洛伦斯坦省。
几千年来,全世界都不知道有过加喜特族群,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直到巴比伦文献出土,人们才知道有这样一个族群,曾不断地骚扰汉谟拉比建立的古巴比伦。
传统上,学界都认为加喜特人是扎格罗斯山区的畜牧族群,他们的语言与苏美尔语、埃兰语一样,既不属于印欧语系,也不属于闪米特语系,似乎与印欧人无涉。不过,他们统治者的名字,带有印欧人色彩,应该是从北方南下的印欧人。据此推断,很可能是南下的一批印欧人,征服了扎格罗斯山区土著,形成了加喜特人。换句话说,加喜特人带有一丝印欧人的影子,他们的上层很可能是印欧人。
近年来,郭静云的一篇文章则明确指出,加喜特就是北方来的印欧人。作者还结合考古学成果,指出了加喜特人从北方南下的两条可能通道。一是从哈萨克草原南下,沿着里海两岸,登上伊朗高原,再向西进入扎格罗斯山脉;二是从里海西岸南下,翻越高加索山脉,直接进入北部伊朗高原。这两条道路都可以通马车。
里海两边也确实存在加喜特时代的马车遗迹。从辛塔什塔往南,穆尔加布河边有巴克特里亚·马尔吉阿纳文明体,其中古诺尔德佩(Gonur-depe)遗址出土过幼羊和幼马骨骼,墓葬内有祭羊和祭马的痕迹。
如果沿里海西岸南下,则有1957年发现于高加索亚美尼亚塞凡湖边的鲁查申(Lchashen)大墓遗址,时间约在公元前16—前15世纪,墓中有四轮和双轮马车。这些马匹和马车遗迹,很可能是加喜特人南下时留下的。他们将印欧人的战车,带入了伊朗高原和两河流域。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加喜特人抵达扎格罗斯山区后,可能暂时找了一块栖息之地,整合了当地土著,成为一个拥有军事力量的部落。等到他们熟悉了周围地形,公元前1770年左右,便沿着扎格罗斯山脉中部的迪亚拉河谷,冲进了两河平原。
图3-2 里海地理位置
最初到巴比伦的,只是零零星星的个人,在森林边缘种地。慢慢地,来谋生的越来越多,他们干脆组成队伍,充当巴比伦王朝的雇佣军。当时,恰逢亚述人崛起,对巴比伦虎视眈眈,古巴比伦在北方边境忙于修建防御堡垒,急需军人戍边。
就这样,加喜特人悄无声息地进入巴比伦,成了两河流域的一员。他们入乡随俗,学习巴比伦语(阿卡德语),使用巴比伦名字,可能还与当地民众通婚生子。公元前1742年,加喜特人已经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出现在巴比伦的政治舞台。
公元前17世纪,加喜特人对巴比伦或许是忠诚的。作为新移民,他们必须依靠巴比伦,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世界谋得一席之地。此时,亚述人四分五裂,埃兰人无力西进,古巴比伦王朝的统治地位,还无人能够撼动。
但是,到了公元前17世纪末,事情渐渐起了变化。一方面,古巴比伦一天天衰落,下游城邦不是独立,就是被埃兰人蚕食,手中只剩下阿卡德地区的几个小城;另一方面,加喜特人慢慢枝繁叶茂,在西帕尔一带站稳脚跟,成立了一个小王国,渐生异心。他们联合远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赫梯王国,顺流而下彻底击溃了古巴比伦。
赫梯人(Hittite),亦译作西台人,他们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与加喜特人算起来是同宗,都是从欧亚大草原迁徙过来的。不过,赫梯人离开欧亚大草原的时间,可能比加喜特人早了上千年,而且路线不同。他们是经由巴尔干半岛渡过海峡,折回小亚细亚的,与加喜特人已经形同陌路。两者只是为了击垮古巴比伦王朝,才联手结盟。
赫梯人抵达安纳托利亚高原之前,高原中部生活着哈梯人(Hattians),东边生活着胡里安人(Hurrians)。胡里安这个名字与赫梯大差不离,但是说的语言不是印欧语系,双方没有血缘关系。
至于赫梯人什么时候到来,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早在公元前3000—前2800年,赫梯人已经途经巴尔干,或者翻越高加索山,来到了安纳托利亚高原。另一种观点认为,一支叫作涅西特人的印欧人先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赫梯人才步其后尘。
这些事情时间太久,很难搞清楚。现在一般认为,印欧人部落至少公元前2500年以前,已经生活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至于是不是赫梯人,就不好说了。
安纳托利亚现在是突厥人天下,没什么存在感。世界的关注目光,要么是西边的欧洲,要么是剑拔弩张的中亚,很少注意安纳托利亚高原。但是,在远古时代,这里可算兴旺发达之地。大约公元前8300年左右,安纳托利亚高原中南部已经出现农业,比两河流域还要早。印欧人以前的欧洲农民,就是从这里走过去的。现代欧洲人身上,带有一半远古安纳托利亚农民的基因。
不仅如此,安纳托利亚高原还是人类冶炼的起源地之一。早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一座赫梯人墓葬中便出现了铜柄铁刃匕首。这把世界上最古老的匕首,乃是用陨铁铸造而成。尽管并非来自铁矿冶炼,但仍可说明当地人对金属的利用处于领先地位。
赫梯人作为印欧人后裔,本来就熟悉冶炼,抵达安纳托利亚高原后很快便掌握了铁器制作。他们冶铁制作刀剑和盔甲,不仅大大减轻了武器装备的重量,而且增加了硬度和锋利度。想一想,当两河流域人还拿着青铜刀剑,靠双腿上战场的时候,赫梯军队已经驾着双轮战车,身穿铁制盔甲和铁制刀剑大杀四方了!
公元前1650年左右,赫梯人在安纳托利亚高原开始发力。他们中成长出了一位杰出领袖,带领赫梯人在图哈沙建国,是为哈图西里一世(Hattusili I)。哈图西里一世像萨尔贡、汉谟拉比一样,能征善战,雄心勃勃,他和他的孙子穆尔西里一世(Mursili I)踏平安纳托利亚高原后,将目光投向了两河流域。两河流域的粮食、珍宝、建筑和艺术,让每一个畜牧民族都垂涎三尺,必欲夺之而后快。相隔千里的赫梯人也不例外。
哈图西里一世时,东边的胡里安人实力强大,赫梯人担心其背后袭击,没顾得上古巴比伦。等到其孙子继位,制服了胡里安人,赫梯开始联合加喜特人觊觎两河流域。
此时的古巴比伦,已经孱弱不堪、奄奄一息,手中只剩几个城池。下游的城邦早已独立,东方的埃兰始终虎视眈眈。汉谟拉比奠定的古巴比伦王朝,现在犹如一只病猫,即使没有外敌入侵,也是奄奄一息,早晚崩溃。
赫梯和加喜特联合南下,冲击了没几次,就进入了巴比伦城。公元前1595年,他们将巴比伦抢劫一空,带着珍奇异宝西归。这个时候,据说赫梯王室内部酝酿着一个阴谋,国王穆尔西里一世不得不匆匆离去。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赫梯人走后,巴比伦地区陷入权力真空。巴比伦人倒了,东边的埃兰人又没能力驾驭两河流域,让加喜特人捡了个漏。他们的国王阿贡一世入主巴比伦,整合阿卡德和苏美尔地区,建立了加喜特巴比伦王朝,前后持续400多年。
在加喜特人入主巴比伦前,古巴比伦的一个旧部,叫伊鲁马伊鲁姆(Iluma-ilum),跑到苏美尔低地自立为王,并且以继承古巴比伦正统自居,因而史上称作巴比伦第二王朝。实际上,他们只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根本没统治巴比伦。不过,按顺序排下来,史家还是称加喜特人的巴比伦为第三王朝。
加喜特人入主巴比伦,不是简单的王朝更替,而是彻底的人种更换。他们是北方来的印欧人,古巴比伦建立者是阿摩利人,属于闪米特人。所以,加喜特王朝取代古巴比伦王朝,实际上是一次种族政治革命,代表着印欧语系替代了闪米特语系。
其实,到公元前16世纪末,不仅中下游苏美尔、阿卡德地区落入印欧人之手,两河上游也成为印欧人囊中之物。控制上游的,是一个叫作米坦尼的印欧人部落。
米坦尼人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入两河流域,至今也是谜。从其活动时间推算,可能是公元前16世纪,直接翻越高加索山脉,闯入了底格里斯河北岸地区。
在底格里斯河北岸,早就活动着一个说胡里安语的族群。米坦尼人以蛮族身份混入他们的领地,逐渐变成了统治阶层。公元前1550年左右,一个名为基尔塔(Kirta)的米坦尼领袖,开创了米坦尼王国。
米坦尼王国借助赫梯人忙于内斗,加喜特人无力北上,以底格里斯河上游为中心,大肆向周围扩张,于公元前1500年左右,建立了一个可与古埃及比肩的区域帝国。
至此,从安纳托利亚高原到叙利亚北部草原,再到两河中下游的阿卡德和苏美尔,印欧人全面取代闪族阿摩利人,成为两河流域的统治者。山河依旧,江山却变换了颜色。两河流域文明,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