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印欧人的“必杀技”

古巴比伦是被赫梯人和加喜特人联合攻陷的。与古巴比伦人，也就是阿摩利人不同，赫梯人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族群。阿摩利人属于闪米特语系，赫梯人属于印欧语系。像闪米特一样，印欧语系也是一个语言学概念，不是人种概念。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暂称这些印欧语系的族群为印欧人。

18世纪，英国威廉·琼斯爵士发现，拉丁语、希腊语、波斯语和梵语四种古老语言之间，似乎存在着相似之处。他这个发现震惊了语言学界，引起持续而强烈的关注。

19世纪，语言学家们终于确定，从南亚到中亚、西亚再到欧洲，这条线路上的语言大都存在一定关联，如名词有性、数和格的变化，动词有时态、语态和语体的区别，主语和动词相互呼应等。他们推测，这些语言可能是数千年前从同一种语言中分离出来的。他们把这种假想的，不同于闪米特语的语言祖先，称为原始印欧语。

同一个语系，不等于同一个族群，但是既然语言相近、同属一系，则地缘上必定相近，血缘上可能还有关联，泛泛地称作一个种族也不为过。现代科学研究显示，印欧语系各民族的DNA确实存在高度关联。

其实，从更大的种群来说，闪米特人与印欧人都是一个人种——白人。在英语中，“White people”是生活用语，对白人更学术化的叫法是Caucasian，即高加索人。近代语言学家曾认为，原始印欧语起源于高加索地区，所以用Caucasian指代白人。最初，这个概念可能主要指欧洲白人，现在已经扩大到所有的白人族群。

或许，几万年前，闪米特人与印欧人是从非洲北上的同一批人。只不过，闪米特人穿过西奈半岛后，留在了迦南、阿拉伯半岛和两河流域，印欧人则继续北上，进入了高加索南北两麓和欧亚大草原。

印欧人曾定居何处，目前没有一个确定说法。有人说在欧亚大草原，有人说在安纳托利亚高原，有人说在里海东南岸，还有人说在高加索山区。目前比较公认的看法是，印欧人最初可能生活于黑海和里海以北的欧亚大草原上。他们的前身，是高加索山麓的采集和畜牧族群。

公元前3300年左右，当苏美尔人嗅到文明气息之时，一个新的族群开始在高加索以北崛起，占据了第涅斯特河以东、乌拉尔河以西的草原。他们死后，采用单穴竖葬，所以被称为颜那亚文化（Yamnaya culture）。“Yamnaya”一词来自俄语，意指拥有一个墓室的坟墓。学界借由他们的墓葬文化，将其称作颜那亚人。

颜那亚人的先祖来自高加索山脉以北的狩猎采集区，并且拥有周边农业人群基因。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懂得农业知识，熟悉耕种。很多学者认为，颜那亚人就是传说中的原始印欧人。

与苏美尔人相比，颜那亚人文化程度落后很多，应该算是“草原蛮族”。公元前3000年的苏美尔人，就吃面包、喝啤酒、写文字、建神庙，颜那亚人则整天忙着养牛、养羊、养马，风餐露宿，文明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有一样，颜那亚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就是作战。他们进入大草原以后，渐渐褪去农民的拘谨，饥餐牛羊肉，渴饮奶与血，历经草原环境洗礼后，个个都成了狼性十足的战士。

在草原上生活，只能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肥美就往哪里去。没有狼性，没有野性，根本就抢不到水草肥美之地。

颜那亚人的强悍，恐怕还不在于精神，而是在于武器装备。他们有两样“必杀技”，应该是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都自愧不如的。一个是战马，另一个是青铜武器。

马的始祖，叫始祖马，5700万年前出现于北美洲。据说，始祖马个头只有狗那么大，弓着背，前脚四个趾头，后脚三个，看起来像个怪胎。进化到400万年前，才长成现在的样子。

冰川时期，马与人类相向而行。人类借助白令陆桥，从亚欧大陆进入了北美洲，马则从美洲窜到了亚欧大陆。欧亚大草原以及中亚草原，成了他们驰骋飞扬的舞台。

草原游牧民族肯定少不了见到奔腾的野马。既然可以驯养牛羊，为什么不能驯养野马？他们比两河流域多了一个选择。

根据考古发现，乌克兰第聂伯西岸的德累夫卡（Dereivka），出土了公元前4000年的家马骨骼。马的骨骼上，带有马嚼子痕迹，明显是家养，而非野生。不过，从很多幼马被屠宰来看，当时驯养马匹主要是为了吃肉，而不是骑乘。这是目前人类最早的养马记录。

德累夫卡位于现在乌克兰中部，恰好是颜那亚文化中心地带。换句话说，颜那亚人抵达草原前，乌克兰草原已经盛行养马。他们耳濡目染，应该很快掌握了驯马技术。

在所有动物中，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之一。它的体型适合骑乘，它的秉性易于驯服，它的长途奔跑可以弥补人类脚力的不足。可以说，没有第二种动物，能够像马一样，让人如虎添翼、省时省力。

鉴于马的“神力”，颜那亚人曾萌生一种“双马神”信仰。乌克兰草原的墓地中，出土过多个双马神遗迹，有的是一具婴儿骨架放置在两个马头之间，有的是石人像下方刻有双马神图像，有的是双马殉葬和双马神小石雕像。他们这种信仰，被雅利安人、斯基泰人、吐火罗人继承，一直传到中国新疆阿尔泰，形成马与龙的结合体。

与欧亚大草原不同，印度次大陆属于农耕区，牛比马更有用武之地，也更受当地人宠爱。直到今天，印度人还拥有一种“神牛”崇拜，将那些玉树临风的白色奶牛，当作神灵供奉着。即使街上乱跑的老黄牛、水牛，他们见了也尽量让路避行，以示尊敬。

颜那亚人不仅喜欢骑马，而且发明了马车。颜那亚文化出现几百年后，西伯利亚草原中部的叶尼塞河两岸，出现了一批渔猎居民，开始使用轮式车辆。他们存在的时间，大体为公元前3200—前2500年，考古学家称他们为阿凡纳谢沃人（Afanasyevo）。

古生物DNA研究显示，阿凡纳谢沃人与颜那亚人，可能是同一批人，都拥有高加索人基因。准确地说，阿凡纳谢沃人很可能是从颜那亚人分离出去的。他们赶着马车，载着行李，一路从乌克兰草原迁到了叶尼塞河两岸。

到公元前20世纪后，颜那亚人后裔更进一步，将运输马车改造成了马拉战车。在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交界的乌拉尔草原上，一个叫也里可温（Arkaim，又译阿尔凯姆）的地方，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他们乘坐飞机从空中考察时，无意间看到地面呈现一个巨大图案，颇似带辐条的车轮或印度曼陀罗艺术。几年后，他们在当地发掘出了四千年前的城堡，并且认为这里很可能就是印度—伊朗人的原始住地。这个古老的族群从乌克兰草原迁来，又向中亚草原迁去，最终沿着中亚通道南下，分别进入了印度和伊朗。

也里可温城堡遗址出土了16个车马坑，年代在公元前1900—前1750年之间，也有人说在公元前2026年左右。考古学家从车马坑中，挖掘出多辆马拉两轮大车。这是到目前为止，考古学家发现的最早的马拉战车，无论在同期的古埃及还是古巴比伦，都没出现过。有人据此推测，人类最早的马拉战车，应该就是古也里可温印欧人发明的。当然，两河流域很早就出现了野驴战车。

也里可温居民发明的战车，迅速在欧亚大草原东西扩散，在那个没有盔甲、没有铁器的时代，马拉战车就像后世横空出现的坦克一样，将人类战斗力提高了无数个等级。面对奔袭而来的战车部队，一般步兵都束手无策，往往作鸟兽散。

马拉战车是印欧人的一大发明，也是他们能够侵入各地、打败文明之师的“必杀技”。

印欧人不仅拥有战马和马车，还掌握了领先的青铜铸造技术。青铜冶炼技术的发明地，目前还没有定论，但是肯定不在两河流域，那里没有矿藏。最大的可能性，应该在环黑海地带。环黑海地带拥有丰富的铜矿，很早就进入铜石并用时代。公元前4700—前4200年间，黑海西岸居民已经使用金属制品了。

从公元前4000年开始，环黑海冶金中心转移到了南高加索地区。从南高加索北上的人，很快便又将冶金技术传入乌克兰草原。这一转移，整个改变了欧亚大陆的作战样式。

乌克兰草原不仅仅是大草原。大草原下面，埋藏着各种各样的矿产资源，比如煤、铁、锰、镍、汞、钛、石墨、耐火土、石油、天然气等。青铜铸造需要的铜、铅、锡资源，乌克兰草原应有尽有。直到现在，这些都是乌克兰的主要经济来源。

生活在公元前3000多年的颜那亚人，当然不知道这些。但是，掌握了红铜和青铜铸造的他们，慢慢学会了将铜、铅和锡融于一体的青铜冶炼技术。考古学研究显示，公元前3000年左右，北高加索的青铜冶炼已经超过南高加索，成为欧亚大陆的新冶炼中心。

俄罗斯学者在乌拉尔山脉东北的草原上，发现了一个早期圆形防御聚落遗址。聚落距离古代农业城市化还十分遥远，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遗址内竟然布满了青铜冶炼作坊。一个文明相对落后的地方，在青铜制造上竟然不落下风，甚至处于领先地位，如果不是考古证实，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冶金技术像驯马一样，迅速在欧亚大草原上传播，连远走西伯利亚的阿凡纳谢沃人，都掌握了铜器铸造技术。他们的墓葬中出土了铜矿料、铜刀、铜锥、短剑、矛、箭镞、铜装饰品等，已经向青铜时代进发。印欧人或许是率先进入青铜时代的族群。

有了青铜武器和马匹的颜那亚人，变得更加野蛮和强硬。美国考古学家玛丽亚·金布塔斯（Marija Gimbutien）发现，颜那亚文化留下的许多巨大墓冢里，80%都是男性遗骸被安放在中心，周围陪葬的多为金属匕首和斧子。那应该是他们生前最钟爱、经常使用的东西。而且，他们的遗骸多受过暴力伤害，似乎是被杀死的。

颜那亚墓葬说明，伴随着青铜时代到来，从第涅斯特河到乌拉尔河的草原地带，进入了父权、等级和战争时代。男性取代女性，成为社会主导者；战争取代和平，成为生活常态。在这种风气下成长起来的游牧族群，自然粗犷豪放、勇武善战。

公元前3000年以前，黑海和里海以北草原的战争，还主要局限于畜牧民族内部。此后，气温骤降导致的环境变迁，完全破坏了草原生态，迫使颜那亚人后裔不得不赶着马车，带着青铜刀剑，东奔西突，南下北上，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颜那亚人的迁徙，势必蚕食其他族群领地，引发连锁性的政治反应，其中包括本来已经人口稠密的两河流域。一场亚欧大陆范围内的族群战争，由此悄悄拉开了序幕。 DniIeS8TsBaV0wI4U/IXZOXNrRdc4VcQ58LfosxPqqfmB83b/tSVoLb8dNMHlH0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