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如前所述，皇太弟名号滥觞于西晋末，西晋以后，则在南北发展有所不同：在北方，皇太弟名号流行于十六国，北朝北魏时无所踪迹，至北齐、北周时又隐约出现；在南方，东晋南朝均无所谓皇太弟名号，影响也趋于式微。那么，此种差异，是否有某些深层的原因与背景、是否反映了南北不同的政治文化？
一般而言，相较于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是非常规、非主流之中国古代皇位传承方式，难以从制度上得到承认
。汉代以下儒者往往将兄终弟及归之为殷（商）制，将父死子继归之为周制，殷周之别，即汉儒所谓质文之别，寓含着落后与先进之意，盖周嫡长世及之制为历代汉儒所宣扬，殷商弟及之制则弃而不取
。西晋为河内大族司马氏所创立之正统王朝，在皇位传承模式的变化上自然不存在先进与落后文化之争，西晋末年皇太弟名号之出现，主要应归结于当时特殊情势（惠帝无后，八王之乱，五胡肆虐）以及西晋立国之前父子兄弟创业奠基（司马懿与其二子司马师、司马昭先后执曹魏大政）之历史背景，故笔者认为西晋皇太弟名号并不具有特殊的民族与文化上的意义
。但是西晋以后，由于北方五胡等少数民族先后建立政权，南方则是汉族政权偏安江南，皇太弟名号在南北不同的发展历程则具有了较为明显的民族与文化特点。
西晋之后十六国政权多数由当时北方较为落后的五胡等族创建，这些少数民族在进入中原之前基本处于部落时代，即使进入中原建立政权之后部落旧传统也得到了相当的保留或至少不会一时消弭，而兄终弟及正是部落或部落联盟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弟及观念在五胡诸族中得到普遍承认。如《资治通鉴》卷八七晋怀帝永嘉四年（310）记汉刘聪皇太弟刘乂之言：
天下者，高祖之天下，兄终弟及，何为不可！粲兄弟既壮，犹今日也。
同书卷九五晋成帝咸和八年（333）记前燕慕容皩初即位，其母弟慕容仁、慕容昭谋反，昭对仁言：
吾辈皆体正嫡，于国有分。
同书卷一〇一晋穆帝升平四年（360）记前燕慕舆根说慕容恪之言：
兄亡弟及，古今成法。
所以笔者认为：弟及较之子继是相对落后的制度，五胡较之汉族也是相对落后的民族，而皇太弟名号在十六国时代之流行，不过是北方少数民族中原来存在的部落传统的反映；尽管十六国统治者采用这个具体的名号很可能受到了西晋的影响
，但十六国时代流行的皇太弟名号与西晋皇太弟名号在内涵与背景上却存在着差异，即在西晋是汉族政权内部临时性的不具有民族、文化差异的名号，在十六国则有着鲜明的少数民族部落传统色彩。
十六国之后的北魏政权，虽然亦是出自五胡中的鲜卑拓跋部创立，但北魏时代皇太弟名号却销声匿迹，这与上文所论十六国时代的情形并不矛盾，而恰恰反映了北魏立国前后政治、文化之变迁。拓跋部落于拓跋珪（即北魏太祖道武帝）正式建立北魏之前与之后，其君位传承存在较大差异，即道武帝之前的拓跋部落时期以兄终弟及为主（同时兄弟相争特别频繁与残酷，传子制亦在此期逐渐萌芽和发展）
，而道武帝之后的北魏国家则以父死子继为主
；由拓跋部落向北魏国家过渡的过程，也是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两种继承模式激烈斗争并逐渐确立父死子继主导地位之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皇后或母后干预继承秩序和所谓子贵母死制度有着重要的作用与地位
。道武帝以后，北魏帝位传承中父死子继传统基本确立、兄终弟及现象基本消失，汉制取代原来的胡制；与之相应，北魏时代始终未见有皇太弟名号出现。可以说，北魏时皇太弟名号之消失，如同田余庆先生所揭示的皇后或母后干预继承秩序与子贵母死制度之变迁一样，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拓跋鲜卑由部落向国家、由胡化而汉化的历史进程。
北魏末叶，一定程度上作为对北魏立国以来汉化渐深，尤其是孝文帝全面汉化政策的反动，主要为胡化所浸染的六镇发生变乱，其后以高欢为首的东魏北齐统治集团与以宇文泰为首的西魏北周统治集团均出自六镇，其胡化色彩较之北魏大为增加
。所以北齐、北周时代，原本在北朝消失已久的皇太弟名号重又出现与发生影响，北齐、北周皇位传承也多次出现兄终弟及
。当然，随着民族融合的深入与文化的交流，受限于人类社会发展由落后而先进之一般规律，汉化的大趋势自然不可逆转，正式册立皇太弟之举动在北朝终究未能出现，兄终弟及即使在北齐、北周也得不到公开的承认与制度上的确认，父死子继仍然是北朝皇位传承的主流。
从皇太弟名号在十六国北朝的流行、消失与有所重现，我们可以窥见西晋以后北方诸少数民族政权不同的文化色彩与倾向，亦映照出诸少数民族在胡化与汉化间的艰难选择、曲折反复以及由胡化而汉化的历史大趋势；与十六国北朝同时代的南方东晋南朝汉族政权，则不见对西晋末权宜创立的皇太弟名号有所继承，也正因为南方并不存在明显的胡汉冲突与转化问题。
西晋乱亡以后，直至隋文帝统一南北以前，南方与北方长期处于分裂对峙局面，而由于具体历史环境之差异，南方与北方也有着不同的发展路径，十六国北朝时代北方封建社会的发展道路有其特殊性，直至唐代才又逐渐回归汉魏以来的历史传统轨辙。对此唐长孺先生有着精辟的概述，即先生有关中古史理论思考与概括之最重要结晶——南朝化理论
。本章所论皇太弟名号在两晋南北朝的变迁，或亦可视为从某一侧面为唐先生有关南北历史发展差异以及南朝化理论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