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Contemporary Art)之“当代性”(Contemporary features),近年在中国讨论颇多,渐成一个莫衷一是的话题。其实,当代艺术既然不是一个编年史的概念,所谓“当代性”的问题就仍然需要简化成这样的提问,即“什么是当代艺术?”这种提问口气听来虽然有点幼稚,但我认为比反复谈论当代性来得简单,因为比较起来,当代性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当代艺术则是一个相对具体的概念。而必须承认,当代艺术是来自西方的舶来品。这样,我们就有必要先了解它在西方艺术中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如果我们把从古希腊罗马至今的西方艺术粗略地归纳为三大类型——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当代艺术——那么,当代艺术就能在与前两者的比较中见出特性。按照王瑞芸的简单归纳,古典艺术以美为本体,现代艺术以形式为本体,当代艺术以观念为本体。
尽管当代艺术的现象五花八门,但实际上就是以追求观念性为目标,在广义上都可称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所以,弄懂什么是观念艺术,是正确回答“什么是当代艺术”的前提,不用说,这也是理解当代性的前提。
Conceptual Art就其词义本身来看,应翻译为“概念艺术”,即要解决在艺术的传统概念被一步步瓦解后,如何重新定义艺术的问题。但在实际运用过程中,观念艺术扩大了用词的外延,更经常地充当起“表达观念”的艺术。这时,观念几乎与主题等同,即艺术家利用任何可能的媒介,使其心中的想法得到有效传达。这些想法一般与艺术本体论的思考无关,而是围绕艺术之外的世界表达经验和提出问题。在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下,观念艺术被广泛地利用为意识形态批判的策略,成为后现代文化政治的一部分。
对观念艺术来说,这种从本体论到视觉方法论的转变,也许是前世已定,与身俱来。因为在“前卫艺术”(Avant-garde Art)的概念中,早已包含了“政治前卫”(Political Avant-garde)与“艺术前卫”(Artistic avant-garde)的分歧,也经历过从“政治前卫”到“艺术前卫”的演化过程。在圣西门(Claude-Henri de Rouvroy,Comte de Saint-Simon,1760—1825)、蒲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和库尔贝(Jean Desire Gustave Courbet,1819—1877)那里,艺术是“惊吓资产阶级”的利器和推动社会改造的先锋(图13)。可是自波德莱尔起,艺术却开始以其自我拓展并独立沟通真善美价值为目标。经过克莱夫·贝尔、罗杰·弗莱,到克莱门特·格林伯格,这一思想逐渐被精致化,形成了一种以不断确证艺术自律性为内容的前卫艺术理论,这就是现代主义。它把前卫艺术变为一个封闭的体系,使其只能在艺术史上下文中被理解,与艺术之外的人类经验隔绝。
图13 [法]库尔贝《筛麦女》( The Grain Sifters ),布面油画,131cm×167cm,1854,法国南特美术馆藏
观念艺术之所以秉承达达主义产生,照我看来,首先就是要借达达的批判精神来打破这种艺术自以为是的封闭堡垒。现代主义“以一个学科的特有方式批判学科本身”,以便无止境地加强其能力范围
[1]
,观念艺术却对之发出嘲笑。它借来杜尚的手段,把现成品重新搬到展览馆,就好像在告诉人们——借黄永砯的话来说——“有多少艺术就会有多少反艺术存在”
。这意味着,时隔半个世纪,当现代主义啼血般地耗尽了其全部形式资源,终于黔驴技穷,不得不靠“后涂绘抽象”(Post-Painterly Abstraction)来捞取救命稻草时,不待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1935— )前来宣告,有精密上下文的艺术史便在事实上终结了,“艺术是什么”的问题被再次摆到大家面前。在此,现成品之被重新运用是颇有象征性的,代表了艺术之身外之物对艺术理想国的入侵。其意义不仅在于“艺术”的概念有了不断被重新界定的可能,还在于艺术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得到确认,这无异于为观念艺术回归政治前卫、介入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疆域埋下了伏笔。这就是说,靠着批判的天性,观念艺术获得了分化发展的前景。
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使用了康德逻辑批判的策略,依靠逻辑来确定逻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艺术理想国的稳定;观念艺术使用的策略却类似于利奥塔的“异争”(Differend),其目的是要使艺术理想国的稳定遭到破灭。在被全面鼓励的“异争”行动中,艺术从此不再是一个主权至上的领地了,而转变成独立创作的权利至上。难怪博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信心十足地宣称“人人都是艺术家”(Everyone an artist)
。假如我们因此而判定说,观念艺术之产生,本身就是一场艺术的平权运动,一种要求文化民主的政治实践,也不见得有多么牵强附会。
可能有人会抱怨说,如此一来,政治的边界就难免过于扩张了。其实,只要承认艺术活动的主体是人——创作者是人,接受者也是人——就不难理解这样的说法。在一个由人所组成的世界,人与人之间——不论通过什么方式——只要发生了关系,就不可能没有政治的存在。这就是广义的政治,而不单单是指政权政治。如果我们对人视而不见,那么当下艺术世界又只好再次服务于李格尔(Alois Riegl,1858—1905)和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1864—1945)的艺术史逻辑了。在这个逻辑中,唯有“艺术意志”(Artistic will)主导的风格转换,而没有人——人的意志和处境,以及人通过艺术的方式介入自身事务的权利。全能的“艺术意志”导致了现代主义理想国的建立,国中表面上只有形式风格而不见人,但实际上,“艺术意志”的解释权却被掌握在柏拉图式的所谓“哲人”手中,不管是塞尚、马蒂斯、康定斯基、毕加索,还是克莱夫·贝尔、罗杰·弗莱以至格林伯格,他们不是精英艺术家,就是精英理论家。大众在这里默默无闻,毫无发言的机会,只有接受教育和山呼万岁的资格。
这时,我们在博伊斯“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口号中,听到的就不再是自话自说,而是大众向艺术理想国追讨权利的启蒙的呼声了。这种呼声在从达达主义到观念艺术的演化过程中积累成熟,并被提供了一种样本,一种表率。其中不光有杜尚的现成品艺术(Ready-made Art)(图14),还有博伊斯的“社会雕塑”(Social Sculpture)。但杜尚意在破,博伊斯旨在立(图15)。在艺术教师的职业角色上,博伊斯本人凭借其天生的幽默感、出色的交流才能,把形形色色、观点各异的年青艺术家会聚到自己身边,并且善于制造高潮,引起轰动,为塑造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雕塑”提供了生动诠释。由此,艺术的外延被无限地扩大了,直至与社会生活重合,艺术活动演化为一种为大众伸张文化权利的政治实践。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观念艺术如何借助概念艺术的本体论实验,向社会生活索要本体,从而将“艺术前卫”再次引向“政治前卫”。当每一个社会成员以自由个体的身份加入一个社会共同体的建造时,艺术必然走出象牙塔,成为公共领域的人际对话。这就是博伊斯的“社会雕塑”,一个既对艺术做社会学改造,又对生活做美学改造的乌托邦世界。它使“政治前卫”不再像听上去那样有暴力色彩,而能够在哈贝马斯等人的“社会学前卫”(Sociological Avant-garde)那里找到同义词。追寻如此的观念文脉,我们就难以不见到这样的情况:当杜尚发明现成品艺术时,艺术史还在继续书写;而当博伊斯用身体、言辞和周遭环境中的人与物创作其“社会雕塑”时,艺术史走向了终结之处。
图14 [法]杜尚《泉》,现成品艺术,1917,蓬皮杜艺术中心藏
图15 [德]博伊斯《如何对一只死兔讲解图画》,行为艺术,德国杜塞尔多夫的施美拉画廊,1965
[1] Clement Greenberg,“Modernist Painting”,Charles Harrison and Paul Wood,eds., Art in Theory 1900—1990: An Anthology of Changing Ideas ,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2,p.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