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差不多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派系或阵营的划分。在这一点上,基督教世界也不例外。
从事物应当具有的面目讲,“基督的教会”历来都宣称是普世性和大公性的。割裂“基督的身体”从来都被看作一种罪过,制造教会的分裂是没有什么借口和不被宽恕的。但这并不是说在基督徒当中就没有什么派系和阵营,因为追求公教会的前提是追求真教会。一部分基督徒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并通过这样或那样的纽带而联系或聚集在一起,从而与另一部分基督徒或其他基督徒形成一定的区分或区别,这很有可能在最早时期的教会那里就已经存在了,并一直伴随着基督教两千年的发展史。譬如,以下三次较大规模的教会分组就很好地表明了这一点:公元4世纪的多纳图派分裂(the Donatists schism),公元1054年最终完成的东西教会大分裂(the Great Schism),以及在公元14世纪末15世纪初出现的所谓“教宗的分裂”(the papal schism)。而且,对于那些基于某些神学教义、崇拜礼仪或其他历史传承而形成的基督徒团体所做的进一步探查将会发现,由此而形成的那些基督徒团体往往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这种排他性在许多情形下还会进一步演化成彼此对立或对抗性的。
纵观教会历史上客观存在的基督教阵营分组,可以看到,最大规模的阵营分组就是整个基督教世界分化成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这三大阵营。其实,在公元1054年“大分裂”以前,讲拉丁语的西方教会与讲希腊语的东方教会的分裂,就一直处在持续演化之中。而16世纪在西欧出现的“宗教改革”运动,不仅使新教与罗马天主教形成分野,而且随后在新教阵营内部又进一步分化出许许多多的宗派(denominations)或教派(sects),例如圣公会、路德宗、浸信会、贵格会、卫理公会、长老会、公理会等。这些新教宗派既不认同罗马天主教又不认同彼此。虽然传统的宗派通常并不声称自己就是普遍教会的唯一合法的体制表现形式,但它们一般都会认为自己就是其最佳的表现形式,最为忠实于《圣经》和圣灵在当下的作为。例如,宗教改革家约翰·加尔文就曾经指责罗马天主教由于其在宣扬福音和实施圣礼方面的缺憾而不再是一个真正的教会;而再洗礼派也曾被路德宗或更正宗拒斥为不属于真正基督徒之列。
一种宗派传承通常既包括教义、经验或组织上的偏重之所在,又包括有共同的种族、语言、地理起源或社会阶层关系。在20世纪早期,美国神学家H.理查德·尼布尔(H. Richard Niebuhr)曾对现代美国诸宗派的起源与由来进行过深入探究。他认为宗派是美国宗教生活的一个区别性标志,因为它们就植根于其社会阶级、财产、民族和种族的历史差异性之中。 [1] 现今,据估计,在世界上存在数万个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宗派或教派,而每一个宗派又都反映着就这样或那样事情所发生的某种争论,反映着或蕴含着这样或那样的信仰背景与历史传承。
不过,在新教内部,尤其是在北美地区,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出现了一些新的发展;这些新发展对基督教传统的“宗派”形式是否会长期存在下去提出严肃质疑。在20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由传统宗派所确定的身份认同,已经越来越无法表明一个人所具有的神学立场、崇拜方式、组织倾向或者社会阶层。神学斗争的加剧与深化,以及数不胜数的超越传统宗派界限的准教会(parachurch)组织和跨宗派(transdenominational)组织的建立,促使人们不再把传统的宗派归属看作自我在宗教信仰上身份认同的首要参照标准。也就是说,传统的宗派界限概念逐渐丧失它们原有的约束力。对此,牛津神学家阿利斯特·麦格拉思(Alister E. McGrath)指出:“新教的宗派实质上是一种欧洲现象,反映了西欧从16世纪到18世纪教会生活的转变着的模式和争论。宗教附属和隶属模式反映了西欧的一般情形,并往往都是英格兰的特定宗教生活状况;它们被无疑是出于善意的传教士们输入到非洲、美洲、亚洲和澳洲;那些传教士似乎持有这样一种见解,即宗派是基督徒生活的一种不应等闲视之的、由上帝赋予的模式。于是,四大洲的正在形成中的教会生活,就受到西欧历史偶然性的影响。” [2]
促使宗派界限削弱或消失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具有跨宗派特征的福音派在20世纪的复兴和崛起。进入21世纪后,美国社会文化政治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态势。基督新教日益分化成两个相互对立并处于激烈斗争的阵营:一方是自由派/主流派的新教,另一方是福音派/基要派/灵恩派的新教。而基督教右翼极力鼓动所谓“文化战争”,又进一步加剧美国社会的文化矛盾和极端化发展。按照“文化战争”学说 [3] ,当今美国人因为在基本价值与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分化成保守派与自由派这两大阵营,并且相互认为对方是对美国价值的重大威胁。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新教徒福音派联合天主教传统派或保守派,根据其宗教信仰与价值,开始形成统一的文化主张或政治诉求。他们认为不能坐视美国社会的腐败以及家庭的崩溃。于是,连续不断的群众动员最终塑造了基督教保守派政治联盟的出现。自此以后,基督教右翼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美国政治生活中。“文化战争观”促使基督教保守派与罗马天主教保守派在社会与政治上组成统一战线。可以说,宗教保守派与自由派这两大相互对立的派别主导着美国基督教界,就像民主党与共和党这两大政党主导着美国的政治舞台一样。
以神学立场而不是传统宗派界限来界定自己的身份认同,这一点早在1942年“美国福音派联合行动协会”(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Evangelicals for United Action,简称“NAE”)成立大会上,就被当作这一运动的主旨之一而确定下来。在会上当选为该协会首任主席的哈罗德·奥肯加(Harold John Ockenga)作了题为“沉默的大众”的主题发言。奥肯加指出,传统基督教“宗派不再是世界与教会之间的界限,反而是有助于它们结合的因素;宗派只不过是我们先辈们旧有争执的纪念碑” [4] 。那些争执的理由如今已不复存在,宗派间的对立已让位于跨宗派的神学思潮之间的对立。“分裂不再存在于各宗派之间,而是产生于那些信仰基督与圣经的人与那些拒绝基督——十字架上的基督与圣经的人之间。” [5] 自由主义与世俗主义已成为隶属于各宗派的福音派基督徒的大敌,能否有力地应对这一挑战,成为影响基督教未来发展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换言之,福音派分子倾向于将他们的福音派身份认同看作超越宗派界限的。这为何如此重要呢?因为它意味着福音派——根据某些调查,他们占美国总人口的30%左右——在全国范围内移动时并不会忠诚于一个宗派。他们将会受到精彩的布道、青年事工或崇拜风格的吸引,而不在乎这个教会到底是浸信会的、圣公会的还是长老会的。他们的教会选择不是与宗派问题联系在一起,而是与个人偏好联系在一起。美国宗教中的新宗教消费主义(religious consumerism)在下面这种做法上是最为明显的:“美国的基督徒会到处‘选购’(to shop around)最好的教会,而不是信赖于那些成名的‘品牌’。” [6] 对于这一类基督徒来说,他们对任何特定的传统宗派都没有什么太多的忠诚,他们随时随地准备转移到福音派或灵恩派教会。他们在寻求更好的布道与崇拜方式以及灵性培育方式,而不是什么宗派性的历史传承。
就各自的社会发展态势而言,与福音派在信徒人数上的激增相反,主流宗派由于对现代文化价值的适应和调整,已导致它们与当今人们的精神信仰需求产生某种不相关性,从而导致其教会成员在人数上的持续下降。这种日益加剧的下降与萎缩趋势,使得人们开始怀疑传统的宗派这一身份界定形式是否还拥有什么真正的未来。“宗派正在日益被看作一种在未来并不想要拥有的历史畸变物。” [7] 普通信徒也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喜欢以宗派来界定他们自己的信仰身份认同。根据多项宗教社会学调查,在美国,从20世纪60年代起,受自由派控制的主流宗派教会成员开始持续递减,其在精神与世俗领域的影响发生明显的衰退。与此相反,以福音派为主导的教会无论在人数还是在社会文化影响上则表现出稳步上升的趋势。调查数据表明,从1965年起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自由派教会成员平均以每5年下降4.6% 的速度递减。到1990年,各主流宗派丧失其1965年成员人数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这一期间还是美国人口增长出现高涨之际;因而,实际人数的下降,也就变成在美国与这些主流宗派相关联之人口比例的大衰退。主流宗派的人数虽然在下降,但其他宗派则处在增长之中。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一时期的福音派教会成员平均以每5年上涨8% 的速度递增。 [8] 一项1994年的调研表明,从1950年以来,五旬节派教会增长了300%,保守派新教教会则增长了200%。 [9]
事实上,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福音派已呈现出明显的复兴迹象。到1976年,也就是美国建国两百周年之际,福音派迎来了现代发展史上的高峰期。其时,根据“盖洛普民意调查”,福音派在美国已拥有四千万名以上的追随者 [10] ,有1/3的美国成年人经历“精神上的重生”。这就意味着超过二分之一的新教徒、将近三分之一的美国人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福音派。这标志着它尽管在认识论意义上还属于少数派,但在社会文化意义上已成长为多数派。 [11] 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福音派信徒人数仅在美国就有三千万名(据《今日基督教》民意调查)到六千六百万名(据盖洛普民意调查),在世界范围内其信徒则有六亿之众(据大卫·巴雷特民意调查)。另外,根据1992年进行的“阿克隆民意调查”,在美国有30%以上的人隶属福音派。在美国这一群体人数大体与罗马天主教徒持平,但要远多于主流新教宗派的信徒。这项调查还根据对个人宗教信守、教堂礼拜、祷告、相信死后生命以及其他指标的调查发现,有60%以上的福音派信徒(61%以上的白人福音派信徒以及63%以上的黑人福音派信徒)同时又隶属宗教热情最为高涨、宗教活动最为活跃的范畴。 [12] 事实上,每个礼拜日前往教堂做礼拜的人大都是保守派信徒。
根据2015年美国智库皮尤调查,美国人有70.6%是基督徒;其中,46.5%是基督教新教徒,20.8%是天主教徒;就新教徒而言,25.4%是福音派,14.7%是主流派新教徒,6.5%是黑人教会。黑人教会在神学信仰上属于福音派,但由于历史原因,黑人教会在政治上与以白人为主的福音派具有不同的关注点,并采取了不同的政治策略。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新教与天主教长期以来都是互相抨击的对手。但这一局面自20世纪后期以来已得到明显改善。与新教自由派相比,福音派发现在许多方面都可以与罗马天主教共进退。近期民意调查发现,在天主教徒中有3/4其信仰可以看作“福音派”;有1/4福音派,其信仰也可以看作天主教徒。所以有人认为,也可以把部分认同福音派信仰的天主教徒划归福音派之列。不论怎样,福音派与天主教保守派在文化政治问题上的联合,使得基督教保守派的政治影响有如虎添翼之势。
在美国社会与政治生活中,宗教保守派,又称宗教右翼。宗教保守派主要侧重信仰方面,宗教右翼主要侧重政治方面。宗教右翼的主体是基督教右翼,基督教右翼的主体就是广义福音派。基督教右翼的主要成分大体包括福音派、基要派、五旬节派、灵恩运动、超大型独立教会、摩门教以及罗马天主教中的保守派或传统派。当代基督教保守派运动于20世纪70年代末发端于新教福音派。20世纪80年代由“道德多数派”及“基督教联盟”推动的政治运动“基督教右翼”开始登上美国政治舞台,并于90年代发展成一支重要政治势力。一般而言,基督教右翼对内竭力维护传统的基督教道德;对外以反恐、反共、反阿拉伯伊斯兰为重心。基督教右翼在政治和道德上极不宽容,它不是以教派划线,而是以政见划线。这些右翼组织大致在四条“政治原则”下联合起来,即“亲生命”(反对堕胎)、“亲传统家庭”(反对单亲家庭和同性恋家庭)、“亲道德”(反对色情和吸毒等)、“亲美国”(主张在国际上实行强权政治)。里根在竞选总统时曾对福音派选民表示:“我知道你们不能赞同我,但我希望你们知道,我赞同你们以及你们的追求。” [13] 其后,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以及拜登,都至少在名义上遵循这一拉拢基督教右翼的政治策略。进入21世纪后,白人福音派更进一步成为共和党的重要支持力量,将原本政治分散的宗教选民发展成一种重要的政治运动和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