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格尔就读时的图宾根神学院(Eberhard-Karls-Universitaet Tuebingen),主要是一所教授传统宗教思想的大学。这所大学的性质使得黑格尔关注和思考宗教问题,但是这种关注与神学院的主流教育思想并不一致。或者说,黑格尔并不是在肯定的意义上关注宗教思想,而是在一开始就对宗教思想持批判和怀疑态度。同时,由于受到康德理性思想和启蒙运动的影响,黑格尔在图宾根神学院求学时期对人类历史和社会变革这两个现代性主题都充满兴趣。这两个主题并不矛盾,因为要想进行现代社会变革就需要理解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反过来说,只有通过对人类历史发展进行探索才能够深入理解社会起源以及社会现实问题的实质,进而思考现代社会变革问题。黑格尔通过对社会和历史的观察之后发现,社会历史与宗教是密不可分的关系——整个西方社会是以宗教为文化根基的社会,整个西方历史是以宗教的发展为推动力的历史。简言之,理性、社会历史和宗教是刺激黑格尔思考的三个重要方面。因此黑格尔在图宾根时期的思想主要受到三个方面的影响:“第一,启蒙运动对基于自主理性的人类自我决定的自由的理想给黑格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在基于康德意义上发展而来的对个体勇于充分利用理性而没有寻求他人指导的意识鼓舞了黑格尔对理性的信心。其次,黑格尔充满了对人类存在内部以及人类与世界之间真正统一与和谐的渴望,因此渴望克服分裂,对立和异化的感觉。第三,他渴望实现一种以合理性为特征的宗教表达方式,即所有宗教主张都应通过明确的理性原则进行阐释。” [6] 一方面黑格尔受到启蒙运动和康德理性思想的影响开始重视人类理性的能力,另一方面黑格尔希望整个现代社会的各种矛盾能够得到和解。而对现代社会矛盾的和解就涉及宗教问题,或者说黑格尔认为宗教由于其顽固落后的传统不适应于当时社会的发展诉求。因此黑格尔希望用康德理性思想重新阐释基督教,实现宗教与哲学、信仰与理性的结合。
所以,黑格尔基于现代性的理性逻辑对基督教的顽固守旧倾向持强烈批判态度。在黑格尔看来,教会中的神职人员要么试图表面容纳启蒙运动的精神,同时保持传统不变;要么主张脱离世俗生活,完全沉浸在宗教的幻想之中。基督教强调宗教生活与现代生活的分裂这一点受到黑格尔的重点批判。黑格尔认为,基督教要适应时代和社会的发展需要就必须在世俗生活中建立根基。对人民世俗生活具有持久兴趣的宗教才是活的主观宗教。然而,参与宗教生活的经历使黑格尔确信基督教是一种死的“客观”宗教。因此,分析基督教的性质和缺陷以及探讨如何改变宗教的问题是黑格尔早期现代性批判思想的重点,这就是为什么可以准确地说他的工作的核心是宗教。
黑格尔对基督教的批判和怀疑一方面受到了理性主义思潮所宣扬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启蒙运动、康德主义思想和法国大革命宣扬的个人自由思想对处于蒙昧反动状态下的图宾根神学院造成了重大冲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时图宾根神学院教授的宗教思想和当时的社会现实处于脱节状态,这种脱节导致学生们非常反感学校宣传的教育观念。因此,黑格尔从大学求学时期开始一直到在伯尔尼和法兰克福做家庭教师的时期,都在反思和批判宗教思想。
图宾根时期,黑格尔写的第一部正式学术著作《民众宗教和基督教》( Fragmente über Volksreligion und Christentum ,并未公开发表)中,对宗教做出了“主观宗教”(Subjective Religion)和“客观宗教”(Objective Religion)区分。黑格尔认为,“主观宗教”应该是尊重个人权利和生命自由的宗教,而不是压制人类情感诉求和理性能力的宗教。希腊时期的宗教被黑格尔认为是主观宗教的典范;而犹太教、基督教则被黑格尔称为“客观宗教”,客观宗教约束人的自由、造成个人意志与现实生活、个人理性与宗教教义的对立。黑格尔认为,凡是尊重人的内心情感、意志自由和理性能力的宗教,即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是“主观宗教”;与之相对,拘泥于僵化的教义的宗教,即形式化的宗教,是“客观宗教”。
黑格尔把古希腊宗教看作主观宗教,这与西方人把古希腊当作精神家园的情节分不开。当时的德国处于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同时又充斥着对古希腊精神的向往。向往古希腊思想是当时德国学界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康德、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黑格尔及其他同学谢林、荷尔德林都是古希腊精神的支持者和“粉丝”。“希腊,一个不断再现的记忆。在记忆中,那段日子,天和地还没有分开,人类和世界与自己是一体的……那时的希腊,天和地似乎是没有分开的。真实与非真实交错在一起。人与神很接近,紧密在一起。”
古希腊宗教精神首先倡导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人与世界是统一的;其次倡导万物有机融合的思想,天和地、人与环境都是一体的;最后倡导浪漫主义情节,古希腊精神的浪漫主义和对自由的渴求是一致的。古希腊精神的各种本质都深深吸引着德国的思想者。
黑格尔思想的一生都蕴含着对古希腊思想的倾慕之情。他对古希腊精神的向往最早可以追溯至其中学求学时期,他在这一时期所写的一篇重要文章《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宗教》(1787年8月10日作)中表现出对古希腊精神的尊崇和赞赏。图宾根时期的黑格尔、谢林和荷尔德林在对法国大革命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同时,对雅典时期的古希腊精神也充满了向往。黑格尔在这一时期把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宣传的思想和古希腊精神看作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思想。黑格尔认为,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所宣传的理性主义就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同时也是德国人民需要的理性主义。“在他们自己的心目中,他们把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和希望,与他们对古希腊不断增长的钦佩结合起来。”
法国大革命所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亦即古希腊宗教精神的表征,法国大革命所追求的社会生活方式亦即古希腊宗教所倡导的生活方式。特里·平卡德(Terry Pinkard)这样评价黑格尔关于法国大革命与希腊宗教精神之间关系的看法:
他们继续把法国大革命理解成一种新的改革,三个朋友着手用古希腊雅典时期理想化形象,来描述这种精神上的重生。黑格尔和荷尔德林理想中的希腊的形式,还在于部分地凭借他们所理解的卢梭理想化的乌托邦。理想化古典希腊城邦开始代表着的是,他们希望法国大革命将给欧洲带来的东西,特别是将给神圣罗马帝国的衰朽结构带来的东西,并且,理想化古典希腊城邦被他们看作一种社会生活,在这种社会生活中,个人并不疏远周围的社会秩序,在这种社会生活中,政治、宗教和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习俗,被用来维护个人本身在世界中的地位观念,而非被慵懒削弱这种地位观念。
希腊生活的方式和习俗,在黑格尔看来是与法国大革命所追求的自由、平等、爱等精神联系在一起的。黑格尔对当时宗教所进行的批判往往是以古希腊宗教思想为标准,他认为古希腊宗教思想应该被用来改造当时的基督教与犹太教。
威廉姆森(Raymond Keith Williamson)认为可以把黑格尔关于希腊宗教与基督教、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的差异总结为知性(Verstand)和理性(Vernunft)之间的区别:
一方面,基督教作为知性的宗教是客观的宗教,无条件地把宗教和上帝的权威强加于人,因而个人与宗教的关系是异化的。同时,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异化的,因为在客观宗教面前,人们的精神和需求是割裂的。宗教只要求对教义、仪式、信仰内容的知识(Verstand)和记忆(Gedächtnis),而不要求人们的情感认同。当宗教系统化,强调以书面形式进行表达,同时减少可以口头讲授的内容时,宗教就变为客观宗教。
另一方面,希腊宗教作为理性的宗教是主观的宗教,它源于人们的经验并反映人们的经验,因此能够满足人们的需要。这种需要既包括发自生命本能的自然需要,也包括发自精神诉求的理性需要。基督教只关注信仰的内容、信条、教条和仪式,因而仅仅是知性和教条式的记忆。基督教的信仰只强调屈从和死亡,而不尊重自由和生命。因此,基督教在他那个社会所表达的无非客观宗教、知性宗教。相反,希腊宗教是一种主观宗教,是直接体验的宗教。希腊宗教在本质上关注个人的自由,为人类的自由解放提供教义上的支持,因而是理性的宗教。
黑格尔通过使用知性和理性这两个术语来解释两种宗教的差别,进而也就解释了古希腊社会和当时社会的差别。这对黑格尔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区别,因为他在其中找到了理解社会问题本质的关键,即以知性(Verstand)为特征理解当时基督教社会的本质,以理性(Vernunft)为特征理解希腊社会的本质。 [7] 基于这种差别黑格尔认为自己找到了改革和更新当代社会的方式和线索。
在黑格尔看来,基督教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僵化落后的特征,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发展需求。当代社会的不和谐、分裂和异化等问题皆是因为基督教的僵化落后因素渗透社会各个领域而造成的。青年黑格尔对宗教和社会问题的思考所得出的结论正是基于他对人类历史的研究。通过对人类历史的研究,黑格尔注意到希腊宗教与基督教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在黑格尔看来是建立在古希腊社会与德国社会之间的鲜明差别的基础之上的。基督教起源于德国之外的地方,对德国人来说是外来的、异化的。因此,基督教的精神与当时德国人的精神和需求背道而驰。基督教只是作为一种外部权威强加给德国人。与之相对,希腊宗教在黑格尔看来源于希腊人民的社会生活经历并反映了他们的经历,进而构成了他们文化的重要部分。因此希腊宗教深深植根于希腊人民的精神之中。通过对比基督教和希腊宗教,黑格尔发现,客观宗教是现行的、僵死的、客观的宗教,而主观宗教是发自人的心情的、内在的、主观的宗教,是人们真正相信的、内心认同的宗教。概言之,客观宗教是“死”的,主观宗教是“活”的。
运用康德的知性来界定黑格尔对基督教和当时社会的看法很明显是精确的,不过黑格尔关于主观宗教的定义很明显要比“理性”界定的内容更加丰富。黑格尔认为主观宗教不仅仅尊重人的理性,而且尊重人的情感、意志和内心世界。威廉姆森也意识到了黑格尔的这一观点,他说:“在主观宗教中,听从内心的声音要比知性更加重要,莱辛在《智者纳旦》( Nathan )中的修道士和耶稣接受‘怀着爱与善意的信徒,一个曾经过着恶名昭彰生活的女人为他的身体涂油’都证明了内心声音的重要性。” [8] 只有听从内心的声音才能真正地将宗教原则转化为实际行动,过上更好的生活。内心深处的声音既包括感性的情感和意志,也包括理性的普遍原则。强调服从内心的普遍原则这一点是黑格尔受到了康德道德律令思想的影响。康德强调人们的行为实践要服从心中的绝对律令,因此在这里黑格尔把康德的绝对律令和宗教的原则看作统一的。对于黑格尔来说,这些发自内心的普遍原则和实际行动才是主观宗教的本质。同时,黑格尔认为,宗教的主观性不仅仅体现在听从内心的普遍法则,同时也表现在听从内在的情感和本能。所以宗教的主观性既要能够打动人们的内心(包括情感和意志),为人类的行为提供动力,也要能够服从内心的理性原则,为人们行动的目标提供理由和支持。
所以在黑格尔看来,真正的宗教不应该只强调客观的知识和抽象的理智,更应该注重丰富的情感,同时尊重我们的意志自由。“宗教不仅只是历史性的或理性化的知识,而乃是一种令我们的心灵感兴趣,并深深地影响我们的情感和决定我们的意志的东西。”
之所以做出这种区分,是因为黑格尔在这一时期认为,宗教乃是心情的事情。狂飙突进和浪漫主义思潮对启蒙理性的反思性批判影响了黑格尔,使得黑格尔认为只有当宗教起源于感觉和行为的直接经验时,它才是主观的。哈里斯(Henry S.Harris)指出:“主观宗教是活的,它对我们的内在心灵有效,同时对我们的外在行为有效。”
[9]
主观宗教被比喻为自然界的生物,而客观宗教则被认为类似于保存在博物馆陈列柜中的自然物种。与自然无限且相互联系的各种目的相反,这些“自然物种”都被安排用于特定的研究目的。基督教在传播信仰时的方式简化为要求信徒相信仅需学习书籍就可以获得信仰,而不是利用新的启蒙理性重新思考当代基督教神学的内容。主观宗教不仅仅强调抽象的知识和理智,而更强调关注于人的心情与情感,是一种内心的感受。黑格尔说:“当我说,某一个人有宗教时,我不是指他对于宗教有很多知识,反之,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心感到了上帝的行动、上帝的神迹和上帝的临近。他的心在他的本性里、在人的命运里认识了并且看到了上帝。”
真正的宗教是人们在自己的生命本性中,在自己最内在的心灵感触中发现和看到了上帝,而不是把上帝看作一个客观的、外在的、存在于教义中和神学中的知识。宗教之所以能够长久以来保持着对信徒的吸引力,是因为宗教从来不依靠理智和抽象的知识使人们信服。
黑格尔认为客观宗教忽视了人们的内心情感,而片面强调抽象的理智和僵死的知识。“理智的活动、理智的怀疑只能使心情冷淡,而不能使他热恋。启蒙的理智力量对于促进人的改善、教导人具有伟大的坚强的意向,达到高尚的情操和坚决的独立自主,并不起多大作用。”
理智并不能使得人们的信仰更加坚定,相反有可能会起反作用,动摇人们的信仰;理智并不能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平,相反,理性的计较可能会使人道德堕落、心灵污浊。而坚定人们的信仰和理想的只能是“主观宗教”。“客观宗教等同于神学,等同于已确立的、得到传播的信仰学说,等同于教会的慈善机构的体现。主观宗教贯穿于一个人的整个生活中;它是关于人心的问题,而不是关于学说的问题,它激起置身于它之中的个人,按照一定的方式做事,而这种方式是干瘪的客观宗教学说所不能决定的。”
黑格尔把客观宗教对教义和抽象知识的坚持看作一个东西,即都是不尊重人的内心情感和意志的抽象知识。
这种强调抽象知识的宗教思想即我们所熟知的“神学”思想。黑格尔说:“当我说到宗教时,我总是完全从其中把关于神的一切科学的知识,或者毋宁说形而上学的知识、人与神以及全世界与神的关系等等的知识都抽象掉了。这种仅仅为抽象论证的理智所从事寻求的知识,只是神学。而不复是宗教。”
片面强调知识的神学思想,在黑格尔看来即客观宗教,因为神学同样只是强调关于神的形而上学知识,只是强调人神关系、神与世界的关系等抽象知识。赵林先生对此评价道:“在黑格尔看来,宗教是完全不同于神学的东西。神学即所谓的客观宗教,它是大众所信仰的宗教,在那里起作用的力量是理智和记忆,它寻求知识和透彻思维,并把所知和所思的结果凝固为一个权威性的体系或者一本书,强迫人们去信仰。”
客观宗教或者说神学是一种忽视个人内心的情感与意志的抽象理性,是抽象的理性把关于神的心情客观化为知识的结果。
我们可以发现黑格尔这一时期思想中的矛盾之处。一方面赞同以康德的理性思想解读基督教和当时的社会本质,另一方面又认为仅仅从理性出发不足以解释他内心的真正宗教——主观宗教。经过对黑格尔早期思想发展的考察,我们发现产生矛盾的原因在于,黑格尔在这一时期不仅仅受到康德的影响,同时也在阅读卢梭、门德尔松和莱辛的作品;黑格尔不仅仅对启蒙运动所强调的理性原则充满期待,同时也对启蒙理性的局限性有所警惕。可以说,黑格尔在这一时期的思想是复杂的,有些地方甚至存在着自我冲突,不过黑格尔到了法兰克福时期真正克服了这一矛盾。在图宾根时期黑格尔在对比主观宗教和客观宗教的差异时,思想中已经隐藏着对康德的不满之处,即认为仅仅从理性出发容易导致对个人心情的忽视。
主观宗教仅仅只是基于心情的一种宗教吗?黑格尔在反思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的过程中,对如何划分是主观宗教还是客观宗教的依据也在不断地进行思考。黑格尔思考划分依据时指出:“应该如何来评判宗教是主观宗教还是客观宗教?主要是考虑其情感成分吗?客观宗教不如说是神学,见费希特序言。为了保持宗教仍然是宗教,理智推论在多大程度上掺入其中呢?”
神学方面的知识,理智的推论在真正的宗教中亦即在主观宗教中依然起作用,假如一个宗教没有神学知识,那么这个宗教同样不能算是真正的宗教。那么,主要考虑情感成分,同时兼顾了理智推论的神学知识的宗教就算是真正的宗教了吗?或言之,真正的宗教是主观的心情与客观的教义的统一吗?如果我们认为是这样,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把情感作为评判一个宗教作为真正宗教的依据?就此意义而言,黑格尔认为,这种标准并不贴切,因而马上便不再局限于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的划分,而是过渡到民众宗教。
对于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和他们这一代的许多其他成员来说,传统宗教主义的生活方式已经过时,黑格尔和他的朋友们试图成为一种新生活方式诞生的“助产士”。从一开始,黑格尔参与这些复杂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变革的核心推动力是探索宗教在为现代世界提供社会凝聚力方面的作用。尽管他在早期写了很多关于宗教的文章,但他并不是以任何传统意义上的神学家的身份写作,而是以一名现代性作家的身份写作。黑格尔列举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的差异并不是单纯地批判和否定基督教,更多的是想为德意志人民建立自己的宗教。贯穿他18世纪90年代著作的指导思想是公民宗教(Civil Religion)或民众宗教(Vorksreligion)如何充当现代社会的黏合剂,而不是压迫或侵犯个人理性与自由的工具。在这些著作中,他认为基督教无法扮演这个角色,并探讨了基督教失败的根源以及替代方案的可能性。黑格尔寻求一种融入生活各个方面的宗教,一种不是国教的公民宗教。这一时期,黑格尔几乎所有的著作都在考虑宗教在克服现代社会和自我分裂方面可能发挥的作用。通过更广泛地关注宗教对现代社会的影响,黑格尔试图阐明现代社会对民众宗教的要求以及实现这些要求的可能性。
那么,如何建立人们普遍认可的“公民宗教”或者说“民众宗教”?黑格尔认为,民众宗教应该是人民从内心中普遍认可的宗教,希腊宗教就是古希腊人“真正相信的、用心感受的”宗教,因而是希腊人自己的民众宗教。很明显,他的“民众宗教”的理想是由古希腊提供的。希腊哲学思想为黑格尔提供了关于神格的更为开明和崇高的概念,尤其是关于人类命运方面的崇高概念。受到希腊思想的影响,黑格尔认为,上帝赋予每个人足够的能力和力量来实现幸福,即通过个人的理性能力和善良意志来实现真正的幸福。但是,这只是希腊人的民众宗教,而不是德国的民众宗教。因此,如何把希腊人的民众宗教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实现出来就成为黑格尔思索的重要问题。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及黑格尔认为希腊宗教是“主观宗教”,而希腊宗教的现实化也就是主观宗教的现实化和对象化,即“民众宗教”。
基于此,黑格尔并没有因为关注“民众宗教”就放弃了“主观宗教”。在黑格尔看来,二者是一个东西,只不过主观宗教主要是指个体性、个人的宗教,而民众宗教是社会性的主观宗教。哈里斯指出,民众宗教“就像活着的自然秩序,每个生物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并有自己的目的,但它们彼此依存”。
[10]
因此,在谈到民众宗教时,黑格尔讨论了主观宗教对于社会和共同体的意义。“民众宗教”首先具有主观宗教的特征,这种宗教尊重人的情感和意志的自由,是美的、自由的宗教。“对黑格尔来说,希腊宗教是一种富于想象力和热情的宗教。”
古希腊宗教既是富有想象力的、美的“主观宗教”,也是富有想象力的、美的“民众宗教”。在黑格尔所有早期著作中我们发现,古希腊宗教是黑格尔唯一一种只给予赞美之词,而未进行批评的宗教。同时,“民众宗教”也具有了客观宗教的特征。即“民众宗教”要想成为真正的宗教,必须在现实生活中实现出来,宗教在现实生活的实现必须要有教义、教规、仪式、禁忌等各种客观的东西。综合而言,“民众宗教”是主观宗教与客观宗教的统一。
所以,黑格尔希望把客观的基督教改造为“民众宗教”。黑格尔在图宾根时期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对古希腊人的宗教与当代德国的基督教之间进行的比较上,这不仅在于他对客观宗教和主观宗教的理解,而且在于他对民众宗教(公民宗教)的理解。民众宗教与人民的精神紧密相关,并构成人民文化中的重要元素。古希腊宗教与当时的基督教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具有自然的自发性,而后者则具有非自然的人为性。通过对人类历史的研究,黑格尔认为希腊城邦提供了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因为它是一个和谐统一的社会,享有真正的自由,外部权威让位于内部自决。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黑格尔认为18世纪的社会是一个以不和谐和对立性为特征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人们在屈从于外部权威的条件下生活。在黑格尔的术语中,这是一个屈从权威的社会,是一个异化(Entfremdung)的社会。
但是,德国当时的社会状况并不能直接复活希腊宗教作为自己民族的宗教。因为大多数普通民众由于受教育水平等限制并不熟识希腊宗教的精神,所以无法 “为普通民众建立宗教”。德国社会要想建立民众宗教,必须添加其他元素,并且必须将“纯粹原理嵌入合情合理的外壳(Sensible Shell)中” [11] ,以及把基督教的原理和德国的民族精神以及民族诉求结合起来。那么,健康的民众宗教的标准是什么?黑格尔认为民众宗教必须符合以下三条标准: [12]
一,民众宗教的思想必须以普遍理性为基础。
二,幻想、内心和情感决不能因理性作为基础而消失。
三,国家的公共事务与个人生活的所有需求必须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三条标准是黑格尔依据希腊宗教的性质建立起来的,或者说希腊宗教作为民众宗教的原型,为民众宗教提供了标准。
第一,民众宗教的学说必须建立在一般理性之上。古希腊宗教奠基于古希腊理性精神之上,是一种理性的宗教。尽管古希腊宗教也在宣扬神,但是宣扬神的目的并不是去蒙昧人民,而是鼓励民众发扬自己的理性,维护自己的自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是理性与自由的化身,为了追求自由,他们同自然斗争,与敌人战斗,坚忍顽强、足智多谋。在黑格尔看来,宗教不应该停留在知性的水平上,因为这仅仅是关于教义的理论讨论,并不符合理性的要求。为了满足这些要求,即使声称以神圣启示为基础的学说,也必须“真正地由人类的普遍理性确认” [13] 其合理性;它们“也必须是简单的”,而不是基于晦涩而复杂的论点;他们必须是“人道的”,即必须表明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真实的人,并且在他们处于的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必须得到事实的满足。因此,民众宗教的学说必须“与人民所达到的精神文化和道德阶段相适应” [14] ,亦即民众宗教必须和人们的理性以及社会道德生活相适应。如果宗教的精神被囚禁于传统的教义教条中,那么它作为信仰就会成为人们沉重的负担。而如果要求人民将教义作为普遍准则去接受,这在现代性冲击下的西方社会变得不再现实。宗教必须在以普遍理性为基础的同时,结合当时的具体情况来使人们接受。
第二,它必须使心灵和感觉从它这里各有收获,而不是空无所得。古希腊宗教是一种劝人入世的宗教,其宗教的一切元素无不强调人们要注重生活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在黑格尔的主张中,对康德的隐含批评在以下观点中变得更加明显,即仅靠理性是不够的。因为,民众宗教不应忽视人们的感性和情感。宗教概念的要素、基本习俗(例如基督教中的受洗和圣餐)以及仪式应兼顾人的内心和爱好。概念应以美丽的图像和神话来表达;基本习俗的结构应源于“人民的精神”,“否则他们将没有生命,冷冰冰,没有力量”
[15]
;并且在仪式上应使用色彩、戏剧、民族节日等方式,尽管应始终注意确保构成宗教仪式的表象不“被视为宗教的本质”
[16]
。希腊宗教是一种扎根于生活、来源于生活、包容了与生活相关的一切文化因素的宗教,这种宗教的目的在于让人更加平等、更加自由。“仪式、节日、游行、运动会、神谕、祭礼,总而言之,是宗教活动;它也是关于神话故事、关于神在具体情况下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关于抽象教条的东西。”
古希腊宗教异于近代宗教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它是关注生活和俗世的宗教。古希腊宗教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日常生活之中的活动——仪式、节日、游行、运动会、神谕、祭礼、集会、狂欢等既是人们的宗教仪式也是人们的公共生活。这种对宗教与生活的一致性使得古希腊宗教是一种公共生活、公共参与的宗教。它不是避世的,相反,它鼓励人们热爱、享受世俗的生活。
第三,在人们接受的教义和实践的生活方式之间不应有任何差异。当然,黑格尔所谓的生活方式不仅是指个人的生活方式,还代表社会的生活方式。正如哈里斯所说,“民众宗教与政治自由息息相关,因为它激发并滋养了维持自由体制法的崇高情绪。民众宗教,历史传统和一个民族的政治体制共同构成了民族精神”
[17]
。因此,人们可以得出一个卢卡奇的结论:“即使只是图宾根大学的学生,(黑格尔)也已经将主观的公共宗教视为人民的自我解放的宗教。”
[18]
古希腊人的宗教就是“公民”参与的或者民众的宗教,一切宗教活动,都是公共生活和社会活动。“不是自然,而是社会才是神话(宗教)的原型。宗教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会生活的投影。靠着这种投影,自然成了社会化世界的映像;自然反映了社会的全部基本特征,反映了社会的组织和结构区域的划分和再划分。”
古希腊宗教生活就是社会公共生活的投影,社会是宗教的原型。因此对宗教虔诚的人们也便会积极地投入公共生活,而人们参与公共生活也便是一种对宗教的信仰。古希腊宗教并不限制人们的社会生活,反而鼓励人们积极地参与社会公共生活。古希腊这种尊重民众参与公共生活的做法与启蒙运动所倡导的公民自由有相契合之处。这种不约束使得古希腊宗教在德国思想者看来是一种尊重理性与自由的宗教。
从民众宗教的三条标准出发,黑格尔在图宾根时期《民众宗教和基督教》一文中把古希腊宗教称为“主观宗教”并且进一步上升为“民众宗教”。通过古希腊宗教精神与基督教精神的比较,黑格尔发现,基督教是“客观宗教”而不是民众宗教。当然,把基督教界定为客观宗教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基督教从历史的角度进行考察有其民众性的一面。但是黑格尔“研究基督教的一个主要目的就在于,考察基督教是否能够有利于人们参与公共生活和实践生活” [19] 。宗教的目的是否有利于人们的实践成为黑格尔判定一个宗教是否是民众宗教的重要标准。黑格尔从三个方面论证基督教不符合民众宗教的标准。
第一,基督教的教义与教规不符合人的理性与人性。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对传统宗教的批判往往伴随着维护人的自由与理性的目的。黑格尔对传统宗教的批判也是以基督教阻碍了人的理性与人性为契机。纵观黑格尔整个思想历程,我们发现维护人的自由与理性始终是黑格尔追求的目的。这一时期,黑格尔以追求古希腊宗教精神的实现为目标。黑格尔认为:“希腊人这种信仰一方面尊重自然必然性的流转过程,(另一方面)同时具有这种信心,相信神灵是按照道德律统治人的,所以它在神的崇高性面前显得是有人情味的……”
古希腊宗教的信仰建立在对理性的深刻认同之上,建立在人性之上;与之相对的是基督教的教义违背了人们的理性和人性。“在基督给他的学生和听众所定的诫命中有许多诫命,如不是以合乎德行精神的精神去实行它们,而仅仅是按照字面去实行,它们就会是无益的,甚至有害的。”
基督教的教义教规并不要求人们从理性上、道德上认同,而是建立在命令和强制的基础上。
第二,与古希腊宗教相比,基督教把人间描绘成一幅恐怖的地狱景象。基督教试图让基督徒在内心中认为,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赎罪和忏悔。他们有一种原罪观念,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们赎罪的契机,他们不能在人间发现任何一处乐土。与之相反,古希腊人对神则是充满了感谢与亲切,古希腊人的宗教仪式不是为了忏悔和赎罪,而是一种对自然与神灵的感激。古希腊宗教“神灵赏善罚恶(即让可怕的复仇之神来处理恶)的信仰建筑在理性的深刻道德需要上面(而理性却充满了活泼可爱的情感的温暖气息)”
。在古希腊人的心中,世间充满了爱与善意。而基督教则更多地强调世间的罪与恶,强调只有在彼岸世界才能得到解脱与救赎。
第三,基督教是一种私人的宗教,根本不关心公共生活。在黑格尔看来,宗教应该是公共的宗教,是民族解放的宗教,是维护民族尊严的宗教。“希腊人的民族节日无疑地全都是宗教的节日,对一个神或者对一个国家有功勋、因而也被神化了的人表示崇敬。一切节日活动,甚至豪饮的人群的狂欢也是奉献给一个神。”
在希腊宗教中,神与人的关系更多地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人与神的关系更为密切,仿佛人与神就是一体的。“图宾根时期的黑格尔的主要目的是提高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使它昏睡中的民族尊严觉醒,使一个民族既不自暴自弃,也不听人谴责。”
[20]
私人宗教的基督教根本不关心公共生活与民族尊严的问题,基督教的教义只是为了培养个人的私德。
基督教的上述种种弊病对人们参与公共生活造成了巨大威胁。黑格尔认为:“宗教教义的力量应该与人类情感密切相关,成为人类行为冲动的重要影响和维系他们生活和活动秩序的重要力量,宗教应该成为完全主观的。”
[21]
宗教不应该是压制人类情感和公共生活的宗教;相反,宗教应该是与人类主观情感和公共生活密切相关的宗教,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类的自由和完满性。而古希腊宗教能够恢复个人的整体性,古希腊宗教作为一种民众宗教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这种民众宗教实现了人与人、人与城邦,甚至人与自然的统一。所以黑格尔希望将传统的基督教改造为新的“民众宗教”。“黑格尔非常确信新的宗教最后必须和自由握手并进。一个新的宗教的教条,必须保证它不再被滥用来压抑人们,贬低人民,万一真的成为了这样的宗教,人类有权逃避。”
新的宗教必须是不压制人的自由的宗教,是不再限制人们参与公共生活的宗教。或者说,新的宗教是上帝意志与人的自由相统一的宗教。新的宗教应该允许并且鼓励人们参与公共生活,并且人们在参与公共生活的过程中可以积极地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实现自己的自由意志和整体性。
对一种非基督教(或者称之为宗教异端)的宗教思想进行肯定,这对于作为一名基督徒的黑格尔而言无疑是一项危险地尝试。平卡德认为,对非基督教思想的理想献身,是“对法国大革命的献身,并象征着的是,通过某种方式,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把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和希望,与他们对古典希腊的不断增长的钦佩结合起来”
。黑格尔在基督教之外大加赞扬古希腊宗教思想,实质上是对法国大革命和启蒙理性的推崇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黑格尔希望通过以古希腊宗教思想对基督教思想的批判实现法国大革命对法国所导致的那种功绩——实现自由和解放。“图宾根”时期的思想表明黑格尔是如何看待关于宗教的自决自由的概念的:宗教不应停留在外在和客观的层面,而应源于经验,应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不仅是针对私人宗教而言,同时也针对公共宗教而言。宗教必须鼓励人们参与公共生活,并且与共同体精神契合。此外,黑格尔在图宾根时期的著作中表达了对整体性概念的向往和弥补对立问题的渴望。黑格尔认为应该实现人的整体性,因为宗教不仅是理性的问题,而且每个个人的各个方面都并非对立和矛盾的。同时,这种整体性也应在个人之间的关系中实现,并在个人与共同体或国家之间的有机统一中实现。可以看出,黑格尔的愿望在这一时期已经具有了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倾向。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