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库尔德人的起源与地理分布

一 争议中的库尔德人起源

库尔德人从何而来？就该问题，学界一直难以形成定论。这主要是由三个方面的因素所决定的。首先，缺乏相关史料的佐证。库尔德人历史上长期居住于山区，处于帝国的边陲，远离政治与文明中心。这一方面决定了库尔德人的文化发展程度有限，很晚才开始记录自己的历史；另一方面，其在异族史学家的历史书写中难以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清晰的记述。直到16世纪末，库尔德埃米尔国埃米尔夏拉夫汗（Sharafkhān）才写出被认为是第一部关于库尔德人的史书《夏拉夫书》（ Sharafnāma ）。 ^[1] 戴维·麦克道瓦认为，库尔德人首次被清晰地记录于史，是以塞尔提亚人（Cyrtians）的身份出现于公元前2世纪。 ^[2] 伊拉克库尔德史学家穆罕默德·艾敏·扎基（Muḥammad Amīn Zakī）则认为，最早明确提及库尔德人的历史文献，是第四任哈里发阿里·本·艾比·塔利卜（‘Alī Ibn Abī Ṭālib）与其巴士拉行省长官间的通信。 ^[3] 由此可见，至少在阿拉伯伊斯兰征服前，无论是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都难以找到专门关于库尔德人的确切史料。

其次，既有史料对“库尔德人”概念外延的模糊界定。毫无疑问，置身于现代语境中，研究者所欲探究的是作为一个在人种和心理上可被识别族群的库尔德人究竟发源于何处。但在穆斯林史学家的记述中，“库尔德人”一词所体现的社会经济意义，大于其族群意义。戴维·麦克道瓦指出，“库尔德人”一词还曾被史学家用于描述许多文化、地理或政治上与库尔德人亲近的阿拉伯、土库曼和伊朗部落。 ^[4] 因此，即使在阿拉伯伊斯兰征服后，库尔德人越来越多地见诸于穆斯林史学家的笔下，但由此来探究族群意义上的库尔德人起源，还存有一定的局限性。当然，这也侧面反映了库尔德人历史上与多族群融合的现实，表明了要确定库尔德人单一族群来源的客观难度。

最后，库尔德人族群识别本身的困难在现代政治因素的催化下被加剧。“一战”后，库尔德人被划分到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受四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的影响，库尔德人的族群起源得到了不同的解释，如伊拉克复兴社会党政府将库尔德人看作是阿拉伯民族的一部分，而土耳其民族主义者则认定库尔德人为突厥民族的一支。

从中世纪穆斯林史学家的记载来看，库尔德人的起源多被追溯到阿拉伯人。公元10世纪的阿拉伯史学家麦斯欧迪（Al-Mas‘ūdī）认为库尔德人源自阿拉伯人，其祖先可以追溯到拉比阿·本·尼扎尔·本·穆阿兹（Rabī‘at Ibn Nizār Ibn Mu‘ādh），或穆达尔·本·尼扎尔·本·穆阿兹（Muḍar Ibn Nizār Ibn Mu‘ādh）。这意味着库尔德人的谱系实际上属于北方阿拉伯人中的阿德南系。伊斯兰教前时期，拉比阿的后人曾居住于现今的叙利亚和伊拉克北部，即两河流域的上游段，历史上称为哲齐赖地区（al-Jazīrah）。为躲避加萨尼王朝的迫害，这些部落离开原本的居住地，迁徙到大山之间，并在此过程中与其他的部落相融合，逐渐忘却了自己的语言，但由于这些部落时常侵袭波斯帝国辖下的城市，因此其形成的新语言深受波斯语的影响。 ^[5] 公元14世纪的阿拉伯史学家麦格里齐（Al-Maqrīzī）也支持麦斯欧迪的看法，认为库尔德人源自阿拉伯人，并列举多个伊拉克库尔德部落将谱系追溯到圣裔家族的例子。 ^[6] 库尔德历史学家夏拉夫汗在《夏拉夫书》中指出，哲齐赖地区的库尔德埃米尔将自身起源追溯到阿拉伯将领哈立德·本·瓦立德。库尔德历史上有名的巴德尔汗家族也曾称自己源于阿拉伯古莱氏部落中的一支。同时期的阿拉伯史学家艾布·费达（Abū al-Fidā’）虽然认为库尔德人源自波斯人，但他也指出有说法认为，库尔德人源自阿拉伯人，随后奈伯特化了，也有称他们是波斯化的阿拉伯人。

黎巴嫩史学家穆罕默德·苏海尔·塔古什（Muḥammad Suhayl Ṭaqqūsh）认为，库尔德人的阿拉伯源头说，可能与公元750年发生在摩苏尔地区的扎布河战役（Ma‘rakat al-Zāb）有关。据研究考证，在此次战役后，伍麦叶王朝灭亡，有部分阿拉伯王宫贵族为躲避阿拔斯人的追杀逃入了北部深山，和当地的库尔德人相融合，从而奠定了库尔德人起源于阿拉伯人或圣裔家族说法的基础。 ^[7]

相较阿拉伯人起源说，更被学界广泛接受的研究认为，库尔德人在人种上属于印欧人，主要源于公元前7世纪的米底人，或是从公元前2000年跨越伊朗的印欧部落中分离后向西迁徙的部落民。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库尔德人来源于高加索地区的山区居民，人种上更靠近亚美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和迦勒底人。这种说法的一个重要依据，是库尔德人的原始语言与格鲁吉亚人的原始语言更为接近，但后期受伊朗和亚美尼亚的影响，原始的库尔德语发生异变。这与在库尔德人中广泛流传的一个传统观点相契合，即库尔德人的祖先历史上曾放弃过一门古老的语言，接受了目前的库尔德语。第三种常见的理论将库尔德人的源头追溯到大约公元前3000年伊朗西北部的古提部落（Gūti）。还有研究认为库尔德人的祖先为古代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在随后与该地区其他原住民的交融中形成库尔德人。 ^[8]

此外，研究者还尝试从“库尔德人”（Kurd/Kūrd）一词本身出发来探究库尔德人的源头。从发音相近的特点上来看，有研究者认为，希腊史学家色诺芬（Xenophon）在《远征记》（ Anabasis ）中提到的“卡尔杜霍人”（Kardouchoi），指的正是库尔德人的祖先。据色诺芬记述，他带领的军队从波斯撤返黑海的归程中，遭到了卡尔杜霍人的劫掠。这群人“生活在大山间，勇猛且不向薛西斯或亚美尼亚人的统治屈服” ^[9] 。俄罗斯东方学家弗拉基米尔·米诺尔斯基（Vladimir Minorsky）则认为，公元前2000年的两则苏美尔铭文中提到一个叫“卡尔达卡”（Kar-da-ka）的国度，正是库尔德人祖先建立的国度。公元6世纪的《塔木德》（ Talmud ）中出现的Kardu和Karduyyim，也被认为指向库尔德人。 ^[10] 然而，单纯从发音的相似性上来探究库尔德人的族群起源，说服力显得薄弱，但这也引出学界的另一种猜想，即认为库尔德人是多族群融合的结果，库尔德斯坦的说法可能先于库尔德人而存在，库尔德人因居住于库尔德斯坦而得名。

还有学者从“库尔德人”阿拉伯语一词的词根意“驱赶”（karada）上寻找联系，从而引入库尔德人的神话起源说。有说法认为，库尔德人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所罗门国王时期。相传所罗门派出百余名精灵赴欧洲为其寻找女奴，但归来时所罗门已经去世，以色列王国陷入动乱，精灵们趁乱将带回的女奴据为己有。局势平息后，新国王视这些女奴及她们产下的孩子为不洁，便把他们驱逐到大山之中，在那里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成为库尔德人的祖先。库尔德人也因此被称为精灵的后代。 ^[11]

另一则广为流传的神话认为，库尔德人的起源与《列王纪》（ Shāhnāma ）中记载的俾什达迪王朝的国王佐哈克（al-malik al-ḍaḥāk）相关。国王佐哈克因暴虐统治而遭到神的惩罚，两肩生蛇，咀食其肉，疼痛难忍。魔鬼伊卜里斯蛊惑佐哈克每天向蛇喂食两个人脑，以减缓其痛楚。屠夫心生怜意，每天暗中放走一人，用羊脑替代，并让他们逃入深山躲避，严守秘密。由于这群幸存者来自不同的群体和地域，长此以往，他们忘记了各自本来的语言，在新的融合中习得一门独特的语言，形成自身的风俗和文化，成为库尔德人的祖先。 ^[12] 本质上，这群人迫于国王佐哈克的暴政而被“驱赶”到大山之中，因此被称为“被驱赶的人”，即“库尔德人”。

在不限于此二则的库尔德族源神话中，可以发现三个共通的意象：（1）库尔德人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2）库尔德人被驱赶；（3）大山是库尔德人的避难所。即使在如上述“库尔德人阿拉伯起源说”这种极具阿拉伯民族主义主观色彩的历史叙述中，这些意象依旧存在。可见，在库尔德人的历史情结中有着强烈的苦难感、被迫性和他者化的色彩，即库尔德人的存在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库尔德人的命运由他人所决定。广为流传的库尔德谚语“库尔德人没有朋友，只有大山”也恰是这种历史心态的经典写照。这些传说为现代库尔德人建构族群间的共同想象提供了历史素材，尤其是第二则神话，被库尔德民族主义者所认可，并在库尔德社会中被津津乐道。

在多种观点中，库尔德人倾向于将自身认定为雅利安人，是米底人的后裔。库尔德史学家萨米德·库尔德斯坦尼（Ṣāmid al-Kurdistānī）认为库尔德人属于米底人，库尔德语属于印欧语系。库尔德史学家阿里·赛义杜·库拉尼（‘Alī Sayyidū al-Kūrānī）也支持库尔德人雅利安源头的说法。库尔德政治家阿卜杜·拉赫曼·卡塞姆鲁（‘Abd al-Raḥmān Qāsimlū）还将公元前612年米底国王库阿克撒列斯（Kyaxar）征服尼尼微（Nineveh）作为库尔德人历史的开始。 ^[13] 穆罕默德·艾敏·扎基也同意这一看法，但他指出，除埃兰人（al-sha‘b al-‘ilāmī）以外，扎格罗斯山区的原始居民构成了库尔德人的源头，公元前10—前9世纪时雅利安人西迁至扎格罗斯山区，将这些原始居民雅利安化了。 ^[14]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库尔德人并非源自单一种族。受不同时期自然和社会经济环境变化、战争、帝国兴衰和人口迁徙等因素的综合影响，库尔德民族的历史形成和中东地区的其他民族一样，有着复杂多元的构成。库尔德政治家贾拉勒·塔拉巴尼（Jalāl al-Ṭālabānī）认为，“库尔德民族不可能只有一个特定的源头，而是高度交融的产物，其内部一个部落和另一个部落又各有不同” ^[15] 。玛丽亚·奥谢（Maria O'Shea）指出：“以既有的信息，对于库尔德人的准确起源，（他们）何时并演化为这样一个可被识别的群体，或是其在阿拉伯伊斯兰征服前的早期历史，都不可能达成一个合理的解释。” ^[16]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中东多民族相关联的多种起源说，刚好证明了库尔德人作为中东地区古老民族之一的基本事实。

二 库尔德斯坦与库尔德人的地理分布

尽管就库尔德人的起源问题很难达成一致，但库尔德人与库尔德斯坦相绑定的历史联系，却为各学说普遍承认。“库尔德斯坦”（Kurdistān）由“库尔德人”（Kurd）和“斯坦”（stān）两部分组成，意为“库尔德人的土地”，是指库尔德人长期聚居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笼统的地理和历史概念。“库尔德斯坦”一词最早出现于公元12世纪，被塞尔柱（Saljūq）最后一任素丹桑贾尔（Sanjar）用于命名一块介于阿塞拜疆和卢里斯坦（Lūristān）之间的行政区域。 ^[17] 库尔德斯坦的地理边界并不清晰，在历史上具有高度的流动性，但从16世纪开始，其主体至少囊括今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交界的整个山区。 ^[18] 目前，学界较为一致地认为，库尔德斯坦地理上主要是指西起托罗斯山脉、东抵伊朗高原西部、北起阿拉拉特山脉（Ararat Mountains）、南达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广袤区域。 ^[19] 其总面积大约为40.96万平方千米，其中土耳其占19.44万平方千米（约47.5%），伊朗占12.49万平方千米（约30.5%），伊拉克占7.2万平方千米（约17.5%），叙利亚占1.83万平方千米（约4.5%）。 ^[20]

值得注意的是，奥斯曼帝国和萨法维王朝1639年签订的《席林堡条约》（ Treaty of Qasr - e - Shirin / Treaty of Zuhab ，也称《祖哈布条约》），将库尔德斯坦划分到两个帝国之下，库尔德斯坦因此开始被少许库尔德精英赋予有限的政治意蕴。随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库尔德问题的兴起，库尔德斯坦进一步带有了政治上的内涵，库尔德民族主义者将其认定为库尔德民族的天然属地及其独立建国的领土基础，四国的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也将库尔德斯坦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用来分别指称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斯坦地区。但该表述并未在法理和国际层面得到认可，除伊朗用其命名本国的库尔德斯坦省外，“库尔德斯坦”在2003年前并不被用于其他三国任何正式的官方文件或地图之中。 ^[21] 土耳其把其领土内的库尔德斯坦称为“土耳其东南部”，伊拉克将境内库尔德斯坦称为“伊拉克北部”。可以说，受现代政治因素的影响，库尔德斯坦的确切边界和库尔德人的起源一样，很难得到一个各方公认的划定。

与库尔德神话中不断出现的群山意向一致，山地构成库尔德斯坦的主体，是其主要的地理特征，扎格罗斯山脉由西北至东南横贯库尔德斯坦大部，群山绵延是库尔德斯坦随处可见的景观。历史上，这些山区曾被森林覆盖，但受几个世纪以来过度砍伐、放牧和战争的影响，库尔德斯坦的森林植被大大减少，有些土地还出现一定程度的荒漠化。 ^[22] 据统计，土耳其库尔德斯坦的森林覆盖率为6%，伊拉克的为8%，伊朗的最高，达到32%。 ^[23] 同时，山区中分布有丰富的水系，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均发源于库尔德斯坦北部，大小扎布河也都流经于此。这些河流在中下游地区冲击而开的平原低地，及较为温和宜人的山地气候，还让库尔德斯坦成为重要的畜牧业和农业产区。19世纪末以前，畜牧业曾是库尔德斯坦最为重要的经济活动，库尔德斯坦在19世纪时是安纳托利亚、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主要的肉产地之一。库尔德游牧民和农民春秋两季对土地的争夺，构成当时库尔德社会矛盾的一个方面，但受20世纪现代化和城市化等因素的影响，大规模的游牧活动逐渐消失，让位于农业。谷物、烟草和棉花是该地区重要的经济作物，土耳其15%、伊朗35%和伊拉克30%的谷物，均产自库尔德斯坦。 ^[24]

据笔者统计，目前全球库尔德总人口数达3400万—3500万人。其中，91%的库尔德人集中在库尔德斯坦，土耳其约1500万人，伊朗约840万人，伊拉克580万—750万人，叙利亚约190万人； 剩余的约300万人（9%）为库尔德人海外群体（见表1-1）。在苏联及其加盟共和国如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境内，有约20万库尔德人； ^[25] 在除库尔德斯坦所在四国之外的其他中东地区也有一定的库尔德人群体，如沙姆地区、埃及和海湾阿拉伯国家， ^[26] 其中约旦约有3万人， ^[27] 黎巴嫩10万—12万人。 ^[28] 也有数据指出，2011年叙利亚危机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威胁，造成很多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库尔德难民流亡，因此在黎巴嫩的库尔德人实际达15万—20万人。 ^[29] 但这一数字可能和前述库尔德斯坦所在四国的统计数字有所重叠，因此本书不将其纳入统计。

欧洲的库尔德人构成了库尔德人海外群体的一半，据巴黎库尔德研究所（Institut Kurde de Paris）2016年5月的统计，欧洲的库尔德人达到150万—170万人，有一半以上主要在德国。其中，来自土耳其的库尔德人构成该群体的80%，其次是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朗。从分布特点来看，土耳其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德国、荷兰和比利时，伊拉克库尔德人主要分布于英国、荷兰和瑞典，叙利亚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德国、法国和瑞典，伊朗库尔德人则主要分布在法国、英国和北欧国家。 ^[30] “这一特性的形成有着历史文化的因素（如，英国对伊朗和伊拉克的殖民，法国对叙利亚的殖民），也有现实利益考虑（德国引进土耳其劳工最多）。” 此外，中亚地区还有约6.7万库尔德人， ^[31] 北美地区约3.7万人（美国约2.5万人，加拿大约1.2万人）， ^[32] 大洋洲约1.1万人。 需要指出的是，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统计方式和年份不一，因此很难得到一个关于库尔德人口的准确数字。 B9nFyFTot0/hQCf7TAT9RZ9SsBTY2y85ztkJSAvmInIygOGUPee2gRCdgu3+b5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