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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自序》：“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史记索隐》：“项羽崛起，争雄一朝，假号西楚，竟未践天子之位，而身首别离，斯亦不可称本纪，宜降为世家。”从客观的标准来看，本纪是记录天子之事，而项羽为西楚霸王，不应立本纪。
《项羽本纪》主要叙述项羽一生的遭遇及功业。传记的文本量大，叙事形象生动，抒情深沉感人。项羽是一位失败的英雄，但项羽盖世的才气、豪迈不羁的性格、对虞姬的一片深情、志在亡秦的公心、不善权术的真纯与愧对江东父老而不肯苟活等，一切都在司马迁饱含同情的彩笔下表现得凄恻动人。如果说，刘邦是司马迁并不喜欢的胜利者，那么项羽是司马迁倾注了满腔感情的失败者。《项羽本纪》是献给楚霸王的一曲深沉的挽歌，这就如落日西下连同晚霞的灿烂和绚丽一起消逝。晚唐诗人李商隐诗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
清人吴见思曰：“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隃麋（yú mí，代指墨）汗青之中，令人神动。”（《史记论文》）
清人李晚芳说：“（项）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笔，写神勇之人，亦千古无二。迄今正襟读之，犹觉喑哑（yīn yǎ）叱咤（chì zhà）之雄，纵横驰骋于数页之间，驱数百万甲兵，如大风卷箨（tuò，从草木上脱落下来的皮和叶），奇观也。……当是时，秦纲懈而维弛（纲、维：大绳子，喻指国家的法度），天下叛之，英雄杂沓并起，千头万绪，棼如乱丝，太史一笔写之，或插序，或陪序，或带序，或附传，无不丝丝入扣，节节归根，步骤井然不乱，后之作史者，谁有此笔力？”（《读史管见》）
项籍者，下相人也 [1] ，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 [2] ，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3] 。……秦始皇帝游会稽 [4] ，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 [5] ！”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 [6] ，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7] 。
[1]下相：在今江苏宿迁西南。[2]项：在今河南项城东北。[3]竟学：学到底。竟，从头到尾，全。[4]会（kuài）稽：在今浙江绍兴东南。[5]族：灭族。[6]扛（gāng）鼎：举鼎。[7]惮：畏惧。
项梁杀人，与项籍避仇人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门下。项梁暗地以兵法教授吴中宾客及子弟，故知其能。秦始皇游会稽，项羽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凶猛而无畏。刘邦在咸阳观秦始皇出游时，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高祖本纪》）津津不胜歆（xīn）慕之情。陈胜揭竿起义而愤然曰：“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世家》）他们三人的性情和气象不同。项羽才气过人：一是力量强大；二是勇气、胆气壮而无畏；三是凶猛、凶暴而令人恐惧。
项梁、项羽的反秦之心非常坚定、坚决，可以从他们的家世中得到说明。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兵法又不能竟学；这是他日后不能成就帝王之业的一个重要原因。
秦二世元年七月 [1] ，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 [2] ，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 [3] ：“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 [4] ，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 [5] 。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 [6] ，徇下县 [7] 。
[1]前209年，二世胡亥即位；前207年，为赵高所杀。[2]江西：长江以北地区。[3]眴（shùn）：用眼睛示意。[4]慑伏：同“慑服”。[5]部署：分派，任命。[6]裨（pí）将：副将。[7]徇（xùn）下县：巡行下令，使会稽所属各县听从自己。下县，郡下属县。
项羽在项梁的示意下，凶猛无畏，拔剑斩会稽守头，并击杀门下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服恐惧，莫敢起。这正是项羽力气、胆气过人的表现。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 [1] ，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 [2] ，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 [3] ？”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 [4] ，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5] 。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 [6] ，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 [7] 。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 [8] 。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 [9] ，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
[1]比：及。定陶：在今山东定陶西北。[2]少：稍。清人吴见思说：“本言将骄，讳而言卒，辞令之妙。”（《史记论文》）[3]项梁自号为“武信君”。[4]去外黄：离开外黄。[5]沛公军砀（dàng）：驻军于砀。[6]河：黄河。[7]巨鹿：在今河北平乡西南。[8]甬道：两侧筑有防御工事的通道。[9]盱台：同“盱眙”（xū yí），在今江苏盱眙东北。
项梁骄傲轻敌而战死。章邯乘胜渡黄河而击破赵军，围困赵军于巨鹿城。怀王恐惧，东徙彭城。反秦之义军正陷于困境中。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悦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1] 。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2]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疲，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 [3] ，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 [4] ，贪如狼，强不可使者 [5] ，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 [6] 。天寒大雨，士卒冻饥。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 [7] ，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 [8] ，军无见粮 [9] ，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 [10] ，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 [11] ，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 [12] 。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13] 。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 [14] ，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15] 。
[1]卿子冠军：善于谋事运策的儒将。[2]拍击牛身上的虻（méng），而不能消灭牛毛里的虮虱（jǐ shī）；比喻志在大而不在小，方欲破秦，不必立即与章邯交战而救赵。[3]鼓行而西：击鼓西行，公行无忌。[4]很：不听从，执拗。[5]强：倔强。[6]高会：大会宾客。[7]戮力：合力。戮，通“勠”。[8]芋菽（yù shū）：马铃薯和豆类。[9]军无见粮：现存的粮食。见，现。[10]因赵食：就赵地取粮而食。[11]徇（xùn）其私：为了私情而做不合法的事。徇，依从，曲从。宋义之私有二：一是观秦赵斗，成楚之私；二是饮酒高会，送其子相齐，成己之私。[12]枝梧：抗拒。[13]假：暂时代理。[14]项羽为上将军在二世三年十一月（前207）。[15]当阳君：英布。
章邯破败项梁军，又击破赵军而围之于巨鹿，兵势正盛。宋义一方面畏惧秦军，另一方面颇有私志：让秦赵先斗，楚渔翁得利。宋义只是站在楚军的立场上，而没有同仇敌忾、志在亡秦的公心。这难以打败强秦。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关东各路义军推袁绍为盟主，讨伐董卓。但“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曹操《蒿里行》），最终失败。宋义的亡秦之心远远没有项羽急切、坚定、坚决，他送其子为齐相，饮酒高会，坐而观望。但项羽与秦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勇猛凶暴，对强秦无所畏惧，故极力主张攻秦救赵。项羽斩上将军宋义头，即“杀庆”，这是项羽一生中的重要事件：他从此成为楚的上将军，接着率楚军发动了巨鹿之战的重大事变。这展现了项羽才气过人的性格与志在亡秦的公心。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 [1] ，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 [2] ，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 [3] 。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 [4] ，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 [5] 。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 [6] ，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 [7] ，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渡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yū）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huān）水南殷墟上 [8] 。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到新安……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yì）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1]少：稍微。[2]釜（fǔ）甑（zēng）：铁锅、瓦罐类的器具。《太平御览》卷四百八十二引太公《六韬》：“武王伐殷，乘舟济河，兵车出，坏船于河中。太公曰：‘太子为父报仇，今死无生。’所过津梁，皆悉烧之。”[3]诸侯兵不敢出战，而从营垒上观望。壁：营垒。[4]辕门：营门。[5]让：责。[6]司马门：宫廷的外门，有兵士守护。[7]候：军候，校尉属下的侦察官。始成：名。[8]期：约定。
项羽破釜沉舟，引兵渡河，与秦军决战，兵法上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孙子·九地》）。司马迁叠用三个“无不”，很富有精神。数语有如火如荼之景象。司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本文末项羽三次说“此天之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袁盎晁错列传》记错父之言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
巨鹿之战是项羽一生中最得意之战，意义重大。其一，打败秦军的主力，奠定了起义军彻底胜利的基础；促进了秦王朝内部的分裂、瓦解（章邯投降项羽，赵高杀二世，子婴杀赵高）；转移了秦王朝的注意力，为刘邦从南路长驱入关创造了条件。其二，巨鹿之战前，宋义坐而观望，怀藏私心。诸侯军畏葸不前，各自保存实力。巨鹿之战后，项羽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开始了“霸王”的事业。他在反秦斗争中最为勇猛无畏，率领各诸侯军彻底摧毁了秦王朝的统治势力，建立了亡秦的历史功绩，其志在亡秦的公心可歌可泣。其三，巨鹿之战也突出了项羽勇猛善战以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
项羽在新安坑杀秦卒二十余万人。从事功方面来看，这有利于最终的亡秦，具有肯定的意义。但从道德尺度来看，项羽坑杀投降的秦卒是非常残忍、凶暴的，在道德上应彻底否定。因此，宋人胡寅曰：“莫强于人心，而可以仁结，可以诚感，可以义动也。莫柔于人心，而不可以威劫，不可以术诈，不可以法持，不可以力夺也。项籍生于战国，习见白起坑赵卒，效而为之，惟杀是务。二十万人不服，羽得而坑之；诸侯王不服，四面而起，羽且奈何哉！”（《读史管见》）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 [1] ，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 [2] ，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 [3] ，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拒关，毋纳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4] 。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 [5] ，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6]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1]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是东方入秦的要冲。[2]飨（xiǎng）：犒劳。[3]左尹：左丞相。楚称丞相为令尹。[4]鲰（zōu）生：小人。鲰，小杂鱼。[5]籍吏民：登记所有人口。籍，登记。[6]倍：通“背”。
张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沛公在情感上不愿承认，但在事理上不得不承认。这表明沛公终服于事理，而非任其情。这是沛公最终得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天才英雄往往尽气任性率真，刘邦的个性即如此，但在重要的问题上，刘邦能以理节情。《淮阴侯列传》：“（韩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刘邦天性颇为自尊自傲。
历史的发展存在偶然性，一些关键性的细节有时导致了历史趋势的重大转折。项伯与张良在患难时相交颇厚，项伯私自至沛公军，叫张良与他一同离去。这给了沛公一个机会，他兄事项伯，结为儿女亲家，请求项伯向项羽说明自己拒关的原因，以化解自己与项羽的兵戎冲突。沛公悟性极高。以沛公侮人不敬的个性，往往不愿下人。但他一反常态，兄事项伯，敬酒祝寿，说了一番谦逊卑下的话语。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 [1] ，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 [2]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 [3] 。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 [4] ，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5] ，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6]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7]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纳，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 [8] ，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9] 。项王按剑而跽曰 [10] ：“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11]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 [12]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 [13]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14]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 [15] ，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 [16] ，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 [17] ，大礼不辞小让 [18] 。如今人方为刀俎 [19] ，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 [20]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1]自意：自料。[2]刘邦平生喜大言，好侮人，但此数语相当谦卑恭敬；刘邦把一件惊天动地之事说得如此雪淡，因而项羽放松了警惕。[3]东向坐：面向东而坐。堂上之位，对堂下者，南向为贵；不对堂下者，东向为贵。[4]玉玦（jué）：有缺口的玉环。玦与决谐音双关，范增示玦以暗示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5]不忍：不狠心。[6]若属：你们这些人。[7]与之同命：与项羽等人拼命。[8]瞋（chēn）目：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9]目眦（zì）：眼角。[10]按剑而跽（jì）：按剑而跪起，是一种准备行动的警戒姿势。[11]参乘：陪乘，乘车时立于车右，是卫士。[12]斗卮（zhī）：大酒杯。卮，古代盛酒的器具。[13]彘（zhì）肩：猪腿。[14]啖（dàn）：吃。[15]举：全。胜：尽。[16]细说：小人的谗言。[17]大行不顾细谨：大行，做大事；细谨，细小的礼节。[18]大礼不辞小让：辞，回避；小让，小过失。[19]俎（zǔ）：切东西用的砧板。[20]竖子：小子。这是明斥项庄辈，而暗讥项羽。
鸿门宴是政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如果杀掉刘邦，历史就重新改写）；是项羽一生中的关键事件（如果杀掉刘邦，项羽的命运就会改变）。
刘邦从南路避开秦军的主力，长驱入关，此计策是非常巧妙的（既保存、壮大了实力，又在名义上获得亡秦的首攻）。入关之后，刘邦派兵守函谷关，不让诸侯军入关，这暴露了他的私心。刘邦在第二天来鸿门向项羽谢罪，项羽设宴留刘邦饮酒。与项羽击破沛公军相比，在鸿门宴上杀掉刘邦是最好的时机。在鸿门宴上杀掉刘邦，事后处理得当，不会引起双方数十万大军的混战；项羽是诸侯上将军，有理由说服怀王及各诸侯军；项羽才气盖世，砍掉刘邦之头，诸将会慑服。
我们往往是事后诸葛亮，是“旁观者清”，而在当局者项羽看来，他有不杀刘邦的诸多理由，所谓“当局者迷”。其一，项伯的劝说起了一定的作用：“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其二，沛公旦日向项羽谢罪，卑称臣；在鸿门宴的座次上，项羽东向坐，刘邦北向坐。东向坐，是最尊的位置；北向坐，是最卑的臣位。鸿门宴的座次表明，项羽已把刘邦看成他的部属，并正式接受了刘邦的臣服，不复有杀刘邦之心。有人认为，刘邦从鸿门宴逃走，从此龙归大海，项羽再也没有翦除刘邦的机会。这是不确实的。如果项羽要杀刘邦，他既可以进军霸上，又可以再次寻找机会。其三，后世的人们知道历史的发展，但在当时，刘邦最终统一天下的趋向是相当不明朗的，其后经历数年的变化，其变化的迅速和偶然是非常大的；不仅项羽不能察知，即使刘邦本人也不甚清楚。因此，项羽没有杀掉刘邦虽缺乏一定的政治眼光，但也受到当时眼界的限制，是当局者迷。其四，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项羽率诸侯灭亡了秦国，刘邦已臣服，项羽不愿再挑起战端。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 [1] ，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已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 [2] ，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 [3] 。怀王曰：“如约 [4] 。”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 [5] 。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 [6] ，王九郡，都彭城。
[1]阻：依恃。四塞：东面的函谷关，南面的武关，西面的散关，北面的萧关。[2]沐猴而冠：沐猴（猕猴）即使戴上人的帽子，也办不成人事。[3]致命：报命。[4]如约：按照原来的约定，即“先入关者王之”。[5]假立：借诸侯后代之名而暂且立之为王。[6]霸王：同于春秋时期的霸主，即诸侯盟主。
项羽焚烧秦宫，大火三月不灭。许多图籍遭到焚毁，其滔天罪行实在令人切齿痛恨、扼腕长叹。杜牧《阿房宫赋》：“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项羽离开关中，而还都彭城，其原因相当复杂。首先，如怀王之约，先入关者为王，则项羽留守关中是违约。其次，项羽对秦恨之入骨，先在新安坑杀秦降卒二十万，接着引兵西屠咸阳，故关中人对项羽是恨之入骨，项羽留在关中没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再次，项羽怀恋故乡。晚唐诗人李商隐《题汉祖庙》曰：“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有“宅八荒”之志的刘邦，在他建立了统一中国的大业后，可以按照其意愿在长安另建与家乡一样的新丰；而“恋池隍”的项羽，到头来兵败身亡，又何曾能在故乡称王称霸，夸耀富贵！
项羽率诸侯亡秦，实现了他最大的志向，他不以天下为自己一家一姓的产业，而分封诸侯王。这一方面表明他的公心和信义；另一方面说明他没有统一天下的深远政治眼光；再一方面，他没有深刻认识到分封诸侯王所产生的恶果：诸侯王由原先的共同志向“亡秦”转变成为争夺土地而互相混战。《高祖本纪》：“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刘邦和群臣的大笑，一是表现了刘邦好侮人的习性，连他的父亲也不放过；二是展示了刘邦把天下看成自己产业的自傲和自豪。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 [1] ，各就国 [2] 。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 [3] 。促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 [4] 。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余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 [5] ，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余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余兵 [6] ，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捍蔽 [7] 。”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余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余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余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 [8] 。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拒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1]戏下：同“麾下”，即从项羽的麾下解散而去。麾，主帅的大旗。[2]就国：到自己的封地去。[3]郴（chēn）县：今湖南郴州。[4]三齐：齐地的三个诸侯国，即齐、胶东、济北。[5]天下宰：主持分封诸侯。[6]资：帮助，给予。[7]捍蔽：以赵国为齐国的屏障。[8]三秦：秦地的三个诸侯国雍、塞、翟。
田荣之反楚，揭开了楚汉烽火的序幕。田荣、彭越、陈余，皆是亡秦战争中所涌现出来的杰出将领。他们之反楚，一方面沉重地打击了楚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分散了楚军的力量而有利于汉王还定三秦，并东进。齐之反叛斗争此起彼伏，持续的时间长，这可观于《田儋列传》。项王之分封天下，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客观上公平，即使客观上公平，诸将站在各自的主观立场上也认为不公平。
黥布本是楚军的先锋将，善于打恶仗，打大仗，且一马当先，是项羽的主要将领，在亡秦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与项羽的嫌隙可能产生于封王。项羽封黥布为九江王，黥布觉得自己分封的土地小，与其赫赫战功不能匹配。汉王还定三秦，率诸侯军一路向东打到彭城。项羽轻信张良之言，而率兵击齐，这是战略上的一个错误。他讨伐齐王田荣，因早先即与田荣有仇隙，又怒其叛乱，故一路烧杀抢夺，暴虐残毒，击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田荣战死，其弟田横收亡卒数万人，反城阳。项羽连战而未能平，而滞留于齐。汉军乘虚入彭城。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 [1] ，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 [2] ，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 [3] 。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 [4] ？”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 [5] ，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6] 。
[1]春：汉之二年春（前205年）。部：部署，统领。[2]窈（杳）冥昼晦：昏暗犹如黑夜，屈原《九歌·山鬼》谓“杳冥冥兮羌昼晦”。[3]滕公：太仆夏侯婴，为汉王御车。[4]事虽紧急，又不能把车赶快一点，但也不能抛弃自己的骨肉。[5]审食其（yì jī）：吕后的幸臣，封辟阳侯。[6]项王把太公、吕后扣留在军中，当作人质。
项羽以精兵三万，击破号称五十六万的汉军。汉军四处狼狈逃窜，十余万人皆被挤入睢水而死，睢水为之不流。这充分说明项羽所率楚军的勇猛善战。刘邦在奔逃中，数次推堕孝惠、鲁元于车下，暴露了刘邦的刻薄寡恩。刘邦对亲生儿女尚且如此，韩信等功臣日后被诛杀应不意外。
项羽率军围汉王数重，眼看就要活捉他。突然狂风大作，砂石穿空，一片黑暗。刘邦趁机逃走。这是所谓的天意、天命吗？日后，项羽被刘邦围在垓下，自知日暮途穷，数次哀叹：“此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 [1] ，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 [2] ，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 [3] ，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 [4] 。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 [5] ，以取敖仓粟 [6] 。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 [7] ，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 [8] 。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 [9] ，举欲进之。见使者，佯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 [10] ，以恶食食项王使者 [11] 。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 [12] 。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13] 。”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14] 。
[1]荥（xíng）阳：军事要地，在今河南荥阳东北。[2]未傅：未入丁壮策籍者。傅，著录，登记。[3]北：败亡。[4]与楚：归附楚。[5]属之河：从荥阳通到黄河边上。属，连结。[6]敖仓：秦在荥阳东北敖山上修筑的大量仓，下临黄河。[7]易与：容易对付。[8]间：离间。[9]太牢具：牛羊豕皆备的饭食，为待客的最高礼节。具，饭食。[10]更：更换。[11]以恶（è）食（shí）食（sì）：供给粗劣的食物吃。[12]稍：逐渐。[13]赐骸骨归卒伍：赐还我的尸骨而归故里，当平民。[14]疽（jū）：一种恶毒的疔疮。
范增是项羽的主要谋臣，尊为“亚父”，深得项羽的倚重。陈平所用的离间计，算不上高明，不应引起项羽的过分猜忌，想来还有其他原因。《通鉴辑览》：“陈平此计，乃欺三尺童未可保其必信者，史乃以为奇，而世传之，可发一笑。”
范增与张良等谋臣相比，器量较狭小，易于发怒。例如鸿门宴上放走刘邦，范增愤怒，把刘邦所赠的玉斗，置于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也。”这种行事方式容易与刚愎自用、自骄自傲的项羽，发生矛盾。范增一路气愤，导致背上疔疮破裂而死。悲哉！范增之死，注定了项羽最终的败亡。
刘邦逃出荥阳，荥阳被破。刘邦逃到成皋，项羽进兵围成皋。刘邦又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逃到修武，从张耳、韩信军。楚遂拔成皋，欲向西。汉使兵拒之巩，令其不得西。这是刘邦最为艰难的时期，荥阳、成皋相继失守，自己狼狈逃窜，诸将也四散奔走。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 [1] 。”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 [2] ，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 [3] ，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 [4] ，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5] 。”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 [6] 。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 [7] ，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 [8] 。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 [9] ，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1]间出：乘间隙而逃出。[2]女子：女人和孩子。被：通“披”。[3]傅左纛（dào）：车的左边插上牦牛尾制成的饰物。纛，帝王乘舆上用牦牛尾制成的饰物。[4]北面：臣服。[5]以上数语，活写出刘邦的无赖和寡情。[6]兵罢食绝：楚往来奔走，兵疲食绝；汉以逸待劳，兵盛食多。[7]鸿沟：战国时魏国开凿的沟通黄河与淮河的运河。北起荥阳，东经中牟、开封，南流至淮阳入颍水。[8]或谓刘邦忌讳侯公的长短之术，而不欲见之。或谓侯公深知其辩术徒能蛊惑人心，而不能坚守信义，但为了报答刘邦的知遇之恩而游说项王，此后不再见刘邦而为之出力。[9]口舌之利足以坏人国家。倾：颠覆。
荥阳之围，刘邦几乎如瓮中之鳖；但因陈平的反间计与纪信的舍生忘死，而刘邦得以逃出。项羽在穷极无奈之际，欲烹杀太公而逼迫汉王投降。这未免荒唐，乃不知人之过也。刘邦连自己的一双儿女尚且抛弃，何况自己的太公老父。《庄子·天运》：“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子女不能忘掉父母，而表现出孝；父母不能忘掉子女，而表现出慈。相较而言，父母更加不能忘掉子女，所谓“忘亲易，使亲忘我难”。父母不能忘掉子女，但更不能忘掉夺取天下而使之成为自己的产业，“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刘邦的最大野心是夺取天下，子女可抛弃，父母更可抛弃。
项羽与刘邦约定，以鸿沟为界，各守东西。项羽退兵，但刘邦不守约，乘项羽东归之际而联合彭越、韩信军队，把项羽围在垓下。此不守约之事从事功尺度来看，无疑具有重大的意义；但从道德尺度来看，这是不讲信用，应予以唾弃。这有三点值得我们思考。一是仁义礼智信的道德价值有没有相对性，信义是对所有人而言，还是只对部分人来说，例如对敌人讲不讲信义？二是在战争中是不是以“兵不厌诈”为原则，即在战争的特殊领域，不应讲信义。三是在某种场合下，讲信义与事功发生矛盾时，如何予以抉择？是以信义为原则还是以事功为目的？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 [1] ，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
项王军壁垓下 [2] ，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 [3] ，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 [4] ，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 [5] ，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1]太半：三分之二。[2]壁：营垒。用作动词，在垓下驻扎。垓（gāi）下：在今安徽固镇县城东数里。[3]四面皆楚歌：四面都响起用楚方言所唱的楚地民间歌谣。这或谓楚人多已降汉，或以楚歌感楚军的乡关之思。[4]骓（zhuī）：毛色黑白相间的马。[5]歌数阕（què）：唱了几篇，回环往复，情感层层递进。阕，一曲。
“力拔山兮气盖世”，是项羽品格的突出写照。一是侧重于力；项羽自起兵以来已有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二是侧重于气；项羽气势强盛，勇猛顽强，无所畏惧。四面楚歌中的霸王别姬，悲歌慷慨，一方面表现了英雄失败时一腔不平的悲愤；另一方面展现了英雄末路多情而无可奈何的心情。宋人朱熹说：“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清人吴见思说：“‘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史记论文》）
《楚汉春秋》：“（虞姬）歌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明人周亮工说：“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使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尺牍新钞》三集卷二）
史公以一颗“文心”而书写奇人奇事。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 [1] ，直夜溃围南出 [2] ，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 [3]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4] 。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 [5] ，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 [6] ，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7]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8] 。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1]麾（huī）下：将帅的部下。[2]直夜：当夜。溃围：突破重围。[3]属：追随。[4]田父（fǔ）：农夫。绐（dài）：欺骗。[5]东城：在今安徽定远东南。[6]快战：痛快地一战。[7]约定突围后在山之东面的三个地点集合。期：约定。[8]辟易：因畏惧而逃避。辟，通“避”。易，易地。
项羽在围之数重中仍能率领麾下八百人突出重围，但终陷于大泽之中，自知已是穷途末路。他一则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则说：“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三则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1] 。乌江亭长舣船待 [2] ，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3]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 [4]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5]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6] 。”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 [7] ，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 [8] ，皆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示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 [9] 。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1]项王欲从乌江浦渡长江东去（江东，即江南）。乌江浦：渡口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北的长江西岸。[2]舣（yǐ）：移船靠岸。[3]《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子玉）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申息二邑的子弟皆从子玉战死，子玉回来，如何见申息的父老？此与项羽的心情正同。[4]长者：性情温厚的人。[5]创（chuāng）：伤口。[6]吾为若德：我给你做点好事。[7]争夺项王的尸体，而相互纵马践踏。[8]共会其体：五人所得的部分，合为项羽尸体的整体。[9]谷城：在山东泰安府东阿县东北。
汉五年十二月，项王自刎而死，时年三十一岁。一代将星陨落，令人嘘唏不已。
项羽乌江自刎，宁死不辱，以死谢罪于江东父老子弟，知耻重义，死得壮烈不屈。宋词人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明人凌稚隆说：“项羽不听亭父言，所谓小不忍者。后人有诗曰‘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可概见矣。”（《史记评林》）实际上，项羽自知大势已去，即使逃到江东，也难以活命，最终仍被刘邦追杀，死得更加耻辱，如何谈得上卷土重来！晚唐诗人杜牧《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不过是文人之虚言。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1]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 [2] ？何兴之暴也 [3]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 [4] ，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 [5] ，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 [6] ，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 [7] ，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8] ”，岂不谬哉！
[1]重瞳子：每只眼睛有两个瞳子，令人畏惧。[2]苗裔（yì）：后代。[3]暴：突然，迅猛。[4]首难：首先高举反秦反暴的义旗。《秦楚之际月表序》：“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5]非有尺寸：没有尺寸封地或权柄可凭借。[6]自矜功伐：夸耀自己的战功。[7]力征：武力征伐。[8]日人中井积德曰：“天亡我，非用兵之罪，是羽矜勇武之言矣，言战之强如此而亡，是天亡我时至也。若夫天何故亡我，我有罪于天与否，羽未尝言及也。乃以此为不觉悟不自责之事，可乎？”（《史记会注考证》）中井并不同意史公的看法。
这是司马迁对项羽的盖棺论定，共有四层意义。
其一，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这是犹疑之词，并不是事实上的认定，而是情感上为项羽高攀华胄，以叨（tāo）余庆，成为项羽迅速勃兴的一种神秘理由。这可从《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得到伦理性的解释。金人王若虚《滹（hū）南遗老集》卷十二曰：“陋哉此论！人之容貌，偶有相似。商均，舜之亲子，不闻其亦重瞳，而千余年之远，乃必重瞳耶？舜玄德升闻，岂专以异相之故而暴兴？”这是不理解司马迁在情感上的痴语。
其二，秦残暴不仁，陈涉首先发难反秦，接着豪杰蜂拥而起。项羽无尺寸的权柄，凭借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突出品格，而成为诸侯的上将军，率领五诸侯灭亡秦国，然后分封王侯，成为天下的霸主。“位虽不终，但近古以来未尝有也。”项羽虽最终败亡，但亡秦的历史功绩将永载史册，世世代代为人景慕和称颂。
其三，司马迁指出了项羽败亡的主要原因：一是离开关中，建都彭城；二是放逐义帝而杀之；三是刚愎自用，不善用人；四是不行仁德，夸耀自己的武功，以武力经营天下；五是没有统一天下的政治眼光。明人凌稚隆说：“项羽非特暴虐不得人心，亦从来没有统一天下之志。咸阳既灭，而都彭城；既复彭城，而割图荥阳；既割鸿沟，而思东归。岂如高祖规模宏远，天下不归于一不止哉？”（《史记评林》）
其四，司马迁否定了项羽失败的“天命”之因。项羽的失败主要是其行为过失的人事之因造成的，他应对他的行为及其行为的结果负责，而不能以天命之因逃脱自己的罪责。天命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不能用理性予以解释，而给人以重大的影响。司马迁明确地否定天命的作用，而犹疑地肯定先祖的德业对后代子孙的影响，这也是非理性的。不同的是，天命不具有伦理性，而先祖的阴德贯穿着坚强的伦理筋脉。司马迁侧重于从项羽本身的行为解释其败亡的结果，这说明项羽应对他的行为及其结果负责。实际上，项羽的败亡固然有他行为的过失，还有外在的因素，一同构成了项羽败亡之因。如果忽视外在因素，则对项羽的斥责未免苛刻。
在秦楚汉之际，项羽与刘邦是两位风云人物、天才英雄。项羽统率诸侯兵消灭了秦军的主力；而刘邦统率军队首先入关，子婴投降，秦朝灭亡。后来，二人又为了争夺天下的霸权而进行了长达五年的战争。最终，项羽战败自杀，刘邦创立帝业。《史记》有《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两篇，主叙述项羽、刘邦的事迹。
秦末反秦的力量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六国的旧贵族，另一部分是草莽英雄。六国旧贵族痛恨秦之亡其国、灭其家，这以项梁、项羽为代表。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项梁之反秦以楚为号召，这一方面可名正言顺地反秦，另一方面也易于得到广大民众的响应。有土而王乃是春秋战国时的通例。陈胜、吴广之揭竿起义，代表了平民反秦的力量。他们痛恨秦的残暴不仁。因为他们无所凭借，故也打着六国的旗号。刘邦顺应当时的反秦形势而起兵于沛，号为沛公。他跟从项梁，项梁资之以兵，与项羽分别率领两支起义军，以击秦。项梁战死后，他听从楚王之命。在六国反秦中，楚为霸主，是反秦的主要力量。
项羽，生于前232年，即秦始皇十五年；卒于前202年，即汉五年十二月，享年三十一岁。刘邦，生于前256年，即秦昭王五十一年；前195年，即汉十二年，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项羽初起时，二十四岁，是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当事真挚勇决，任意径行。刘邦初起时，四十八岁，接物周匝缜密，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二人成败之分的原因之一。
司马迁为项羽立“本纪”的重要意义。“本纪”是记录帝王的事迹，根据此一客观的标准，则不应为项羽立本纪。因此，司马迁立本纪不仅有客观的标准，也有历史价值评价的意义。第一，项羽在秦末风起云涌的反秦斗争中，率领各诸侯灭亡秦国，为西楚霸王，是天下政令的实际发出者。第二，亡秦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司马迁为项羽立本纪的主要意义，是把亡秦之功归为项羽。成王败寇，是人情势利之常。刘邦得了天下，又是先入关受子婴之降的人；汉的臣子，当然要降低项羽的地位，将亡秦之功，归于刘邦。可是刘邦初起，从项梁，不仅项梁资之以兵，乃得为别将；且秦军的主力为章邯，若无项羽的巨鹿一战，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刘邦何能有入关的机会？秦之亡，乃亡于其主力的被歼；入关乃乘虚蹈隙，借项羽的声威，非秦亡的关键所在。司马迁以亡秦之功归项羽，正是显露此一历史的真实。但此一历史的真实，在汉臣的歌功颂德中已经被淹没。
历史价值评价分为事功评价与道德评价。事功评价即对历史人物行为之成败效果的分析。道德评价即对历史人物行为之道德善恶的判断。事功评价与道德评价可以是同向：事功评价的肯定或否定与道德评价的肯定或否定一致；也可以是对立：事功评价与道德评价相反，即“二元对立”。对于某一事件或人物，我们可以从事功尺度与道德尺度两方面予以评价。例如，项羽在新安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从事功方面来看，这有利于最终的亡秦，具有肯定的意义。但从道德尺度来看，项羽击坑秦卒是非常残忍的，在道德上应给予否定。再例如，项羽与刘邦约定，以鸿沟为界，各守东西。项羽退兵，但刘邦不守约，乘项羽东归之际，联合彭越、韩信军队，把项羽围在垓下。此不守约之事从事功尺度来看，无疑具有重大的意义；但从道德尺度来看，这不讲信用，应予以否定。
西汉王朝是由刘邦集团经过长期的战争而建立起来的，即从二世元年起兵于丰沛，到汉五年消灭项羽即皇帝位止，共有八年（前209—前202年）。其建立的过程分两个时期：前一时期从二世元年九月到汉元年四月（前209—前206年），诸侯合纵反秦奉楚为盟主；后一时期从汉元年五月到汉五年一月（前206—前202年），诸侯连横反楚奉汉为盟主。此两时期皆以霸业政治形态为主。汉五年二月，刘邦即帝位，建立了帝业的政治形态。
前209年（秦二世元年）九月，刘邦起事，攻占沛县，号为沛公，时年四十八岁。前206年，项羽封刘邦为汉王（汉元年）。前202年，刘邦即帝位（汉五年）。前195年十月（汉十二年），击破淮南王黥布军，回到故乡；四月，刘邦崩于长乐宫。
说者一般认为，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项羽虽是失败的英雄，但他热情赞颂了项羽亡秦的历史功绩，并对项羽的性格和命运予以深切同情；而对胜利者刘邦，司马迁则是以理性的批判精神，指出了刘邦诛杀功臣、阴险狡诈、无赖、好欺侮人的品行。牟宗三认为，“刘邦之在斯世，乃一赤裸裸之原始生命也，无任何世家门第可言，无任何文化装饰可凭，只是蒙昧中一片灵光，而独辟草莱也”；刘邦是一位天才的英雄：率性，气壮，行为不合常规常矩，心胸宽广，灵活，悟性高。
《高祖本纪》：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刘邦的生命之气充沛，他自足无待（无所凭借），超越一切，固足以俯视一切，而狎侮他人，亦非任何成规成矩所能约束。
《郦生陆贾列传》：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
刘邦之嫚骂无礼，颇有艺术性，也是他的风姿之一。他骂人而不伤人，且灵活多变，故人多乐从之。人不能无好恶，有好恶而不滞于好恶，则其机灵活。
《郦生陆贾列传》：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
陆贾称说《诗》《书》，刘邦乃骂。但陆贾的一番言论，颇合道理，刘邦悟性高，马上能够理解。牟宗三说：“呈天资而服善，好简易而从理：固未曾僵滞于其主观之资质中而不化也。”
《淮阴侯列传》：
汉四年，信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刘邦悟性高，且极灵极活，能超脱而不滞于物。
《高祖本纪》：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màn，轻视，侮辱）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
刘邦之气至死不衰。一番嫚骂，有病而不治，自谓“天命”，则天资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