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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絮飞来片片红”说起

清人牛应之在《雨窗消意图》中记载有这样一则故事:

一天,某盐商在扬州瘦西湖平山堂宴请宾客,应邀出席的有当时著名诗人兼书画家金农(号冬心先生)。席间,有提议以“飞”“红”两字作酒令,赋诗助兴。当轮到这个盐商时,他苦思冥想,久久不能赋成。正当大家要罚他饮酒时,他急中生“智”说了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他的诗有悖情理:在自然界哪来红色的柳絮?金冬心看他窘迫万分,颇有点为他尴尬,就对大家说这原是元人咏平山堂诗中的一句,全篇是: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无不惊服,转而都称赞起这是句好诗来了。其实,这首诗根本不是什么元人之作,而是金冬心随口拈成为这个盐商解围的。盐商大喜,第二天还送一千两银子去酬谢金冬心。这且不说。值得我们玩味的倒是:本来是一句不近情理、为众人讪笑的歪诗,一被金冬心拈入篇中,却成了惊动四座的佳句。这里就有一个深刻的艺术妙理存在。

看过柳絮的人无不知道,柳絮是白色的。晋代女诗人谢道韫曾以“柳絮因风起”比谓纷飞的大雪,由于比谓贴切、新鲜,被后世称之为“咏絮才女”;把柳絮写成红色,自然未免荒唐。这当然并非说应把这句改为“柳絮飞来片片白”才好,因为这样一改,贴切是贴切了,却已变为一句平淡无奇的散文语言,不再有任何诗的意味。诗总有诗的语言,即王安石说的“诗家语”,它比散文的语言不仅更为凝炼、精粹,而且更能表达人们的主观感觉和情思,只有把人人都感受得到却难以道破的景象捕捉到了,描写出来,读来使人有一种新的触发和领悟,那才会给人以审美感受的满足。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也无非就是这个意思,绝不是要诗人脱离实际地故作惊人之语。由此看来,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柳絮飞来片片红”都确确实实是一句歪诗。

但这句诗被金冬心信手拈来,凑成一绝之后,竟会顿觉生辉,又有什么奥秘呢?原因就在于他把柳絮置于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写出它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因果联系。因为艺术是以感性的形式反映生活的,它不像科学那样,把对象从环境中分离出来,肢解开来认识;而必须从联系和关系中,对现实作生动的、完整的呈示。一切事物,都只有把它放到一定的具体环境之中来表现,那才会显得完整。如果以这样的眼光去看柳絮的颜色,那么就不可能是纯粹的原色,它的颜色还得由周围的环境而定。现在,在金冬心所创造的环境里:暮春傍晚、平山堂外桃花渡的一片桃林正是繁花盛开,夕阳的余辉经过烂漫的桃花反射过来,那么柳絮被染上红晕自然就不奇怪了。这里,用“红”字来形容,孤立来看不免有些失实,但只要联系特定的环境,就不仅不再使人感到困惑,而且在人们的想象中展现出一派万紫千红、色彩烂漫的冶荡春色,甚至使人觉得不用这“红”字不足表现出这艳阳景象来。同样一句诗,一添补上具体环境,竟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这里,金冬心以他敏捷的才思,向我们表明了艺术形象整体性这个道理。

诗歌——包括一切艺术。都要创造出完整的艺术形象。这当然不是要求诗人和艺术家对事物作巨细不捐、面面俱到的刻画;关键在于自己心目中是否有一个完整的意象,一个凭着自己情感的目光从现实世界中捕捉到的完整的艺术画面。有了这个完整的意象,他就可以借一斑略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即使三言两语、寥寥数笔,也能创造由一个通体浑涵、神完意足的艺术天地来。我国传统艺术一向是讲究虚实相生的,如舞台上不设布景、绘画中不画背景。鲁迅还从中得到启发,把它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来,说自己在写作时,“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所以他在小说中就“不去描写风景”,至少不像外国小说描写背景那样,一写就是一大段甚至好几页。尽管这样,这些艺术作品表现的意蕴还是完整的,并不使人感到缺少什么;因为周围的环境,全在主要表现对象的神志、姿势、动作中显示出来了。大家都看过齐白石画的虾儿,这些虾只只栩栩如生。从它们透明的躯干、浮游的姿态、摆动的触须中,使人一望就知是水中之虾。尽管画面上没有画出水纹,而在观众的眼底下,周围的空白却成了一泓清泉。这画法也同样见之手草木花卉,白居易《画竹歌》中赞萧悦画的竹子:“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李东阳在《题柯敬仲(即柯九思)墨竹》中说:“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就是由于这些画家把风狂雨冷都在这“不似画”的转侧低昂、翻风飘舞的“萧萧数叶”中表现出来了。对这些画来说,若是再添水纹风迹倒反使人感到多余了。我国传统的戏曲不置布景也是同样道理。因为任何艺术的表现范围都是有限的,总是要靠调动欣赏者的想象来加以充实。戏曲艺术既然能以动作、姿态来暗示环境,既自由、灵活,而观众又一看就懂,再设布景岂不多此一举?现在有些戏曲也模仿风格写实的话剧,用布景把整个舞台充塞得满满的,给人的感觉就好象是在齐白石的虾儿和萧悦、柯九思的竹子周围再添水纹、风迹一样,实在是成为累赘了。

话似乎扯得远了一些。总面言之。我引用这些例子,用意无非说我们衡量艺术形象的完整性,主要是看诗人和艺术家自己心目中的意象,在作品里是否已得到通体浑涵、神完意足的表现。这是一个原则、前提。只要符合这个原则、前提,至于具体环境的处理,那就应当该实则实,可虚则虚。就像刘熙载说的“当有言者则尽有,当无言者则尽无”,就可以自由应变了。前面我们所举的都属于化环境对象的神态、姿势、动作之中,把环境于虚写的例子。这是因为事物的神态、姿势、动作与环境都有内在、必然的联系,这就为虚写环境提供可能性。而物体表面颜色的变化就不同了,它与环境的联系多属外部的、偶然的、没有内在必然的联系的。因此,为了使“柳絮飞来片片红”不仅合乎情理,而且能够自成一个独立完整的意境,在这前面补充上“夕阳返照桃花渡”一句,也就必不可免了。

(原载《文化娱乐》1984年第2期) xz7IPeJBv8xXIO06Bm5ddwgCQ0DG6+QbDKp2zvLPdspkNPQ8QpxilvUxgd+QRo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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