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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地说，日常概念和哲学概念，往往既有联系也有区别。其联系主要在于，许多重要的哲学讨论，原本意在捕捉那些日常生活中特别重要的理智概念，要对它们加以更精确的刻画、阐释甚或重塑。其区别则主要在于，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词往往语义相对模糊，容易产生歧义；从历史的角度，或者跨人际的角度来看，也往往不一致。而哲学文献中的语词，相对精确些；至少就作者的意图来说，会希望它们遵循通行的用法，保持严格固定的语义。
以“信念”作为一个实例来看，情况也如此。
理解“信念”的日常用法和哲学用法，对于把握当代的一些哲学讨论特别重要；甚至，也许可以从中牵引出有价值的哲学议题或结论，特别是，语言的某些特征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塑造或影响了人们的认知。鉴于“信念”在汉语日常语境里的用法确实与它在哲学讨论中的用法有实质性差异，在一定程度上，这部分的讨论既是要进一步明确本书的讨论主题，同时，它也构成对我们的哲学动机的辩护。
和“信念”亲缘关系特别密切的语词，包括“信仰”“意志”“意念”“执念”“理想”“追求”“志气”等等。如何固定这些语词的谈论对象，这对哲学家、心理学家、语言学家来说，都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首先，这些语词描述的是心理对象或心智状态，它们所指称的东西都是不可见的，因而，如何确定这些语词的指称范围，就成为特别棘手的问题。理解这个困难的一个办法，是将它们与描述或指称物理对象的语词相比较，显然，对后者来说，指称对象可感知的物理性质会为语词的用法提供严格约束。
其次，语言学家或心理学家都未能为这些语词的用法提供足够好的规则，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指导性约定也没有。因而，日常用法的模糊和放任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倘若设计一项合乎一般心理学实验要求的行为调查实验，任意选择一组以汉语为母语、受教育程度在初高中以上但不包含哲学和心理学专业的受试，行为调查的结果将表明，他们关于这些语词的用法应该会有很难调和的分歧。
想要固定“信念”的语义的想法，从汉语语言学的一些角度来思考，也几乎得不到任何慰藉。
汉语使用象形文字。对于许多汉字而言，这一特点可以为语词的语义提供线索。比如，带有偏旁“木”的汉字大抵都和树木相关，带有偏旁“火”的汉字大抵都和火或者火的使用相关。然而，相当一部分经组合构成的汉语语词，其意义都偏离了构成汉字的象形意义。对于“信念”这个表达式而言，类似的思虑提供不了太多帮助。
从词源上看。“信”和“念”的语义组合并不是特别合榫。在结构上，我们甚至不清楚，它究竟是形如“父母”“虎狼”一样的并列结构，还是形如“飞鸟”“良弓”一样的偏正结构。更困难的是，“信”和“念”的几种常用义项都不能很自然地产生“信念”这一词组，并赋予它如“父母”“虎狼”，或者“飞鸟”“良弓”一般的清晰含义。
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信”者：“诚也。从人从言。会意。”（卷三·言部）“念”者：“常思也。从心今声。”（卷十·心部）倘若固执地以《说文解字》的注释作为这两个汉字的标准用法，那么“信念”的组合在语义上就并不十分妥帖。毕竟，一种“经常性的思念、怀念”总意味着它是“真诚的”。虚伪或假装的行为是可能的，然而，很难想象一个人会经常性地在内心里伪装出思念或怀念（也许，确实有某些特殊的心理状态会具有这一特征）；这种伪装完全不必要，甚至可能违反正常心理运作的规律或者心灵的自然倾向。
以历史的眼光看，“信”和“念”二字合用组成“信念”一词，并慢慢成为汉语的一个日常概念，是比较晚近的事。据我们的观察，在整个20世纪，在各类报纸杂志和一般性的人文社科出版物里，在中文语境下使用“信念”一词的情况都颇为少见；这个观察可以通过文献检索来得到验证。
许多现代汉语语词的用法，都与构成语词的汉字的本义相去甚远。以“中国”为例。在已知出土文献里，最早记载“中国”二字的何尊铭文，有“宅兹中国”之语，意思是说成王营造的成周（今洛阳）乃“中央之国”。众所周知，今天的“中国”二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称，多少已失去了“中央之国”的含义。
尽管字词的本义常常给它们的现代用法构成约束，但我们当然不能指望完全基于词源或义项的考虑来获得具体的语言学规定，以指导人们的实际语言使用。要获知一个语词的实际用法，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表达，也许，只能去日常使用中收集“提示物”。
为了获得实例，在不同的场合，我的一些朋友和学生被要求以“信念”造句；这些朋友都受过良好教育，学生则主要是尚没有接受哲学专业学习的大一学生。在他们的努力配合下，我收集到以下一些例句（不完全列举）：
（a）追求远大理想，坚定崇高信念。
（b）人要有信念，但光有信念还不够，还要付诸行动。
（c）信念可以创造奇迹。
（d）有什么样的信念，就有什么样的人生。
（e）真正的信念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f）坚持自己的信念就一定能成功。
这些例句分别为“信念”创建了一个合理使用的语境（至少就汉语而言）；我们假定此处“合理使用”的标准不过就是为部分人接受。
倘若上述例句代表了“信念”的典型使用，我们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一些微妙差异。比如，（a）的表达常常出现在政论性文献里，它有确定的含义和指称，虽然这种用法未必为所有说汉语的人接受。在其他几个例句里，“信念”一词似乎都缺乏特别明晰的含义，看起来，它们和“追求”“志气”“意志”“理想”等语词在语义上很接近，但我们没有严格的语言学手段来描述这些语义的近似或差异。
用一种抽象的眼光，把（a）视为一个特例，并且忽略所有这些例句之间的微妙区别，也许，我们可以对“信念”的日常用法做出这样一个概括：在汉语日常语境里，“信念”指的是一种思想、精神层面的理想或价值追求。
你可能比较挑剔，认为这个概括不能让人满意；因为它在定义项里引入了更多需要解释的概念。你也可能抱有怀疑主义的态度，认为用统一且清晰的方式概括一个语词的种种日常用法乃是不可能的，或者怀疑这些日常使用是否都有一个清晰的含义（以类似弗雷格的精神）。不过，要特别加以辩解的是，讨论“信念”的日常用法，并不旨在满足一种语言学的兴趣。我们仅仅是想表明，作为日常语词的“信念”和作为哲学概念的“信念”之间有特别重要的差异。这些差异通过两方面的对比凸显出来：一方面是“信念”日常用法的模糊放任，另一方面是它独特的哲学用法的严格性。
与同时期的一般中文出版物比较，“信念”一词在西方哲学译著中出现的频率高一些。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大卫·休谟、桑德斯·皮尔士、威廉·詹姆斯的作品。“信念的本质”（the nature of belief）是休谟的《人类理解研究》和《人性论》的重要主题；它也是皮尔士的论文《信念的确定》和詹姆斯的论文《凭意志相信》所讨论的对象。
作为一个哲学概念，“信念”是英语语词“belief”的汉译；后者的动词形式是“believe”。尽管在日常英语表达中，偶尔也会看到“belief”和“faith”等语词混用的情形，不过，在哲学家群体里，一般不太会引起语词用法上的争议；前者是一个相对中性的语词，后者则往往与政治或宗教谈论相关。
根据当代英文哲学文献的通常看法，标准的信念报道语句（belief report sentences）具有如下形式：
（1）S believes that P.
其中，S指某个人，P指一个完整的语句——这个语句表达一个有真假的命题（大抵遵循弗雷格的教导）。就整个语句（1）来说，它说的是S有信念P，或者说它是对S相信P的报道。
作为一个语句形式（它包含变项“S”和“P”），（1）实际上有潜在无限多的语句实例。比如：
（a）Tom believes that it is raining.
（b）Jerry believes that the earth is round.
（c）Marry believes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
通常，汉语会用一个包含主语、谓语和宾语的语句来表达标准的信念报道语句（以及翻译英语的信念报道语句）。它形如：
（2）S相信P。
这个语句形式也有潜在无限多的语句实例，比如：
（a）张三相信天在下雨。
（b）李四相信地球是圆的。
（c）阿Q相信人生而平等。
……
对汉语来说，主谓宾结构的语句，宾语位置可以不是一个语句。比如，张三跳过墙头、阿Q钻进狗洞。不过，和英语一样， 标准 的信念报道语句也要求宾语位置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它表达一个有真假值的命题，比如上述（a）（b）（c）三个例子。
有时候，出于思维经济、语言简练或者别的考虑，人们会说一些省略的语句。例如，“我相信你”。它的宾语位置不是一个完整的语句，因而看起来不符合标准的信念报道语句所要求的形式。
研究者们大多认为，如果这种省略句确实是信念报道语句（而不是仅仅表达情感，或者做出某种言语行为的话），那么，我们往往可以根据一些语境的因素将它补充完整。有可能在某个语境下，这个语句的完整形式是“我相信你会按时还钱”；也可能在另一个语境下，它的完整形式是“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正是基于对信念报道语句结构的观察，当代哲学家大多认为，信念是一种命题态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
要言之，信念是认知主体和一个命题之间的二元关系，S有信念P，就是S对命题P持有相信的认知态度。
同样是信念报道语句，如果比较汉语和英语的表达习惯，会发现一些语法上的有趣差异。这些语法差异，不管是就描述而言，还是这些差异可能产生的重要认知蕴涵，还没有得到足够好的理解。我们甚至并不清楚，这些语言上的差异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
首先，因为含有“believe”这个信念报道的指示词，并且有“thatclause”这一显然的语法标志，英语表达的信念报道语句比较容易识别，也不大容易引起争议。
在汉语里，包含“相信”和“不相信”的语句，最常见的例子是“我相信你”“我不相信你”“他不相信我的话”“真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等等。
相对而言，“我相信地球是圆的”之类的表达反而显得不很自然，因为其中的“我相信”显得有点冗余。最直接的信念报道语句往往不过就是一个形如“天在下雨”“他是个坏人”之类的直陈句。换言之，根据汉语的习惯，更多的是将“相信”用作表达性的语词来完成一个言语行为；而较少用它作为信念报道的指示词。
因为这个原因，在汉语语言实践中，许多信念报道语句更倾向于将一个完整的信念表达语句中的某些部分省略掉，其实，仔细分析起来，许多陈述句和断定句都是信念报道语句。
其次，英语有区分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的语言特点。惯常，“belief”被视为可数名词。这很自然地意味着，任何一个信念都有明确的个体化条件；而且，某个体的多个信念是可以彼此清晰区分开来的东西，就像桌上的几个苹果或者面前的几棵树一样。
严格地区分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这个英语的表达习惯在汉语语法中没有对应的东西。一般地，汉语的语言习惯（以及其他一些语言，如日语）并不对名词做可数和不可数的区分；并且，一般使用“数词+量词+名词”的语法结构来表达有多个数量的对象。
就信念研究而言（以及其他心智状态），这个语法特点产生一个明显的语言学后果。在汉语语境里，人们不会刻意地把“信念”视为可数名词；而且，“信念”一词的使用也并不就意味着它们是边界清晰、可以计数的对象。这种语言习惯，使得英文文献中一些关于信念的哲学讨论，在汉语语境里看起来显得很不自然。比如信念的个体化条件，两个信念是否同一的问题，以及类似“他有三个信念”这样的包含数量词的表达。
最后，除了语法差异之外，如上述，我们也可以在“信念”的日常用法和哲学用法之间发现重要的语义差异；这些语义差异可能和语法差异有紧密联系。
一方面，如果执拗地在哲学用法上使用“信念”一词，那么我们在第一部分里列举的那些例句要么错了，要么不可理解。以第5页（b）为例，即“人要有信念，但光有信念还不够，还要付诸行动。”在每个人都相信许多真命题的意义上，说“人要有信念”就表达了不甚明了的要求；在信念的 内容 可以有真有假、有善有恶的意义上，一味地鼓励行动显然过于鲁莽且不负责任。
另一方面，如果执拗地在日常用法上使用“信念”一词，那么许多哲学讨论也会显得琐碎繁杂或者很怪异。比如，在赋予“信念”唯一的正面用法之后，“你和我都有许多信念”的表达就不得要领了。
阐明“信念”的日常用法和哲学用法之间的区别，目的不是要定其中一种为尊而罢黜另一种。毋宁说，我们是想阐明一个免责条款，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即除非有特别的语境因素指示出的例外，否则，此书所使用的“信念”一词都遵循相对严格的哲学用法。简言之：
（1）此书讨论的“信念”是一个比较严格的哲学概念；（2）它与英文哲学文献中的“belief”一词相对应；（3）它指的就是形如“张三相信地球是圆的”这样的语句所报道的张三的心智状态。
在日常概念和哲学概念（以及科学概念）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一般地讲，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答案；或者说，任何一个简单答案都不免遇到执拗的反例。
对有些语词而言，它的日常用法和科学语境中的用法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区别。比如，玻璃杯、石头。像“将玻璃杯盛满水”“将一个一斤重的石头和另一个十斤重的石头绑在一起”这样的语句，既可以出现在日常语境，也可以出现在科学实验报告中，而且，语义上没有特别显著的差别。
对有些语词而言，尽管二者之间可能存在比较重要的差异，但是可以识别出他们语义和用法上的连续性。比如，物理学中的“力”的概念和日常使用的“力”的概念。前者当然比后者更为精确；在F=ma这样的公式中，它获得了精确的数学刻画。不过，精确的意图恰恰就是要捕捉日常概念的含义。
当然，我们也可以发现这样一些案例，尽管使用的是同一个语词，但它在日常语境和科学语境里表达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或者说，这个语词的日常用法和科学用法存在明显的断裂。一个有代表性的案例，是“热”的概念。日常使用“热”这个词的场合，并不都是物理学意义上经过严格定义的概念，它往往是个体对自己的现象经验的报道，即主体感觉到自己“热”。相较而言，在物理学里，“热”是可以通过气体分子的体积和运动情况来描述的物理量。
“信念”的日常用法和哲学用法之间是何种关系？认为它表达的是两个概念的想法似乎太匆促了些；认为他们表达的是同一个概念的考虑也会遇到许多抵抗性的反例。对于许多研究者来说，关于信念的哲学研究，一个核心的任务就是要捕捉住这个日常概念的核心直觉。然而，如果过分依赖汉语的日常直觉的话，则一些当代哲学文献的讨论就会变得很难理解。
在人类思想的概念发展史上，有几种现象可堪留意。有时候，科学的发现会使得人们完全抛弃某一些语词和概念，这些语词曾经被用来提供解释。“燃素”是一个例子，“河神”是另一个例子。有时候，科学的进展会规范或修正人们的日常表达。比如，地理学的发现修正了中国人的“天下”概念；历史学的讨论规范了人们关于“封建”的理解。有时候，科学的进展并不过分地干涉人们的日常生活。比如，“月出东山”“太阳下山了”这样的说法仍然活跃在人们口头。
我们还不清楚，关于“信念”的认知研究和哲学研究最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鉴于它的认知重要性，也许，不懈的探究是目前看来最恰当的态度。在许多迷雾还没有吹散之前，我们的讨论，将限定于用“信念”来指称人们的一种特定心智状态，即某人相信某件事情时所处的心智状态；作为信念内容的“某件事情”则可以在很大范围的事例或命题里选择，或者琐碎平常，抑或很高贵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