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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怀疑、欲望、期望、悔恨、厌恶等心理现象，都有特别的理智重要性。哲学家、文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其他领域的研究者，各自出于不同的理由关心它们。
本书以信念作为讨论主题。之所以选择这个研究对象，既因为自己的探索兴趣和认知局限，也因为在当代哲学语境里，信念这个议题越来越重要。
似乎，许多哲学问题，要么可转换为信念问题，要么和它有特别亲密的联系。形成信念，根据休谟的意见，是心灵的特殊能力。然而，究竟形成信念的心智机制如何运作？信念有哪些特殊的性质？一切关注心灵哲学、认识论、行动哲学的哲学家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面对这些问题。比如，他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们关于他人心智状态的信念如何得到辩护的问题。又比如，许多科学哲学问题，也都可以转换为信念的辩护问题，如科学理论的辩护、科学假设和科学理论的选择等。
按照我的理解，哲学工作，主要是概念性的。这也是一种比较通行的科学哲学观念，即哲学探究的主要关切是为各门类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做出贡献。
作为一项哲学探究，本书的主旨不是要详尽地描述和人类信念相关的各种事实，特别是那些有生物学或社会实践意义的事实，而是要展示一种对信念进行研究的分析哲学路径。从休谟发表他的著作以来，这一路径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诸多聪明才智之士，对众多关联问题，进行了许多饶有趣味的讨论。
分析哲学的路径，有几个突出的特征。对这些特征的表述，或许有些细微的差异，但是，较为概括地看，主要有三个被普遍接受的判断：（1）强调以追求真理为务；（2）用清晰的概念和语言进行表达；（3）以哲学论证作为是否接受一个判断的标准。这一路径的特征，篇幅的限制，以及作者才能的局囿，决定了此书的内容。
还有一个值得特别说明的特征，是分析哲学研究的非历史性（ahistorical）。分析哲学家明确区分哲学史研究和哲学研究，尽管并不完全忽视历史上的哲学家对某些问题做出的讨论和贡献，但拒绝援引哲学史资源作为辩护某个主张的理由。我们也会尽量克制自己的历史兴趣，比如，不会深入讨论洛克、休谟式的英国经验论者关于信念的思考究竟有多少重要的启发。
一般地讲，一个理想、系统的信念理论，应该包含对三类问题的回答：
（1）形而上学问题：信念是什么？信念有什么特征，使得它区别于其他心智现象？
（2）认识论问题：信念究竟如何产生？如何辩护一个信念？
（3）信念伦理学问题：我们应该相信什么？或者说，信念的一般规范是什么？我们是否对某个信念有某种认知义务（必须要相信它）？
出于篇幅的限制，我们不可能对所有和信念相关的问题都加以讨论。有一些和信念相关的方面，已经成为争论热烈的哲学领域。比如信念的辩护，这是当代知识论研究最核心的问题；20世纪产生的各种进路和争论，远非此书所能囊括。有一些边缘性的案例，比如半信半疑（in-between belief），摩尔悖论，或者英语国家称为“隐念”（alief）的现象。此书没有进行专门讨论。有些哲学家认为，这类边缘案例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它们会决定一个恰当的信念概念的边界。有许多优秀的文献专门讨论这些案例；我在这里会处理得比较简略。有些论题，比如认知义务问题，我还没有形成特别的判断；在所有拿不准的地方，我宁愿采取谨慎的态度。这样一来，就势必牺牲内容的系统性。
分析哲学路径的性质，使得此书区别于其他一些研究信念这类心智现象的著作。有些著作，着重讨论信念的生理学；有些著作，可能用这个词指称范围模糊的心理现象；有些著作，虽然利用了“信念”这个概念，但实则动机不明。
本书想表达自己关于信念的本质的一些思考。在方法和内容的双重意义上，这些探索都有些实验的性质。
就哲学方法论而言，我自许是一个多元主义者。在信念、欲望这些心智状态上，我们的了解还比较少，科学证据的帮助也还比较有限。因此，我尝试着尽可能地利用各种可用的哲学方法，包括概念分析、日常语言用法分析、逻辑论证、思想实验，甚至还利用了实验哲学的行为调查方法。
就内容或论题来说，我想试探着提出一些尚未见诸文献的论点。包括两个颇显宏大的主论题，还有关于信念特征的一些小论题。
第一个主论题是否定性的。对于理解信念这种心智现象而言，英文文献主要有两种方向不同的思路：一种是行为主义及其变种，它们对信念、欲望等心智术语持取消主义态度，希望诉诸倾向、行为等概念来为笛卡尔神话中的“演员”提供正面描述和解释；另一种是理智主义及其变种，它们通常假定某种形式的表征主义心灵哲学，认为心灵现象都包含复杂的表征和知识结构，心智活动就是对心智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的操作。
相应地，信念都包含有表征性的结构，每一个信念都包含一个有真假值的命题作为其内容。这两个图景，在我看来，都在某些方面产生了扭曲的画面和颇为无益的哲学讨论。
第二个主论题是建设性的。依我之见（或者说我将论证），“信念”是我们对自己或他人心智生活的粗糙经验（gross experience）的概略表达。这种概略性的表达，往往牵涉多种因素，既包括对心智一般运作机制的理解、对个体的认知历史和当前认知状态的判断，甚至还受个体偏好、实践考量等因素的影响。简言之，认知者的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包括有意识状态和无意识状态）都会在信念的确定上起作用。
借用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茨的“议会”类比来讲：一个信念，像是对一个议会般的复杂机制和状态做出的概略描述。一般地讲，一个议会由多个身份、能力、影响力各有差异的成员构成。有时候，它有一个主导的发言人，议会内部也形成明显的共识；有时候，它可能见证众说纷纭的局面，完全没有任何共同意见；有时候，它可能形成两股竞争的力量；有时候，哪怕多数人的同意也可能遭遇一票否决的情形。
认为某人相信或不相信某件事情，就是根据某人的外部行为对某人的心理状态提出一个理论假设；这类假设的核心理论概念是“信念”，但它指示的总是一个复杂的心智机制和心智状态。
对于科学哲学家来说，某类理论术语只是我们关于粗糙经验的概略表达，这一见解并不特别新奇。在关于科学理论的认知地位的争论当中，它是和实在论、反实在论竞争的哲学立场。用科学哲学的眼光来评价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的核心建议，即对于理解“信念”这个理论术语而言，“作为我们粗糙经验的概略表达”的见解，比起其他竞争立场而言，要更加接近真相。
这个立场的一个显然长处是能够容纳行为主义（以及当代倾向论）和心智主义（以及各种表征主义或理智主义）双方的一些洞察，实际上，也能提供比二者更为丰富的理论图景。用库恩建议的理论选择标准来看，它在简单性上或许不足，但它的解释力、富于成果性等方面均优于其他竞争理论；一个更具实用特征的考虑则是，倘若这些实验性的主张竟然是对的，那么收益会比较可观。
本书共计12章，大致由三部分构成。
第一部分（第1—4章）：首先对“信念”在哲学语境中的意义做语义分析，以明确此项研究的主题；其次，对当代哲学文献中的几种主要研究路径做概述性梳理，明确竞争路径之间的分歧焦点，并阐明信念的几个核心特征（包括因果力、次意识特征、区分性特征），表明它们在何种程度上成为衡量一个理论的解释力的关键因素；再次，参照语言的组合性特征来阐明信念的组合性特征，并进一步表明，这一特征会成为支持表征主义信念理论的理由；最后，也最重要的是，我们援引科学哲学家，特别是马赫关于语言描述的经济性特点的洞察，发展一种关于信念陈述的描述主义观点，并表明这一观点能更好地解释信念的几个突出特征。
第二部分（第5—8章）：描述主义的立场为信念提供了一种更复杂的哲学图景，这一图景允许谈论信念的组合性和信念的倾向性。根据这一图景，我们可以重新理解一些和信念相关的哲学议题，换言之，这一图景有特别丰富的哲学蕴涵。该部分尝试分别讨论几个重要的哲学蕴涵：第五章论证“信念瞄准真理”（或者说信念的趋真性）是信念这种心理状态的自然倾向的哲学观点；第六章力图表明信念的人际不融贯对于产生人际分歧是不必要的；第七章表明心理倾向和物理倾向在形而上学基础、语义学、辩护条件等方面存在一些特别重要的差异；第八章基于尼尔森·古德曼的洞察，发展一个关于心理倾向陈述的辩护的实用主义方案。
第三部分（第9—12章）：除了信念自身的特征以外，信念的描述主义立场还会影响我们看待其他一些心智现象的方式，并为理解信念和行动之间的关系提供新的视角。这一部分尝试进行一些扩展性的探索。第十章希冀表明，一些特别基础的欲望是人和部分非人动物共享的心智现象，因此，欲望在本质上不是命题态度；第十章论证动物没有信念，因为信念是意识层面的概念，人类的复杂理智生活对于形成信念是必要的；第十一章以实验哲学的方式力图表明，传统的基于理性选择理论的理性行动概念有严重缺陷，它没有捕捉住普通大众关于理性行动概念的直觉，对信念和行动之间关系的把握也过于简化；第十二章通过较宏观地考虑哲学行为主义和过分的理智主义的哲学吸引力，勾勒一种温和、稳健的理解人类心智生活和人类行动的理智主义。
最后，我们简要总结。行为主义所允许的词汇表无法描述人类丰富的心智生活，也无法对多样的人类行为做出完整的解释和预测。承认人类心智舞台的复杂布景和活动，应该成为一个讨论人类心智生活的哲学方案的起点。卓越的能力结构、复杂的知识储备和输入、丰富的情绪情感状态和后天的社会文化作用，它们一起贡献和塑造着我们的丰富认知状况。不过，人类的心智活动使用的语言，不同于计算机语言或者数学语言，我们也不宜用过分学究式的理智概念来描述和理解人类心智生活。也许，从信念开始的探索，最终应该走向一种更丰富的理解人类心智的温和理智主义图景。
本书设计之初，原本想发展和辩护一种彻底的理智主义解释方案。根据这一立场，人的信念、欲望等心智现象，都奠基于复杂的知识结构，而后者，既依赖于天赋的认知能力、机制和倾向，也是后天历史性的学习过程的函数。
理智主义解释的许多方面是对的，但如果不加以限制，就会产生许多扭曲的观点。一种显然的扭曲，是借助心智的计算模型来理解信念。在这个框架下，似乎人心智中的信念，一个个都以离散的方式分别存储在大脑里；而且，每一个信念，对认知者自身而言，都有一种“透明性”，即认知者完全知道自己相不相信某件事情。这个过分理智化的图景，根据我现在的意见，在许多方面都是错的。因而，作为对最初动机的修正，我将书名题为《信念的哲学分析》。
本书的写作，受惠于许多师友。我要感谢陈嘉明先生，他是最早激发我关于这一议题兴趣的老师；从张志林、李平、朱菁、黄敏等老师的教学中，我更系统地了解了这个议题的历史脉络和当代研究，特别是恩师张志林，他使我理解，科学哲学的主要议题，比如理论的认知地位、理论的选择、不充分决定性问题、语言框架的作用可以怎样和信念研究结合起来。2011—2012年，我曾获得美国知名哲学家欧尼·勒炮的邀请，赴罗格斯大学从事访问研究；从杰瑞·福多、罗伯特·马修斯、阿尔文·戈德曼等人的教学和讨论中亦有获益。
本书的部分内容曾先后作为独立的论文在全国分析哲学会议、全国科学技术哲学会议、全国知识论会议等学术会议上报告。部分内容已经公开发表，它们包括：（1）论文《信念的组合性与信念的形而上学》，载于《哲学分析》2014年第5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2015年第1期）。（2）论文《大众的理性行动概念：一种实验哲学的考察》，载于《哲学分析》2016年第1期。（3）论文《为什么欲望不是命题态度？》，载于《哲学分析》2017年第4期。（4）论文《“易碎”与“勇敢”：物理倾向与心理倾向的差异》，载于《哲学评论》（第23辑）2019年第1期。（5）论文《为理智主义申言》，载于《哲学分析》2019年第6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科学技术哲学）2020年第4期全文转载。（6）论文《信念何以瞄准真理？》，载于《现代哲学》2019年第6期；《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0年第4期转载。（7）论文《心理倾向陈述的辩护》，载于《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0年第4期。（8）论文《反对动物信念》，载于《哲学分析》2022年第5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外国哲学）2023年第3期全文转载。（9）论文《作为概略描述的信念陈述》，载于《现代哲学》2023年第5期。（10）论文《融贯的信念分歧》，载于《哲学研究》2024年第6期。对曾予我以帮助的师友、同仁，以及仔细审读论文的期刊编审同志，我感激不已！
此项研究获得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规划项目课题“信念的理智主义解释研究”（18YJA72007）资助；还得到中宣部“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项目“信念的认知研究”资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