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湾,有唐城。
鲧:“卬没机会当面向尧帝述职吗?”
重华:“是的。上朝用的信圭遗落在何处,恐怕您已经忘记了吧?”
鲧:“卬作为信物赠给了脩己。当时只有这件玉器。”
重华:“这个错误行为后果很严重。”
鲧:“爱情让卬忘记一切。”
重华:“很抱歉,在这个问题上卬无法安慰您。”
鲧:“……四岳呢?也不能见?”
重华:“他让曹转告您: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能叹息!”
鲧:“哦。现在开始述职。很简单,就两个关键词:爱和义。”
重华:“难道不涉及红铜?不涉及洪水?不涉及悬圃?不涉及昆仑山与马衔山的纠结?”
鲧:“可以那样理解。”
重华:“曹无法理解,像您这样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又老成持重的名流,竟然做出一件又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您知道您的任性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灾难吗?”
鲧:“卬喜欢活在当下的感觉,卬对虚幻的未来毫无兴趣。”
重华:“您向来自以为是。没有人怀疑您智慧超群。当年,尧帝在陶都即位时期望您用息壤制造出能够融合四方的陶器,而您却用息壤把河曲三足鬲与牛河梁尖圆底腹斝结合起来,彩绘龙纹,那时,谁不赞美您超常的创造力?您享受了多少荣誉?奖赏的细葛布和美玉,您能数得清吗?”
鲧:“当时也有很多大臣严厉批评卬反传统。”
重华:“任何荣誉过度消费就必然走向反面。自那之后您把制陶当成表演,沉醉其中,一意孤行,甚至玩忽职守,违抗帝命,任洪水流溢,迫使尧帝迁都九次。”
鲧:“哦?这究竟是共工刻意渲染的洪水,还是处处与尧帝为难的洪水?是现实中肆虐的洪水,还是各种邪恶念头的代名词?”
重华:“卬对此类事情保持沉默。”
鲧:“以往,卬从不理睬这种指责,可是现在,面对未来的新帝王,卬有必要陈述基本事实。尧帝的即位仪式与洪水同时发生乃是巧合,就像现在——请你抬头看天空,正巧有四只大雁从太阳旁边飞过;与此同时,天下各类大小事都在进行中,不快不慢。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同样,尧帝继位时的大洪水被某些大臣、部落首领及商人过分解读,那种情况下,卬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投入并不喜欢的陶艺中。”
重华:“哦,是吗?曹无法理解。”
鲧:“洪水不断挑战尧帝,迫使他率领文武大臣迁都。很多人都从自身利益出发,因此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如果卬成功地治理了洪水,是不是意味着卬比他们还厉害?根据惯例,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尧帝禅让帝位了?而那些觊觎王位的大臣、部落首领及大小商贩是不是要拉开阴谋诽谤之弓,将恶毒佞邪之箭射向卬?”
重华:“有那么复杂吗?”
鲧:“岂止复杂?比洪水更可怕的是剑拔弩张的钩心斗角!”
重华:“看来您确实不了解伟大而朴素的尧帝!他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同明月,德比美玉,以文心治天下,又不畏强暴,敢将作恶多端的猰
、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贵族流放,如此英明的君主怎么可能容不下一位普通伯爵?”
鲧:“问题不在尧帝,而在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假如卬治水成功,不管尧帝是否禅让,卬都会被暗杀;与卬同名者、形象相似者也会受株连。局势忤逆发展,必然引发暴乱,生灵涂炭,数以万计的百姓失去生命。是不是这样?”
重华:“曹从来不朝这方面思考。”
鲧:“你以孝道闻名天下,这让人遗憾,让人忧伤。因为孝道是人生必选项,但不是唯一选项。”
重华:“还是继续述职吧。您为什么要在昆仑山与马衔山之间的黄河边建造一座城?并且城墙和九个城门都用美玉镶嵌,奢华如此,岂不是明目张胆地打帝王的脸?”
鲧:“误读至此,何需解释?卬不做有违律令刑法的事,也不会拒绝任何人给即将诞生的文字注入新的内涵。卬始终认为新文字在继承传统纹饰的同时吸收绿松石、红铜、颜料、香料之类物品的气息,从而具备开放、包容、优美、理性等多种特质。”
重华:“谤木上有很多留言揭发您私自收税。”
鲧:“这很荒唐!收税干什么?卬在乎财富,在乎爵位吗?”
重华:“您好像对那些没兴趣。”
鲧:“是啊,当卬专注地打捞彩陶纹饰、修筑悬圃时,一群精明人(历朝历代总有数不胜数的精明人群体)嗅觉灵敏,会操作,会炒作。”
重华:“您能说榷场与您毫无关系吗?”
鲧:“本来,卬想打造一座悬圃,让脩己——卬的可爱女人终止流浪,终止提心吊胆,终止被庸俗伤害。这是卬最本真、最单纯的想法。动工之初,祁连山下的浪塘盆地被共工开发成冶炼作坊。共工以防止遭受洪灾为由,将大半喇家居民强行迁往乌鞘岭以西。卬建造悬圃耗时九年,而冶炼作坊以每年九座的速度在增加。炳灵峡极其险峻,常人很难通过。因此,凤林川成为榷场是必然。”
重华:“凤林川榷场与悬圃究竟是什么关系?”
鲧:“卬的美好愿望和行动被精明人利用了。他们发布公告说尧帝为躲避洪水,要迁都到神山东侧的九道坪,而凤林川将是红铜的销售中心。”
重华:“据说共工冶炼出的是青铜,并非红铜?”
鲧:“卬聚精会神修筑悬圃时根本不会在意铜!当初,卬修筑完悬圃才发觉九道坪周边安逸、宁静的环境已经被凤林川榷场和浪塘冶炼场破坏,围墙再高再结实也阻挡不了喧哗与骚动。可是,卬不忍心看到脩己失望、忧郁的表情,卬要让她永远生活在希望里……”
重华:“哦,您能做到吗?”
鲧:“卬曾以为能做到,但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冶炼场摧毁了卬的自信心。不过,正当卬犹豫彷徨时,仓颉适时出现了,他点亮了卬内心的神灯。于是,卬果断把高悬在九道坪上的悬圃更名为阆风苑,赠予了他。”
重华:“不管是悬圃,还是阆风苑,曹想知道,您是否曾宣称过它是天帝在人间的新都?”
鲧:“什么意思?”
重华:“谤木上至少有八十一种纹饰刻划如下内容:‘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夷羿莫能上冈之岩。’描述的大城应该就是悬圃。”
鲧:“呵呵。”
重华:“据说从昆仑山、马衔山俯瞰,悬圃像黄河之南供奉的一件巨大的玄色玉圭。”
鲧:“是吗?”
重华:“您的标识为什么不用传统的熊或龙的图案,却要别出心裁地设计成‘卍’?”
鲧:“‘卍’更接近卬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切感知,或者说它最接近客观事物本来的面目。卬并不反传统。谁也反不了。”
重华:“既然不反传统,为何要标新立异?”
鲧:“不少以继承传统为幌子的人背地里做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重华:“曹即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诸侯的信圭收集起来,沐浴,祭祀,然后择定吉日,召见各地诸侯君长,举行隆重的典礼,对德才兼备、敬奉神明者重新颁发信圭;对那些胡作非为、违法乱纪的人,永久剥夺信圭。”
鲧:“这很好啊。”
重华:“作为世袭王族,您不该和脩己多次亵渎圣山。”
鲧:“只要胸无秽念,心骨皆清,没什么不可。”
重华:“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唯一后果是……”
鲧:“你不用说,卬心知肚明。”
重华:“那您有没有想过与脩己隐遁到祁连山之西,或者更远的昆仑墟?”
鲧:“卬没错,脩己也没错,为什么要做可耻的流放者?卬信守承诺,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述职,乃是对公共法则的尊重,至于如何评价,那是你们的事。”
重华:“不少正直的人对您的命运表示同情。”
鲧:“没什么大不了,你们不用为难,更无须悲戚。卬做梦都想不到最后的竞争对手不是共工和仓颉,而是自穷蝉起连续五世都是平民的重华!恕卬直言,卬记不住这个过于普通的名字,很抱歉。”
重华:“曹为历代先祖的平民身份向您致歉。”
鲧:“卬没兴趣听这些絮叨,卬很累,要休息了。”
重华:“实际上,曹更愿意躲藏在平民身份里。曹不明白是什么浪涛将曹推进这个危机四伏的漩涡。不过,请您相信,曹有能力做好所有事情,包括搞清楚昆仑、祁连及马衔山之间的关系。”
鲧:“祝贺你!请问,何时何地执行?”
重华:“朝野之人都在等待消息。”
鲧:“述职结束了。”
重华:“鲧,您确实是条汉子,可惜了!曹毫无办法。四岳也无可奈何。尧帝只能深表惋惜。既然尧帝封您为伯爵,就该到封地崇履职,而您却公然违背王令。您是那么聪慧,应该清楚身体和灵魂只能有一样在路上。”
鲧:“探讨这些有什么意义?那些人的暴怒源自他们内心的自恋与排他,与卬有什么关系!”
重华:“唉!那就这样吧,朝臣主要指责您治水不力——”
鲧:“是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何必遮遮掩掩?卬从来没有想过治水,那些堤坝只是卬打捞、挖掘各类纹饰时堆积的副产品。”
重华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天真!真是天真!触怒神灵的罪名会祸及无辜!”
鲧:“你出身卑微,却有高贵的同情心,难得!那好吧,卬提些要求。”
重华:“请讲!”
鲧:“不管用石刀、玉刀、弓箭还是铜匕首,请不要伤害到卬的心脏。”
重华:“为什么?这是你们贵族子弟的什么礼仪?”
鲧:“因为那里面坐着卬的女人脩己。哦,得澄清一下,朝野人士都盛传卬曾与娥皇、女英等名媛有暧昧关系,那不是真的。”
重华:“既然与您无关,为何不申辩?”
鲧:“既然与卬无关,为何要申辩?”
重华:“……哦,曹明白了!就这样决定了。”
鲧:“决定什么?”
重华:“恕曹直言,曹已经收到数量不菲的上好白玉料,还有绿松石和铜。曹会让两位爱妻带领81位妙龄女子把它们磨制成殉葬品。”
鲧:“你敢吗?”
重华:“平民的智慧也是智慧啊。”
鲧沉默许久疑惑地问:“难道卬的三观错了?”
重华:“没错。在曹看来,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与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及拥有财富的多寡无关。曹真心敬佩您。记得当年洪水泛滥,尧帝召集朝野人士演讲,大家异口同声推举您。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样深得人心全票通过的情况实属罕见,是孤例。那时,大家公认您将是未来的帝王。唉!谁能想到……”
鲧:“所有荣耀的背后都是艰辛和冤屈。”
重华:“可是,谁能想到以谦和、善良闻名于世的重华竟然要当刽子手,而且处死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黄帝的后裔鲧!”
鲧:“那有什么关系呢?请便!”
重华:“可敬的大英雄!大限将至,您应该对死亡表现出少许尊重吧!”
鲧:“哦,如何表现?”
重华:“多多少少应有些失望、沮丧、悲观、恐惧、悔恨之类的情绪,否则,曹心不安。您的轻松无畏增加了曹的负罪感,压得曹喘不过气。”
鲧:“需要卬安慰?”
重华拿出一块沉甸甸、金灿灿的玉圭形状的东西递过去:“见您之前,曹被迫收到一件礼物,据说价值远远高于玉石和红铜、青铜,曹打算作为殉葬品赠送给您,但不知道该怎么用。”
鲧熟练地将它拧成熠熠生辉的“卍”,又还了回去:“可以放在卬的胸口处。”
重华:“这种会发光的柔软物质还没有名字,曹想了两个名字。一是‘昂贵’,对曹的部族来说这是最好的两个字;二是‘黄金’,因为它是黄色,又是玉石之外纪念黄帝血统的最贵重的金属物质。请您选择!”
鲧:“如果必须得选,那就选后者吧。”
重华:“敬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