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瑞雪飘飘,大地银白,天寒地冻,黄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朝山者唱着歌,踏上回程,欢腾和叫啸在河谷里舒畅地流淌。
冬至,陶拍声落到玉石津后就再未响起。找遍山山沟沟,都没有。
冬至,仓颉迷路了。因为头道坪与二道坪之间沟壑太深、太宽、太险。走到沟底,仓颉听见冰层的开裂声及河水在冰层下桀骜不驯的喘息声。洪水要冲进沟壑,后果还敢想、还用想、还来得及想?慌乱中,他找不到路。
冬至,仓颉慌乱中绕过二道坪,抵达三道坪。他祈祷千万别绕回头道坪,甚至绕回凤林川、大夏河、洮河、马衔山、渭河、陇山、尧都……那就荒唐了。
还真得有鼓声指引。他悄然肯定鼓声在长途跋涉中的引导作用。鼓声真神奇,仅用有序的起落就塑造了完整的立体世界。
雪越来越大。三道坪覆盖上厚厚的白雪。忽然,鼓声响起。其实是陶拍声。陶拍音量充足、饱满,似乎近在咫尺。
黄河冰床与岸边台地上,九只火红色的大鸟飞上高空,舞蹈。
仓颉在忘情地欣赏。
这时,共工敲打着鼙鼓从黄河峡谷的冰层上走来;鲧用陶拍打着陶泥从九道坪的山脊上走来。
四目八瞳焦急地呐喊道:“大家判断一下,鼓声来自鼙鼓,还是陶拍?”
仓颉仰望天空,浑然不觉。
鼓声说,如果你不过来,卬就过去。鼓声真的过来了。雪野中,两道鼓声指向三道坪。
鲧彬彬有礼,挥舞着陶拍击打陶泥,发出急湍般的轰鸣声;共工高大雄伟,不断用头撞击鼙鼓,发出哀恸入骨的震撼声。
东边的马衔山冰清玉洁,西边的昆仑雪峰凹凸嵯峨,似乎也随着两种声响跳跃。它们步步逼近。
四目八瞳惊恐地发出警报:“水火难容,这次碰撞肯定会激怒上天,必将降临洪水!”
仓颉还是无动于衷。
共工的鼓声(夹杂着水音)从左耳进入,鲧的鼓声(夹杂着土音)从右耳进入,轰的一声在仓颉的脑际剧烈相撞,共工与鲧同时瓦解、散逸,继而又重新聚合成制陶男,九只凤鸟变成火苗在他前面跳跃。
两种鼓声分别弹到昆仑山和马衔山,被反弹回来,在制陶男与陶器之间相撞;又分别反弹到九道坪与河床上,再次被反弹回来,在熊熊燃烧的火堆里相撞。
四目八瞳证实所见所感非虚幻。
制陶男专心炮制陶土,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仓颉疑惑不解,这突然出现的制陶男是鲧还是共工?
制陶男兴奋地说:“这是卬亲手制作的最后一件漩涡纹彩陶瓮,留给脩己储藏苡米。”
他的声音、动作、表情属于鲧,形体特征则像高大威武的共工。
脩己满脸幸福,陶醉在拍打陶泥中。
制陶男边上彩边同脩己聊天:“朝山的路并不长,仓颉竟然走了九年。他这么磨叽,打破纪录了。”
四目八瞳立刻纠正:“还不到两年好不好?夸父,您可以做证,对不对?”
夸父无奈地说:“仓颉确实走了九年。”
“九年?可能吗?”
四目八瞳怒火冲天。
“没错,是九年!”夸父愁眉苦脸,“卬任期已满,现在根本不可能在尧帝禅让前返回,重华继任大帝后肯定会让卬再干一届。这工作辛苦、单调、乏味,长年累月回不了家……”
仓颉被屈辱的瀑布浇灌着身心,愤怒得想哭。
四目八瞳沉默不语。
制陶男继续旁若无人地叙说:“陶瓮取材于黄河里的红陶泥,拍打千万次,陶泥变成平底陶胚。卬模仿脩己的形体,在瓮口处安装四只对称的小突鋬,又在丰腴的腰部设置四只耳朵。如此,脩己就不会再梦游了;如此,脩己就能安然享受慢节奏的生活;如此,脩己无须在唇部摩擦迷茫的音节;如此,脩己白玉般的脖颈再也不怕烈日曝晒,再也不怕狂风暴雨;如此,脩己圆润的肩部能够扛起所有遭遇;如此,脩己浑圆的腹部在鲜花般绽放的细节中慢慢收缩,最终收束于稳健厚实的臀部。卬和脩己的所有细节神圣而崇高。陶胚在卬和脩己的激情燃烧中成为陶器。卬要用最美的花卉纹装饰陶器。为了最大限度地表现丰美神圣,同时阻止尔等胡思乱想,卬将信息均匀地分布在前胸后背,让波浪像甜美的乳汁,滔滔不绝,波澜壮阔,形成陶器的大太阳、小太阳,足够养育我们的娃娃了。”
那时,云开雾散,万道阳光照射傲然独立但又互相连接的雪峰。它们气定神闲、自信从容。脩己曾历尽艰辛到达看似最高的雪山,远眺家乡,但很快发觉她与雪山一起被围拥。失望而归。现在,她又恍惚觉得自己站在雪山之巅。天空的云团如同野马奔腾,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朗朗乾坤下,七座雪峰高耸,像大地上盛开的洁白莲花,白色光线像玉带交织在莲峰之间,交织成白熊。
确实是白熊。
脩己依稀记得曾带着这种梦象离开母体。多年来,她寻找的正是这个梦境。
是白熊。玉熊!
脩己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向神山敞开胸怀。丰腴白皙的玉胸、玉臀、玉腿、玉臂、玉手、玉容、玉颜同七座莲峰交相辉映。神鸟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四目八瞳、制陶男和夸父仿佛偶遇神人一般,顶礼膜拜她从忧患转为欢喜的表情。
仓颉想起葫芦河畔的红陶瓶。
制陶男默默祈祷那种洋溢在新娘身心的幸福能够持续、驻留、扎根。
云雾缭绕中,白熊变成白虎,比脩己见过的最大的山还要大。脩己内心喜悦,仿佛要变成一座巨大的莲峰,徐徐升起。她觉得脱离山川,像神鸟自由飞翔,像星星俯瞰大地。她发出梦幻般的呓语:“终于找到了!白虎七宿其实是七座玉华莲峰,奎宿、娄宿、胃宿、昴宿、毕宿、参宿、觜宿!五十四朵美玉花瓣,七百朵美玉花叶,昴宿被簇拥在七朵莲花的最中间。鲧像吉祥的黄龙,飞进昴宿。卬要给昴宿修建四个阆苑、四个玉栏杆、四重玉门,上四道铜锁,让四位玉山般壮实的武士把守,让四条比黄河还大的玉河围绕……咦,黄龙怎么突然飞走了?鲧要离开吗?”
天地阒然。
一道白光从莲峰飞来,进入脩己的身体。
脩己浑身一震,幸福的表情瞬间凝固:“鲧!你不能走!不能走!”
制陶男说:“卬得向尧帝述职。放心吧,最迟下个冬至就回来。”
猛地,仓颉抓住制陶男的双手,问:“你究竟是鲧,还是共工?”
制陶男微笑道:“这很重要吗?明年春分,冰雪消融,九道坪周边将砌起高大的城墙,建筑纹饰取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玉石激发大小部落创造的橙红色、黑色纹饰及绳纹、刻划纹、石纹、岩画等。你知道,它们在庄严的仪式中诞生,进入历史,进入深渊,进入废弃与遗忘。这些陶器纹饰、泥塑及玉器的形状脱离本体存在。有些被大风和洪水冲出地面,大多数深埋地下。从几千年前的地层中打捞出来,还要归类整理,工作量超过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朝山活动付出精力之总和。但卬不辞辛苦,逐一打捞,并在黄河边洗去污秽。唉,这段时光应该陪伴美丽善良的脩己。兄弟!比洪水更可怕的是不可阻挡的红铜时代,卬只能用传统纹饰建造一座城,取名‘阆风苑’,如何?仓颉啊仓颉,你意志坚定而又智慧无边,你用这些纹饰创造文字,黄河的涛声也要融入。”
仓颉将右手靠近心胸,深深点头:“卬能!”
“英雄就该这样!”制陶男欣喜地转向脩己,久久凝望,似乎要把她装进眼里、装进心里,“你永远是卬的女人!”
脩己悲恸抽泣:“卬刚拥有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卬从来不会离开。”制陶男慢慢站直,将视线投向高耸入云的神山,说,“卬得到你,就像得到了全世界。江湖流传很多与卬有关的传说。呵呵,世间究竟有多少事如同浮云变幻?为何表象与真相总是大相径庭?是什么导致巨大偏差?卬没兴趣探究,卬只期盼用文字理性规范洪水猛兽般的感性。由于这个缘故,卬不得不在洪水暴发时违背尧帝的命令,拒绝参加新都有唐城的设计,在九道坪为仓颉修建一座宏伟壮观的阆风苑。你知道现在卬的内心有多充实、多安详吗?”
脩己泪花闪闪,不断点头。
“记住,九道坪曾是黄帝的花园,能种各类奇异的玉树琼花。当年,蚩尤私自贩红铜,被黄帝追捕,蚩尤恼羞成怒,捣毁冰山,诱发洪水,冲毁花园。山沟里至今仍有大量厚厚的冰层,但它们会滋养这座城。”
制陶男突然转身离开。
仓颉分明看见制陶男分裂成鲧和共工:共工敲打着鼙鼓向西而去,鲧则像风一样消失在东边。
四目八瞳说陶瓮是真实的,火苗是真实的。
鲧、共工和鼓声都是真实的。
夸父将全部苡米放进陶瓮也是真实的。
“卬再也不干这枯燥无味的差事了,卬想母亲了!”夸父眼泪汪汪,瓮声瓮气地说,“卬把苡米带给脩己就安心了。仓颉从尧都走到阆风苑的总步数是80000步,减去犹豫徘徊的步数,有效步数剩3500步。卬在仓颉与帝都之间往返的总步数也是3500步。交代完毕。现在,卬要回家,即便是九头牛也休想拉住卬!”
夸父离开后,脩己迷茫地问仓颉:“那么,卬去哪里?”
“石纽?”
“卬要等鲧回来一起去那里。”
“那就常住阆风苑吧。”
“这是鲧为你创造文字修建的城。”
仓颉灵机一动,说:“可是城墙里已经注入了你们的真挚爱情,从精神层面来讲,阆风苑属于你,就叫‘悬圃’,如何?”
脩己凝望着东方思考许久,百感交集,“卬现在才体会到鲧的爱是多么宽广、深沉。卬就住在‘悬圃’吧。卬是鲧的女人,只能住在他的城里,为他欢喜,为他忧伤,为他祈祷。建筑阆风苑之初,鲧担心共工的鼓声把你引向铜,嘱托卬用陶拍声跟随,持续不断地纠偏,确保你顺利到达阆风苑。”
仓颉恍然大悟:“难怪呢!九年来,卬总觉得共工的鼓声中隐藏着什么玄机,原来是陶拍声啊!那是大地的声音,是天籁,是流水,是慈悲,是关怀,是母亲的呼唤……”
“可是,很多人把阆风苑描述成野兽出没的危险之地。”
仓颉语气坚定地说:“卬决定在阆风苑实施造字工程。”
九道坪、雪山与黄河之间开阔的台地上,自从当年炎帝朝山以来,历代朝山者和商户挑选昆仑山和马衔山玉料时废弃的石头日积月累,形成逶迤相连的山丘,凤林川人笼统称为“大昆仑山”和“小昆仑山”,它们隔着黄河与浪塘山遥遥相对。
浪塘山下是几乎与世隔绝的开阔盆地,共工将那里开发为炼铜基地,并且取名“浪塘”。
脩己每天从阆风苑西门出来,沿着山脊走到昆仑山下,选取九块石头,然后再花半天时间背回阆风苑。回城时已是深夜,星河灿烂,冷月无声。
仓颉无法理解这种形式与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图景,只是对四目八瞳做具体分工:“第四只眼继续观察‘会走路的玉石’,双瞳密切关注东南方向;其余三只眼和六只瞳轮流值班,守护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