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夸父每天往返一次，准确传递信息，从未出过差错。他的身影从东边地平线、山头、山沟、河边突兀而出，眨眼间，像闪电般从山峦间大踏步跨过，沿途台地上晒太阳的人来不及细看，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脚步声沉重而浑厚，踩踏的余音很久才消失。奇怪的是，竟然看不到他的脚印。巫师卜骨求解夸父不停奔跑对采玉治玉、人口生育、庄稼收成、饲养家畜、种麻织布、编织渔网、制造弓箭、出行狩猎的影响，并将每次占卜的结果用石质尖状器在树上刻划箭头、“T”字形、“丰”字形之类符号……

夸父奔跑不是偶发事件，也不像太阳那样有规律地运动，占卜结果前后矛盾。巫师疑惑不解，十分尴尬。为此，阳城、龙山、半坡、庙底沟、师赵村等部落的金牌巫师在陇山召开会议进行商讨。

3500名资深巫师及数名小部落巫师列席。

大家各抒己见，会议持续七天，没有达成共识。

最后一天，必须得出结论。大家正在激烈地讨论，夸父恰好跨过陇山，抛下一句话：

“糟糕，卬把息壤当成薏苡了！”

声音清晰，具有金属般的穿透力。话虽简短，信息量丰富。众巫师按照各自部落的仪轨反复占卜，结果惊人的一致，详细情况如下：

秋分那天，驩兜把良渚、涂山、河姆渡、防风等部落的3500颗优质薏苡装在泥质黑陶柱足盉、黑陶高圈足镂孔豆及黑陶高颈贯耳壶中，委托夸父带给脩己，作为新婚贺礼，同时对她慷慨赠玉表示感谢。夸父要求标明礼物的名称与数量。几位部落首领说，脩己能读懂黑陶上的弦纹、竹节纹和多种形态的镂孔纹。夸父表示从不传递模糊信息。驩兜只好对纹逐条饰解释：脩己曾赠送给他们多种昆仑美玉，激发涂山能工巧匠的创造激情，让他们创作出玉璧、玉琮、玉钺、玉璜、玉冠形器、锥形玉器、玉镯、玉环等精致玉器，边角料也被磨制成玲珑剔透的坠饰。全部数量达3500件。他们报以同等数量的薏苡。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夸父百思不得其解。他打算在葫芦河畔与仓颉对接完公务就绕道石纽将薏苡交给正在那里筹备婚礼的脩己。是日，他早早出发，提前到达大夏河与银川河汇入黄河的三角洲——凤林川。从这里可以遥遥看到神山的姿影。满川都是繁忙的收获场景，人们忙忙碌碌，分成多个小组捶打粮食。山脚下，沉着老练的制陶人开采陶土、捶打陶泥、制作陶坯、绘画上彩、鼓风烘烧……仓颉到来时，似乎满腹心事，在两河流域低头沉思、徘徊。夸父不便打搅。忽然尿急，他不得不放下黑陶，匆匆撒尿。瞬间，倾泻如注，洪水因此暴发。夸父担心黑陶被冲走，立即“关闸”。受堵截的半泡尿恼羞成怒，冲荡咆哮：“凭什么它们先出去！凭什么？”夸父两眼喷黑，出现百年一遇的眩晕，以致错将“卍”形图案的陶瓶带给了鲧——当时，鲧正同四岳激烈地辩论：“卬刚刚进入状态，正陶醉于陶器的设计制作中，又叫卬治理洪水，这是折腾人还是干事业？”四岳和颜悦色地耐心解释……解释中，鲧看到夸父怀抱“卍”形图案的陶瓶，眼前一亮，忽地跳起来劈手接过陶瓶：“卬听你的！不用再磨嘴皮子了，既然息壤能制作陶器，为什么不能用来治理洪水？”夸父看他走远，才忽然想起陶器本来是要送给脩己的。

……巫师对占卜的结果深信不疑。他们认为鲧和脩己在表演双簧。如果不是突发洪水，阴谋就成功了。他们前往帝都告状。帝都怎么也找不到。难道会神奇地消失，或从人间蒸发？

四岳说受洪水威胁，尧帝三次迁都，因信息未能及时发布，让巫师走了不少冤枉路，他为此道歉，同时劝诫他们，尧帝轻装简从巡视天下，顺路考察人们传诵的圣人，不要找了。

“圣人叫什么？”

巫师们问。很多人大声嚷嚷，跟着追问。

四岳威严地说：“无可奉告！”

聪明的巫师绝不会采取导致分歧的占卜形式。他们用陶铃、陶角、陶鼓、陶镛、陶埙等陶乐器代替共工带走的谏鼓，集体发声，表达三个诉求：

一、禁止共工散布“洪水威胁论”；

二、脩己将神圣的玉石世俗化，导致洪水频发，建议严惩不贷；鲧私自动用神圣的制陶专用神土息壤堵截洪水，导致陶器整体没落，也要严惩不贷；

三、请尧帝颁布法令，严禁进口铜，严禁开采铜矿，避免冒犯神灵。

巫师宣布完毕，震耳欲聋的铜鼓忽然响起，同时伴随着共工愤怒的控诉：

“是谁让洪水淹没了朕的铜矿？是谁摧毁了朕的冶炼基地？朕一定要严惩不贷！”

陶乐器犹豫一下，加大打击力度。

铜鼓沉着冷静，不急不缓。

两种声响搜索信息跟踪四岳到姚墟。重华已秘密迁往负夏。它们继续追踪，与四岳几乎同时到达正计划继续迁移的重华面前。

它们屏住呼吸，等待事态的发展。

四岳代表尧帝赐予重华牛、细葛布衣、琴，以及修筑仓房所需的费用——相当于六个壮汉六个月的劳动量，即六枚小玉坠。

然后开始测试。

四岳提问：“请您综合分析一下最近一次大洪水的成因及预防措施，并对鲧和脩己的婚事进行客观评价。”

重华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曹不敢苟同目前广为流行的‘物欲横流导致道德沦丧继而导致洪水频发’的观点。各部落纷传在昆仑山看守神火的祝融助力鲧，提供了过量神火，从而融化雪山，烤焦大片良田。也有人认为火灾是共工诱发的。根据3500名朝山幸存者证实，他们围绕一座巨大的圣山祈祷时发生雪崩，周边众多小雪山也被巨大的轰响震塌。雪崩冲毁山川河流，大地一片狼藉。那天，本来是年龄最小的太阳值班，但九位兄长出于好奇，全部跑到天空探察，十个太阳的热力瞬间将千年的冰雪融化……因此，把洪水归咎于祝融、共工、鲧、脩己等人毫无道理。曹最担心太阳兄弟把失去理智的任性当成常态。至于鲧和脩己的爱情，应宏观地看，而不是断章取义摘取一段。鲧是高尚的，他与姮娥的感情纠葛无关他人。鲧都放手了，旁人更没必要喋喋不休地非议。人之为人，在于理性和自制。男人若听任性情，自由选择女性，在追逐中选择，在选择中追逐，就会回归到伏羲、女娲之前的生活状态。河水不能倒流，人类岂能倒退？鲧果断放弃姮娥后并没有立即接受脩己，这证明他高尚且有自制力。后来他们才互相接受。总而言之，鲧与脩己的爱情故事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许多偶发事件中的一件，与物质何干？与红铜流行何干？鲧和脩己都是对任何事都全力以赴的人，希望所有谣言就此终止。请大家送给他们祝福的花朵和语言吧！”

四岳接着提问：“请谈谈您对物质的看法。”

重华坦然回答：“关于物质，曹一点都不倡导执着，但若强烈排斥，就会陷入另一种执着。人不能空活，拒斥物质是虚伪且可耻的。自古以来我们就崇敬物质并努力保持和谐，从果实、粮食、草木衍生到日月星辰、自然万物，都是如此。物质的玉石、粮食、山川被赋予神性，这是大传统；贝壳、绿松石、铜等进口物品则属于小传统。不管大传统还是小传统，毫无疑问都属于物质范畴。既然同属物质，既然铜器发挥的作用强于石器和陶器，何必视铜为洪水猛兽加以排斥？目前，尚无证据表明铜器可以通灵，那更没必要担心它能动摇美玉的神圣地位。铜也可能是有益于我们的好物质。黄帝曾经用铜针治好包括毓土在内很多百姓的疑难杂症。至于贩铜者，通过长途跋涉和辛勤劳动获得巨大财富，没什么不好。尊敬的四岳，您似乎想知道曹为何不愿做费尔干纳商客的宣传代表？很简单，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最适合像妫水一样安安静静地在河床中流淌。”

四岳继续提问：“经过我们多年的了解，您无论到哪里人们都愿意追随您，一年所居成村落，两年成邑，三年成都，群众基础很好。如果您能进入禅让对象候选人名单，请问您会采取什么施政措施？”

重华神态自若，回答道：“总的来说，要励精图治。首先，曹要重新修订历法，保障农业生产正常开展；其次，要严格规范朝山和祭祀天地四时及山川群神的周期与仪程；最后，要大胆任用民间贤士。如高阳氏有苍舒、颓挨、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八才子，天下谓‘八恺’；高辛氏有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八才子，天下谓‘八元’。他们都是久负盛名的旷世奇才，现在却处于隐居赋闲的状态。当然，举贤荐能的同时，也要对帝鸿氏子混沌、少皞氏子穷奇、颛顼氏子梼杌、缙云氏子饕餮等臭名昭彰的纨绔子弟严惩不贷！”

最后一个附加题：“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您会怎样对待竞争对手鲧？”

重华诚挚地回答道：“鲧的格局大、魄力大，他更适合治理天下。如果曹继承帝位，必定请他主管制陶业和水利业；如果鲧继承帝位，曹定当殚精竭虑协助他做好力所能及的工作。”

四岳不置可否，回帝都复命。

陶乐器和铜鼓都不知所措，自行解散。 cxdMKfIADUVeqJZQPXFfZfNutRcg1/nxQOhjzQ4tZNgcxljUjynl98XjSl27vu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