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仓颉虽然已卸任史官，但仍在履行职责。

因为没有合适的人能胜任他的岗位。

北方大荒少年夸父充当驿使，在仓颉与帝都之间来回奔波。这项任务秘密进行。仓颉通过结绳、图画、线条、色彩、纹饰、装置等符号系统与夸父保持联系。

为确保史实精准可靠，仓颉对四目八瞳培训后让他们搜集古往今来的所有信息。

仓颉离开葫芦河畔时捡到一个彩陶面具。显而易见，是鲧按照自己的形象设计制作的。仓颉灵机一动，戴到脸上，正好遮掩因纠结“生动少女与红色陶瓶究竟哪个真实哪个虚幻”而紊乱的表情，对外则宣称是为了阻挡强烈的阳光。

四目八瞳心领神会，说不会向夸父泄露哪怕只有草尖露水那么小的信息。

仓颉认真地说：“你们不要想得太复杂了。洪水暴发的时间与行房的时间高度重合，卬是责任人。造字完成后，卬述职时一定详细地重述事发过程。”

接着，他指挥四目八瞳，以抢救鲧制造的历代仿真彩陶为由，从洪水中捞到葫芦形网纹彩陶壶、四大漩涡纹双耳彩陶壶、蛙神纹双耳彩陶盆、草叶纹锯齿状附加堆纹彩陶钵、篮纹双耳红陶壶、附加堆纹双耳红陶鬲……

丰富多变的形状、色彩、纹饰令人眼花缭乱。

各类陶器样品3000件，时间跨度3000年。

平均每年都有一件代表性器物产生。

旺盛的创造力！

四目八瞳将红陶瓶及其纹饰、表情、内容（碧玉粒或薏苡）隐藏其中。

他们稳步前进。

节奏分明的鼓声中，四目八瞳忠于职守，密切监视陶瓶。

仓颉觉得越来越接近黄河源头了。

夸父不离不弃。

此前，交接任务时长不会超过三个鼓点。这次，在鸟鼠山下，该交代的交代了，该强调的也强调了，他却寸步不离，妨碍仓颉与四目八瞳交流、磋商。

鸟鼠山是基本呈东西向并列的鸟山和鼠山。黄河从两山之间穿过。当上游特大洪水暴发时，鸟鼠峡来不及泄洪，洪水就向北绕过马衔山，向沙漠地区漫流。

为了甩掉夸父，仓颉先到了南边的鼠山峰顶。天清气朗，视野开阔。西边，银川河与大夏河汇入黄河的景象，西北边马衔山的姿影看得清清楚楚。仓颉满心欢喜，纵情骋怀。

夸父虽忧心忡忡，但也跟着纵情骋怀。

一群灰天鹅嘎嘎叫着从北向南飞过。

仓颉咳嗽一阵，咳得满脸通红。他冷冷地望一眼夸父，乘木筏过河，登上鸟山。

夸父轻松跨过鸟鼠峡，早早地到达了鸟山峰顶。

仓颉稍事喘息，回首眺望。

夸父随之回首眺望。

仓颉不满地说：“卬看见走过的路线与鼓声在广袤的高原上划过恢宏的轮廓，酷似盘古开天辟地的玉斧，你看什么看？”

夸父吭吭哧哧，欲言又止。

四目八瞳大声喝问：“夸父，你听说过玉斧吗？”

夸父摇摇头，欲言又止。

四目八瞳向他普及玉斧的知识，借机炫耀仓颉出任史官前，在黄帝和朝臣的观礼中对着玉斧宣誓的荣耀时光。夸父听说过许多聪慧人士想方设法把自己打造成史官或朝臣，以便瞻仰那件象征最高权威的圣物的风采。但大部分人都未能如愿。仓颉却凭借超群的才华直接赴任。不过，他对玉斧并不在意。他认为玉应该朴素无华，直通心灵，过分夸大任何一种功能都脱离现实。仪式开始后，仓颉被玉斧纯洁无瑕的质地和温润秀美的光泽深深折服。他目睹了玉斧的美丽风采，在古老悠长的欢呼声、歌舞声、叹息声中，多维文化层和超现实图景无限叠加。仓颉怦然心动。他相信众多神灵与日月星辰一起注视着大地，注视着海洋，注视着人类及万物。沟通天地人神，非玉莫属。

……仓颉向来冷静、客观。现在，迎着猛烈的秋风，在人迹罕至的鸟山之巅，他让念头像洪水一样冲向夸父，试图把他冲回到原来的节奏。

但夸父欲言又止。他插不上话，只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又一群灰天鹅嘎嘎叫着从北向南飞过。

夸父一边欣赏灰天鹅飞翔，一边欲言又止。

仓颉满脸通红，忍耐到了极限：“史实如流水，必须随时记录、整理，否则就成了遍地生长的野草，成了四处冲撞的洪水！”

夸父烦躁地说：“是的，没错，卬也这样想……卬要带走息壤，鲧和脩己的婚礼仪式已经开始了，卬要把息壤作为彩礼……”

“什么？你是说鲧和脩己？”仓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结婚？”

夸父最怕看到这位资深史官的凝重表情，急忙解释：“是这样的，脩己在漫游中融会贯通，坚持不懈地学习各地礼俗和方言，与此同时，她将随身携带的美玉慷慨赠予走访到的部落；离开时，也获赠该部落珍藏的最美玉石。如此反复，赠送和获赠的都是玉中精品。人们争相用各类奇崛生动的方言给她讲故事。截至目前，脩己已经牢牢掌握多种方言。良渚、驩兜、三苗等著名部落的首领曾诚恳地表示，他们十分乐意将全套祭祀的玉礼器交给脩己掌管，并让出王位。脩己婉言谢绝了。”

四目八瞳急不可待地问：“为什么要谢绝？”

夸父满脸焦急：“脩己说‘简单而有序，即是一种美’，这句话感动了鲧，他们就结婚了。现在，卬要把息壤带走！”

“息壤？什么意思？”仓颉问。

“它们在红陶瓶里……”

四目八瞳用深沉的男低音问：“搞错了吧？什么瓶瓶罐罐的？”

“就是你们放进堆积如山的陶器中的那件脩己头像的彩陶瓶！”夸父说着，敏捷地从繁杂的纹饰中准确无误地挑出“卍”形图案的陶瓶，欣喜地说，“卬带走了！”

之后，他像风一样消失了。

仓颉表情凝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目八瞳用洪亮的男高音回答：“交织是一门学问，是一门艺术，是人生最美好的精神享受。”

鼙鼓高调应和，鼓声昂扬，惊天动地。震荡中，纹饰纷纷离开彩陶，像一片片黑色的云、红色的云、橙黄色的云，飞向马衔山飞向层层峰峦，落入山山沟沟。鼓声愈来愈烈，陶器被震裂、被震破、被震碎、被震成粉末，滚滚而下，形成无数围堰堤坝，牢牢锁住疯狂肆虐的洪流。

一切恢复到泰然祥和的状态。

千沟万壑，绿意滔滔，黄河平静，小河温婉。

洪水骤然暴发，又骤然消失。

仓颉和四目八瞳观察得很细致，无暇细究诡谲奇崛的魔幻现实。 AhybA9F/Es/LfPwJficVX0DkVXJuiHMK4XGdz/Ht8rggndFy75qSkoLbdfx+O7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