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鼙鼓与波涛重叠交错的声响表明，共工已恢复到正常的行进状态。仓颉身心放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喷嚏，地动山摇。

至于吗？不就一个喷嚏。

没错，就一个喷嚏。

就是这个喷嚏改变了一切！

首先是鼓声丢失，其次是导致渭河暴发洪水，奔腾呼啸，浊浪排空。仓颉站在陇山的脊梁上，双手紧紧抓住“兽皮裙”，四只眼睛看见一条面目狰狞、暴虐凶恶的土黄色巨龙在莽莽苍苍的辽阔古塬上扭动着肥大的身躯，横冲直撞，释放野性。

共工预言的洪水还能比这更可怕？他是否知晓仓颉一个喷嚏就能引发大洪水？

洪水形成的巨龙冲荡了三天三夜才筋疲力尽。水流重新回到河床内，空气中弥漫的泥腥味逐渐散去。

共工呢？鼙鼓呢？

失联了。

忽然，仓颉捕捉到渭河边师赵部落抬着人面陶塑罐庆祝降服洪水的情景。

怎么可能看那么远？他很吃惊。尽管距离很远，大口短颈红泥质彩陶罐及其腹部涂敷的薄薄红彩、宽带纹、弦纹、网格纹和三角锯齿纹都异常清晰。陶人哀怨忧伤。红色彩绘表现烈火般燃烧的忧伤。隆突的鼻准强调雄山般凝重的忧伤。两道眉毛纤细弯曲，像瀑布倾泻滔滔不绝的忧伤。眼睛和嘴巴微微张开，深刻深邃，似乎灌满世界上所有的忧伤。发髻高耸头顶，似乎要将忧伤牢牢束缚。黑色忧伤超载了，顺着下垂的头发向两侧坠落。忧伤分解成多条毒蛇，焦躁，挣扎，冲突，最终被收集到陶人下面的圆圈内，被胖蛙吞噬、消化。

这不是梦游女脩己吗？清秀端庄的五官，纵声高歌的嘴唇，焦灼忧伤的表情，时尚另类的发型，反差强烈的黑红色彩，还有古拙灵异的蛙符号，都指向脩己。

古老深邃的陶鼓声证明，这一切不是梦幻。

脩己的形象怎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陶罐上？谁批准？谁制作？挑战帝王？

仓颉断然关闭四目八瞳。

五脏六腑经历片刻的混沌后，有人呼喊：“仓颉打一个喷嚏，渭河都发洪水了，而卬竟然没感冒！”

仓颉疑惑不解，是谁在发声？不是姮娥。确实不像。不可能是姮娥。也不是娥皇、女英。更不是羲仲、羲叔、和叔、和仲。

那么，究竟是谁的声音？

只能来自陶塑脩己。虽然难以置信，虽然抓狂崩溃，但是仓颉不得不面对现实。就像奥库涅首次向黄帝进献的铜铸公牛，恶狠狠，冷冰冰，但有质感。

他开启眼睛。声音和情景跳转到柴家坪部落。仍是狂欢人群，仍是缩回山谷的疲惫河流，仍是大口短颈红泥质彩陶罐……哦，仍然有位陶人端坐在罐口。不是脩己。陶人额头隆起，洋溢着王者的喜气。陶人长发光泽闪亮，迎风飘扬。陶人双目镂空，仿佛蕴藏着五湖四海。陶人左右眼睛下九道橙红色竖线纹，象征着浩浩荡荡的欢腾河流。陶人颧骨突出，赤裸裸地晒幸福。陶人眉弓清晰，标榜在群婚制中享有特权。陶人鼻梁高挺，展示着财富和丰功伟绩。陶人鼻子下两道黑色竖线纹，张扬赫然醒目的傲慢。陶人耳垂肥厚，笑意盈盈。陶人耳垂挂着欢快跳荡的玉珠。陶人最性感的是千万快乐的交通枢纽——嘴唇，半开启，似啸似歌，欲静还动……陶人目光炯炯，表情喜悦，似乎每时每刻都享受着美好时光。

陶人不是鲧，还能是谁？

仓颉屏住呼吸，迅速调动四目八瞳，有条不紊地试看、实看、偷看、俯瞰、仰看、跳看、连看。没错，就是鲧。仓颉又对着陶罐腹部的鲵鱼鳞甲网状花纹反复补看、重看、顺看、平看、细看。千真万确，是鲧。时间真、空间真、过程真、气氛真、事实真。

鲧太聪明，将头部安在鲵鱼的身上，彰显个性的同时隐瞒真相。

仓颉不愿相信这古铜般的严峻事实。他又指派四目八瞳到大地湾、西坪、石岭下、西河滩、暖泉山、磨沟、鸟鼠山、马衔山等部落巡察，全都呈现出内容相同的狂欢情景。陶人大小、所处位置各不相同，形象和表情属于脩己或鲧。

陶鼓声、陶铃声、陶哨声可集体做证。

声名狼藉的鲧在恶作剧，威武庄严的史官无须在乎。仓颉更愿意相信这是幻觉、幻听、幻视。他让四目八瞳搜集证据证明这个判断。四目八瞳跟踪云朵、鸟儿飞几天，与狼虫虎豹共同生活几天，和狂风暴雨相处几天，他们甚至看到遥远的费尔干纳采矿人和冶炼人。仓颉非常排斥红铜，他让四目八瞳迅速撤回，到羲仲、羲叔、和叔、和仲的实训基地巡游。四人记录的数据准确无误。

为进一步得到确凿的证据，仓颉让眼睛降落旸谷，对羲仲说：“这份差事实在太枯燥，如果您愿意换一个，会享受到最高的薪资待遇。轻轻松松，每年收入两尊红铜牛，价值相当于十二件玉佩。”

羲仲神情严肃，注视着海面，置若罔闻。

“再加两件玉璧，如何？”

羲仲正襟危坐，说：“请勿干扰本官处理公务。跟着尧做事，卬心甘情愿。请不要污染旸谷，带着您的价值观立即消失！”

这种答复完全符合羲仲的性格。

仓颉确定这一切皆为实有，并非虚幻。

四目八瞳忠心耿耿，完全能提供造字所需的参考文献与原材料。仓颉内心升起欢喜的太阳，光明辉煌。经过龙门山时，首次听到四目八瞳的声音；经过陇山时，又发现四目八瞳不但行动自如，而且具有前瞻性。

他充满信心，正要返回，忽听羲仲以标准语式向尧帝述职：“贤明的帝王啊，卬兢兢业业，严谨执岗，抵制了恶魔的诱惑……”

仓颉大吃一惊，朝臣述职的时间是每年的二月二，现在才夏至，羲仲为何提前半年？

难道四目八瞳还能探测到未来的信息？

他还没有创造出一粒文字，怎敢走向未来？

紧急叫停。

仍然有许多信息源源不断地涌入。

他将四目八瞳关闭。天地一片沉寂。

“咚！咚！咚！”

不是心跳。不是呐喊。是鼙鼓。鼓声源自北方幽都，在黄河、阴山、阳山和昆仑山之间往返回荡，向荒滩草原、野牛野马打完招呼之后才传来。

鼓点干净、利落、纯粹。

四目八瞳，五脏六腑，各就各位。

仓颉根据鼓声、太阳、星辰、峰岭构成的坐标，调整方向，从陇山之巅，向西出发了。 rPRz8fHanRAOuFGRqJXrm5YiBNUxJyLrdzfWtSRcpT/PLTf14pgmebIKpCKvSP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