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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颉起程那天,共工也打着鼙鼓离开帝都。

他与仓颉若即若离,亦步亦趋。

仓颉忍受不了沉重且暴戾的鼓声,回头说:“卬要前往神山,你跟着卬干吗?”

共工惊讶地反问:“朕要寻找铜矿!通往神山的道路都要先沿黄河走到源头,这段路尽管也通向费尔干纳,但仅仅是很少很少的一段,究竟谁跟着谁?”

是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鼓声与卬何干?

“那好,你先走三天的路程,如何?”

共工傲慢地说:“朕只服从自己的心灵和意愿。”

仓颉无语。他猛跑、滞留、躲闪……无论怎样躲避,既甩不掉共工,也摆脱不了恼人的鼓声。忠实地记录历史是史官的职责,这是宿命。

他们经过阳城等大小部落,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静祥和,似乎鼓声只为记录存在,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

出发的第七天,他们偶遇一群活泼可爱、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野外游玩。她们围拥着他们,并用琴瑟、陶埙演奏《驾辨》《劳商》《扶来》《立基》等圣乐。

共工击鼓前进。仓颉目不斜视。

少女发现仓颉的脚印极大,为其取名“雷泽”,争抢着踩踏取乐。

到临近黄河与伊河、洛河交汇处的中等部落二里头,共工连续击打鼙鼓,向世界郑重宣告他正式踏上通往费尔干纳的道路。

仓颉正要发表演讲,两位耄耋老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说:“我们是制陶人,现在要进入黄河。”

“贵乡旱涝保收,交通便利,是多少人羡慕的福地!缘何生此邪念?”

老翁坦然说:“卬出生在伊河上游,老伴出生在洛河上游。当年,我们游玩时在这里相遇,此后多年,从发小、密友、恩爱夫妻到和谐老伴、著名寿星,非常幸福。美中不足的是,生活按照既定程式进行,每年的祭祀、制陶、种植、换盐、歌舞、丧葬等仪式和活动都没有多少变化。我们早已厌倦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不想再这样下去。现在,我们要像伊河、洛河那样汇入黄河。请您做证,我们的选择与部落任何人无关。”

仓颉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他对这种现实问题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共工。共工佯装不知,沉醉在敲打鼙鼓里。

老人手拉手走到陡峭的河岸边,回头微笑着说:“孩子,如果说我们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此生因不愿分离而未能朝山。”

他们像两只黑鹰,飞翔,扑入水中,漂浮。河水忘乎所以地快速流淌着,仿佛刚才掉落的只是一片树叶。仓颉分不清是置身梦中还是幻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会影响造字,忘记这一幕吧,如同忘记脚印。

仓颉穿过崤岭、阳下、阳上,到庙底沟。

共工冷漠地说道:“呆板无趣的史官,我们在此分道扬镳,请不要黏着朕!”

仓颉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满脸通红:“你……你……卬……卬……卬……”

共工怒吼起来:“朕的每次鼓声都有明确指向,但总被你拦截。请不要再干扰朕的鼓声!”

仓颉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请管控好你的鼓声,不要让它再打扰卬!”

共工愤怒地说:“离开帝都以来,除了你,从来没有人对朕的鼓声有任何异议,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朕的鼓声?”

仓颉无言以对,怔怔发呆:“卬是史官……”

共工指着路边有桃木标识的土堆,轻蔑地一笑,说:“如果那里面的玉石会记忆,就不会有史官这个职位。”

仓颉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吧。”

鼓声在崤山的峰岭中激荡着溯流而上。仓颉内心空空落落。他不得不承认他对逐渐远去的鼓声有某种依恋。他沮丧地垂下头,黯然神伤。

庙底沟长老率领部落人走近他,真挚地说:“朝山的年轻人,没有路费了,是吗?我们珍藏着祖传的深腹曲壁陶碗、陶盆,还有陶灶、陶釜、陶甑、陶罐、陶瓮、陶钵及小口尖底陶瓶,个个都是精品,你随便挑一件。”

仓颉抬起头,看到长老及其部落人手里捧着各种红底黑花彩陶和白衣彩陶,陶器上花瓣纹、勾叶纹、涡纹、三角涡纹、条纹、网纹、圆点纹及动物纹等纹饰令他眼花缭乱。

“善良的人啊,”仓颉感激地说,“非常感谢!卬带走这些美丽的纹饰足矣。”

他深深一揖,告辞,进入沟壑纵横、连绵起伏的崤函地带。河流在陡峭的峡谷中穿行,岸边无路可走,他便以黄河涛声与二十八宿为坐标,判断时间和位置,调整前往神山的方向与进度。

仓颉再未听到鼓声。他逐渐适应了没有鼓声的旅程。

龙门山是朝山者要翻越的首座高峻险山,不少人在此殒命。仓颉夜宿山林时,不由自主地为共工担心:他被野兽伤害致死了,还是坠落山涧了?

仓颉为自己的善良而感动。他可以容忍任何人,唯独不能善待共工。因为共工嫌他木讷、刻板,向来蔑视他。两人之间没有仇恨,当然也不存在友谊。史官的天职就是坦然接受一切。离开帝都之前,仓颉从未意识到史官还有人文情怀。现在,置身崇山峻岭之中,山峰突兀,参差不齐,兽吼鸟鸣,仓颉内心却平静如水,无所畏惧。因此,不管道路如何艰险崎岖,他总能找到黄河被狭窄河床挤压出的喘息声。以此为坐标,他成功翻越龙门山。

刚到山脚下,共工赫然出现。他恶狠狠地大喊大叫:“请不要捕捉朕的鼓声!龙门山本就高不可攀,无比艰险,你还让朕为鼓声的指向和出路分心!”

“卬没有……”仓颉瞠目结舌。

共工愤怒地咆哮道:“好了,朕没有时间与你玩绕口令!现在,我们必须分道扬镳。从这里开始,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顺着黄河主流渭河段走,比较便捷;二是沿黄河支流向北部高原、沙漠地带绕一个大圈,异常难走。你清楚,这条道只有暴发特大洪水时才可能流水,平常都是干涸的河床。朕实在无法忍受你,朕宁愿走路程遥远、环境恶劣的沙漠道。”

说完,他狠狠地敲打鼙鼓,扭头向北。鼓声越来越远。

仓颉摸摸耳朵,喃喃自语:“这个人为何要用他的鼓声为难卬?这是梦幻还是现实?难道卬在梦游?”

“当然不是梦幻,是现实!”

仓颉惊讶地向四周巡视,没有人。

“我们是四目八瞳,不用找了!”

“啊?……怎么回事?你们竟然会说话?”

“是啊,我们一直在叙说,可您以为那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四目八瞳说,“您完全可以忽略共工的。”

仓颉沉默许久,说:“卬总觉得鼙鼓中隐藏着什么秘密,而史官的天职是求真务实。”

四目八瞳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仓颉沿渭河西行。

不断有好心人提醒他远离河道,以防随时暴发洪水。仓颉集中精力搜索时断时续的鼓声,对各种劝告充耳不闻。初夏,有一天,洪水排山倒海,奔涌而来,发出万兽齐吼般的巨大声响,淹没了鼙鼓声。仓颉奋力向岸边高地狂奔,兽皮裹脚掉落,兽皮裙被树枝剐破,暴露出硕大健壮的肌肉。

仓颉一口气跑到了山顶。

回头看,滚滚洪流灌满河道。若慢半步,就会被凶猛的浪头吞噬。惊魂稍定,气息稍稳,他又本能地搜寻鼓声;同时也发觉自己被越来越多的少男少女簇拥到空阔的场地上。他们热烈地品评他健硕的肌肉。年纪稍大的人坐在较远的台地上、草垛上、棚屋旁的陶窑边,微笑着欣赏。只有一个人对现场的辩论置若罔闻。他在全神贯注地给陶器上彩。

制陶人是鲧!

鲧不可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史官!

鲧肯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有失礼仪。顿时,仓颉觉得羞辱感袭遍全身。他愤怒了,像公牦牛一样冲刺着包围圈。

徒劳。冲刺多次,还是徒劳。精疲力竭。

大家环绕他席地而坐。

部落首领赠送全新的兽皮裙和裹脚给他,并笑吟吟地说:“这是半坡部落有史以来第一套用铜针缝制的衣服,刚刚完成,被你赶上了,请珍惜!”

仓颉迅速穿上,然后正色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三岁就有‘神童’之称的左史官!”

首领也正色道:“哦,‘神童’有什么了不起?”

“能记住三年内的会盟事迹及所有朝山事迹。”

“哦?那您说说,时间有多长?空间有多大?”

仓颉语塞。

首领脸上再次堆满憨厚慈祥的笑容,敬果酒。众人按顺序轮流敬酒。

仓颉醉了。

人们点燃篝火,唱歌,跳舞……

仓颉继续喝酒,醉晕。后半夜,被一阵鼓声惊醒。睁开眼,繁星闪烁。鼓声与星光同来。仓颉坐起身,迅速离开。鼓声指引他前进。他尽量绕道而行,躲开热情洋溢的大小部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仓颉渐渐淡忘了洪水突袭时的羞辱记忆。但表情却出卖了他,因为偶然碰见的路人常常会拦住他,关切地问:“你有什么困惑吗?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仓颉只能强颜欢笑,费很大力气解释。他不明白微笑为何如此难。是不是得了史官不苟言笑的职业病?

正思考,眼前倏地出现一位窈窕淑女。她的背影美艳如花,臀部被鹿皮裙紧紧包裹着,令仓颉神魂颠倒。

“咚!咚!咚!”

是鼓声还是心跳声?鼓声是谜团,得重视;心跳声是山鬼,要诅咒。

神啊,天啊,地啊,实在难敌诱惑。仓颉叫苦不迭。他不由自主地与姮娥联系起来。她们的臀部有着同样的弹性和韵味。他心事重重。他恨不能拍打自己。

“鹿皮裙”猛然转过身,怒目圆睁:“为什么尾随卬?想干什么?”

仓颉灵机一动,盯着她怀中的夹砂红陶罐,结结巴巴地说:“卬想看清楚纹饰到底是绳纹、篮纹还是附加堆纹……”

“在客省庄这地方,你怎敢随便撒野?”

仓颉说:“卬是史官,怎么可能撒野?卬是兴隆沟的‘神童’仓颉。你没听说过?”

“鹿皮裙”面色有所缓和:“啊!这人竟然有四目八瞳!卬碰到了神人!卬这次肯定受孕!”

说完她像风一样跑了。

这“幺蛾子”会不会是处于梦游状态的脩己?仓颉寻思半天,难明就里。好在共工的鼓点节奏慢慢明晰起来,他的步伐才不会错乱。和着鼓点行走,非常享受。当鼓点移动到石峁、府谷一带时,仓颉走到渭河峡边缘。陇山巘巘,渭水湜湜。

陇山道高巍艰难。穿越渭河峡虽然便捷,但仓颉对洪水仍心有余悸。还是远离洪水的威胁吧。他整理思绪,决定在陇山下休整几天,养足精神再出发。

仓颉连续沉睡了三天。

第四天,他醒了过来。打完哈欠,他意外发现自己被“鹿皮裙”带领的一群人围住了。他们背着泥质篮纹灰陶罐、绳纹灰陶罐、三足鬲、三足斝、灰陶刻划三角纹双系罐、灰陶刻划三角纹碗、折肩小平底瓮、长方形近刃部穿孔石刀及少量鼎、鬶、盘、盆,神情肃然。

看见他醒来,“鹿皮裙”在长老耳边嘀咕了几句。

长老神情严肃地走过来,反复打量仓颉。

“神人啊,请原谅客省庄人的冒昧,实际上这是意外相逢!”他谦恭地解释,“我们是炎帝后裔。我们不怕野兽,不怕洪水,就怕男人和女人之间麻木不仁,没感觉。客省庄人口最多时几乎布满渭河、泾河两岸,可是现在,每年都在减少。我们祭山祭水,祭天祭地,祭太阳祭月亮,都没有效果。这很可怕。就在大家极度焦虑时,‘鹿皮裙’踩了您的脚印后,怀孕了!”

部落人齐声欢呼:“‘鹿皮裙’怀孕了!”

仓颉不知所措:“你们想干什么?难道……”

长老忙解释说:“除了感激,客省庄人不给您增添任何麻烦。我们只要默默地跟着您走。”

“卬首次走这条路,很可能迷路!”

“没关系,我们仅仅需要您踩出的脚印。”

“帝都会误以为这是部落迁移……”

“放心吧,神人!我们会与您保持三天的距离。不能再远,否则脚印的神力就消散了。”

仓颉思虑一阵,低声说:“这是你们的自发行为,与卬无关,对吗?”

“那当然!”

部落人兴奋得齐声高呼。

仓颉恢复平静,出发。他先是沿黄帝当年问道广成子时走过的老路行进。一直向北通往崆峒山。之后,他向东进入固关峡,开始翻越陇山。

山险,雪厚,风硬。虽然山谷高深,九难八阻,森林密布,但鼙鼓声不畏艰险,依然穿山越岭准时抵达。鼓声显示共工在石峁附近流连忘返。仓颉敛气凝神,小心谨慎。群山如绣,绿草如毯。心情骀荡。阵雨神风洗礼,掬清水而涤目。穿河水,履草滩,山路伸向白云间,路滑身重迈步难。峡谷豁达蕴奇秀,绿滔滔兮石滚滚。山高水长道崎岖,地势升高成陡坡。沼泽连绵,枯树横断。气不够喘,眼望不穿。林密不透风,躬身似潜行。云山厚重,时空两忘。终达山巅,玉树临风。大地葳蕤生奇光。远山如岚,莽莽苍苍。叠彩峰岭,如涛似浪。西北远眺小关山,东望天际到终南。

天地空旷寂静。

仓颉灵魂被震慑,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发出的强大回音:

“咚!咚!咚!”

不是鼙鼓,不是陶鼓,不是铜鼓,不是木鼓。

声响有条不紊,越来越雄壮,飞越群山,飞向远方。

四目八瞳紧紧跟踪声响,仔细观察:向东,飞到海滨旸谷,与羲仲、鸟星一起烘托日出;向南,飞到交趾明都,与羲叔、火星监察太阳由北向南移动;向北,飞到幽都,与和叔、昴星巡视太阳由南向北移动;向西,飞到昧谷,与和仲、虚星共同迎接太阳回家。忽然,“轰”的一声巨响,那是羲叔在敲打铜鼓,宣布夏至。火星校正后证实丝毫不差。“轰”与“咚”又同时休止。夏至,仓颉站在陇山之巅,万籁俱寂,听不到心脏跳动。但他一点也不恐慌,他知道自己能够正常呼吸。他坚信鼙鼓还在原地徘徊,无须用排除法排除各种不祥猜测。他内心的云雾徐徐散开,逐渐变得开阔明朗。山山相连,谷水潺潺;骨肉相连,血流潺潺。仓颉感觉天地人三位一体,充满欢喜。

仓颉已经卸任左史官,职业习惯使他依然关心春分、秋分、夏至、冬至。不过,现在得搜索鼓声了。刚产生这种念头,黄河波涛源源不断送来清脆响亮的鼙鼓声,像雷声震荡,从挺拔耸立的山脊上滚过,滑向渭河,越过渭河,滚滚向南,渐远渐息;与此同时,太阳在空中留下白龙般游动的轨迹,横贯东西。白龙与青龙交汇在夏至,交汇在陇山之巅。心跳声与鼙鼓声交接得如此完美,只有仓颉这样严谨的专业人士才能察觉到。 qrZfkxpKQOA9emxpRNRVXE4ulAvcztjMJQcpNuZ2PA7Iiapfu0KpyWUi+g3q4i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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