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素描写实的方式开启对中国画改良的是徐悲鸿,这种“引西润中”的改造模式对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画界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它代表着改良中国画思潮的主流做法,同时也对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山水画变革产生着直接的规范和指引作用。
探讨徐悲鸿改造中国画法的实践,首先要关注的是其所处的社会背景,因为他对写实的关注与其所处的文化圈有着密切的关系。徐悲鸿于1917年来到北京,第二年因蔡元培的推荐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担任导师,并发表了《中国画改良之方法》一文,文章认为,“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其颓坏耶?”
他也被卷入批判传统画的大潮中,语调、主旨与持改良中国画想法的康有为、陈独秀等人是那么的一致。徐悲鸿主张:“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所谓不佳者,他认为是“不能尽其状”,即写实能力的欠缺,由此“有了康有为、陈独秀以及蔡元培对写实主义的鼓励与主张,徐悲鸿自然会富有信心地推广来自西方的写实绘画”
。不久,他留学法国,跟随学院写实派的科尔蒙等人学习,正合乎他对科学、准确写实的诉求。回国后,徐悲鸿先后在北平大学、中央大学等校任职,后担任国立北平艺专的校长,积极推进中国画的写实化进程。
对于徐悲鸿来说,“西方画之可采入者”就是学院派写实手法,受此影响,他认为,素描是包括中国画在内的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因此在中国画的教学、实践中尤其注重素描,在正式的创作之前,往往会画大量素描稿,甚至有的作品的笔墨、线条中还有光影素描的明显体现。纵观中国画史,他不是第一个引入素描的画家,早在明代末年,曾鲸及他的弟子谢彬,就以光影的明暗来呈现人物面部的细腻特征,不可谓不生动。那么,同是专注于人物画,并旁及花鸟画的徐悲鸿的不同之处在哪呢?首先在素描与笔墨的关系处理上。曾鲸等人的写真画是写实服从于笔墨意趣,素描造型只是为了最基本的塑形,然后加以渲染、烘托,形成逼真的画面,并创立了“墨骨法”。他们所处的时代正是崇尚笔墨的明末,因此,西画的古典写只能作为“补充”而存在,与文人画的领域是绝缘的,而后者正是中国画的主流形态。就实际情形来看,这股“写真”画潮更像是一种别派,在肖像画坛有市场,流传下来的主要画家有禹之鼎、徐璋,以及著名的宫廷画家郎世宁,成就最为显著的是清末“海上画派”的任伯年,弱化了层层渲染的效果,加强了脸部造型的刻画,使得更有立体感、真实感。
而徐悲鸿的想法是明显不同的,他是反文人画传统的,认为“中国一切艺术之不振,山水害之,无可疑者。言之无物,谓之废话,画之无物,岂非糟糕”。
即传统笔墨在描绘对象外形上是缺失的,所以,徐悲鸿引素描入笔墨。与曾鲸、任伯年等人不同的是,他扭转了笔墨与素描(造型)的主次关系,在保持以毛笔、水墨作画的前提下,力求造型的准确、到位。由此,徐悲鸿就必然要舍弃传统的文人笔法、墨法,以刻画对象的轮廓与外形为主,尤其是对人体骨骼结构的精确表达。这体现出徐悲鸿高超的造型能力。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对人物、花鸟的描写惟妙惟肖,但对光影的描写却是抑制的,并没有完全遵循西画中的焦点透视,而是类似于中国画空间的平面性构图。徐悲鸿改变的只是造型的方式,而没敢丢笔墨。传统的典型的二维空间也依然保持着,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做法,也是整个西体中用路径所体现的共同点。当然这不是说徐画中没有纵深的效果,如1940年的《愚公移山》(见图2-1),虽说是近乎平行的排列,但前景中的人物与作为背景的自然景观还是明显的近大远小,前实后虚。
图2-1 徐悲鸿《愚公移山》(1940)
可以说,对笔墨的改造,是徐悲鸿最为用力的。他的笔墨可称为“写实型的笔墨”,舍弃了传统中国画所注重的程式化笔墨形式蕴含的趣味,因此“不像传统画家那样重视笔墨的独立意趣,有意无意地淡化了笔墨形式在作品中的独立审美功能”
。其实,对文人笔墨的舍弃,是为了承继宋代人物、花鸟画的工笔手法,主要是勾勒法,从而与写意的传统区别开来,所以他对中国画的改造是“中体西用”式的,是局部的,当然也有明显的倾向。正是由于对笔墨意趣的有意回避,对文人笔墨的“解构”,徐悲鸿就很少涉猎山水画,因此在这个领域没有实质性的突破,那么为什么还有如此大的影响呢?原因至少有二:一是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学生,尤其是蒋兆和,他在徐悲鸿开创的融合中西的道路上坚定地行走,以细腻、老到的技法调和了素描与笔墨的分歧,《流民图》是他的杰作。作为徐助手的吕斯百、吴作人,以及他的学生孙多慈、吕霞光也是他的拥趸和思想传播者。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徐担任美术院校最高学府——中央美术学院的院长,他的写实观念与教学方式开始成为举国的教育方针,时至今日,依然如故。二是徐悲鸿写实主义向山水画领域的渗透,这要归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术界的“写生”风潮,几乎所有的画家都将写实作为主要的造型方法,比如李可染、关山月、李斛等画家。然而,在这一事实下有两点要注意:首先,纯粹的写实派依然不能创作出优秀的山水画作品来,而且他们只是沿着徐悲鸿的探索惯性地前行;其次,延续传统的画家虽然受徐影响,但是,他们依然是立足于中国画的写意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