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选择去爱女人或者认识女人,二者没有折中。——尚福尔
在开往巴黎的快车中,爱德华正在阅读帕萨凡的著作《单杠》——新鲜出炉,是他刚刚在迪耶普火车站买的。这本书多半在巴黎等着他,但爱德华急于先睹为快。到处都在谈论这本书。爱德华自己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未曾有幸在火车站的书架上出现过。有人曾详细告知他进行代售需要何种手续,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他反复告诉自己,他根本不怎么操心自己的书在不在火车站的书架上展示。不过看到帕萨凡的书放在那里,他就需要跟自己把这句话再重申一遍。帕萨凡所做的一切,以及围绕帕萨凡发生的一切,都令他不快:例如那些把他的著作捧上天的文章。是的,这真是令人恼火的巧合:在他刚下船时购买的三份报纸中,都收录了一篇夸赞《单杠》的文章;第四份报纸则刊登了一封帕萨凡的回信,对此前在这份报纸上发表的一篇略微没那么恭维的文章进行了驳斥。帕萨凡在信中捍卫了他的著作并且进行了一番解释。这封信比那些文章更令爱德华恼火。帕萨凡想要启发舆论,换句话说就是巧妙地引导舆论。爱德华的任何一本书都从未引出这么多文章,他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去博取批评家们的欢心。如果说这些人对他态度冷淡,他也并不在乎。但当他读到这些关于他对手著作的书评时,他还是需要对自己再说一遍:他不在乎。
这并不是因为他厌恶帕萨凡,有时候遇到还会觉得对方很有魅力。而且帕萨凡对他始终表现得极为友善。但帕萨凡的著作令他颇为不快。在他看来,帕萨凡与其说是艺术家,不如说是个匠人。想他想够了……
爱德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劳拉的信,这封他在甲板上读了又读的信。他又重读了一遍:
我的朋友:最后一次和您见面——您还记得吗?那是四月二日在圣詹姆斯公园
,我动身前往南方的前夕——您当时让我保证,如果我身陷困境,就给您写信。我信守诺言。除了您之外,我还能向谁呼救呢?那些我想要依靠的人,我却恰恰需要向他们隐瞒我的困境。我的朋友,我正身处巨大的困境之中。自从我离开菲利克斯之后具体的生活经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跟您讲述。他一路陪我抵达波城,由于还要教课,他便独自返回剑桥了。我在当地的境遇,孤身一人,随波逐流,在康复期,在春天里……我是否敢于向您供认自己没法对菲利克斯诉说的内容呢?我与他重聚的时刻本该已经到了。哎!但我再也不配和他重逢了。
不久之前我给他写的几封信无不谎话连篇,而我从他那里收到的来信中谈的全是他得知我日渐康复的喜悦之情。我为什么不还在生病呢!我为什么不死在那里呢!我的朋友,我不得不承认:我怀孕了,而我腹中的胎儿并不是他的。我离开菲利克斯已然三月有余,无论如何,至少我没法欺骗他。我不敢回到他身边。我不能,也不愿。他太善良了。他多半会原谅我,但我不配,我不希望他原谅我。我也不敢回到父母身边,他们以为我还待在波城。我父亲要是得知了、明白了这一切,他会诅咒我的,他会把我赶走的。我该如何直面他的德行,直面他对罪恶、谎言以及一切不洁之事的憎恶呢?我也害怕让母亲和姐妹伤心。至于那个人……我也不愿意谴责他。当他答应帮助我的时候,不幸沾上了赌博。他输掉了那笔本该用来给我维生和分娩的钱。他全输光了。我一开始想过跟他远走高飞,无论何方,起码和他生活一段时间,因为我不想让他难堪,不想变成他的负担。我最后一定可以找到办法谋生,但眼下确实做不到。我很清楚他抛弃我时内心的痛苦,但他别无他法,我也不谴责他,可他还是抛弃了我。
我在这里身无分文,在一家小旅馆里靠赊账度日,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已经搞不清楚之后会怎样了。哎!那些无比美妙的道路只会通向深渊。我把这封信寄到您之前给我的伦敦住址,但何时它才会到您手上呢?而我那么期待当母亲!我终日以泪洗面。给我点建议吧,除了您我别无指望。救救我,如果您做得到的话,否则……哎,换个时间也许我更有勇气,但现如今死的就不再是我一个人了。如果您没来,如果您给我回信说“我无能为力”,我也不会对您有什么怨言。在我与您告别之际,我尽力不对人生感到过于遗憾,但我相信您从来都不太明白,您曾经对我的友谊始终是我今生最为宝贵之物——您也不太明白,我所谓的对您的“友情”,其实在我心中还有另一个名称。
劳拉·菲利克斯·杜维耶
又及:在把这封信投进邮箱之前,我会再去见他最后一面。今晚我将在他家等他。如果您收到了这封信,那就真的……告辞,告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
爱德华在动身当天早上收到了这封信。换句话说,他在收到信件之后立即决定启程。无论如何,他之前就没打算在英国逗留太久。我绝对不打算暗示说他不能为了营救劳拉而专门赶回巴黎,我的意思是说,他很高兴回来。最近这段时间,他在英国被彻底剥夺了享乐。回到巴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个风月场所。由于不想把私人文件带到那里去,他便从车厢网兜里取出他的手提箱,打开,以便把劳拉的信塞进去。
这封信并没有被夹在上衣与几件衬衫之间。他从衣服底下摸出一个硬皮日记本,它已经被他的字迹填满了一半。他在日记的开头部分寻找一年之前写下的某几页内容,重新念了起来——劳拉的信件就准备夹在这里。
十月十八日
劳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能力。对我而言,当我深入了解自己内心的秘密,我完全清楚,直到今天为止,我写下的每一行文句都间接受她的启发。在我身边,我依然感觉她像个孩子,而我的全部口才都要归功于我心中持久的欲望,去教育她、说服她、吸引她。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立刻想到:她怎么说?我抛开自己的情绪,只去体察她的感情。甚至在我看来,如果她不在那里让我明确地显现,我自己的个性就会消散成过于模糊的轮廓。只有在她周围我才能聚拢自己、定义自己。究竟是出于何种幻觉,使我直至今日竟会以为,是我把她锻造成了与我相似的模样呢?恰恰相反,是我在向她屈服,而我却未曾察觉!或者说:爱情的影响带来了一种奇异的交会,通过它,我们两个人的生命本质发生了变形。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两个相爱的生灵都在把自己打造成对方心中凝视的那位偶像……无论什么人真正去爱,都会把诚心抛在脑后。
她让我犯错就是因为如此。她的思想在任何地方都与我的观点相伴。我欣赏她的品味、她的好奇、她的修养,而我却不知道,她只是由于爱我,才会如此热情地关心她眼中我所钟情的一切。因为她不善于发现任何东西。她的每一次赞美,如今我明白了,对她而言只是一张休憩的床铺,她的思想依偎着我的思想并躺卧其中。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是出于她本性中深层的需要。她也许会说:“我妆点自己、打扮自己都是为了你。”而我恰恰想要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她自己,让她的做法顺从于个人内心的需求。但她为了我而加于自身的一切很快便荡然无存,连一点遗憾或者欠缺感都留不下来。终有一天,真正的生命本质会重新浮现,时间将缓慢地剥离它借来的一切外衣。如果对方迷恋的就是这些装饰,那么他贴在心头的就只剩一件无人问津的饰品,只剩一段回忆……只剩哀悼与绝望。
啊!我曾用过多少美德与优点去打扮她!
这个关于真诚的问题真令人恼火!真诚!但我谈论这个词语的时候,我仅仅想到她的真诚。如果我反求诸己,那么我就再也弄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我从来都是我所以为的那个人——他不断变化,因此,常常是,如果我不在边上协助他们彼此沟通,早上的我就会不认识晚上的我。只有在孤独中,本质偶尔会对我显现,抵达某种固有的连贯性。但在当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迟缓、停滞,感觉自己濒临死亡。我的心脏只出于同情而跳动,我只通过别人而活。我可以这么说:无论间接经由他人,还是与人携手一生,给我的感觉都从来没有比我为了变成随便什么人而逃离自己的时候活得更加紧张激烈。
这种与利己主义对立的分化力量无比强劲,以至于它在我身上蒸发掉了所有权的观念——因此也就是责任的观念。这样的人不是用来结婚的。如何让劳拉理解这些呢?
十月二十六日
除了诗艺(我赋予这个词它的完整意义),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存在——从我自己开始算起。有时候在我看来自己并不真实存在,仅仅是我想象自己存在。我最难以相信的,就是我自身的真实性。我不断逃离自己。而我并不是非常理解,当我目击自己行动之时,那个在我眼中正行动着的和正在观察他的是同一个人,我震惊并且怀疑自己居然可以同时成为演员和观众。
有一天,当我察觉到,人类体验到的只是他想象中体验到的东西时,我就失去了所有对心理分析的兴致。由此推想,他想象中体验到的就是他体验到的……我借助自己的爱情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在爱劳拉与我相信自己爱她之间——在我想象自己不那么爱她和我确实不那么爱她之间,哪位神灵可以看出区别呢?在情感领域,无从区分真实和想象。如果说为了去爱,只需想象自己爱上即可,那么真正爱上的时候,只需要感觉到自己是依靠想象在爱,就会立刻爱得少一点,甚至与自己所爱之人稍微疏远一点——从对方身上拆解出一些爱的结晶。不过,为了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必然已经爱得少一点了吗?
在我的书中,X就是通过这样一套推理去努力疏远Z的——尤其是努力让对方去疏远他自己。
十月二十八日
人们总在谈论爱情突如其来的结晶过程。而那种缓慢的“去结晶化”,我却从来没有听人提及,但这种心理现象却更令我感兴趣。我认为,在所有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中,经过一段相对长久的时间,都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如果她嫁给菲利克斯·杜维耶,正如理性、她的家人以及我本人对她劝告的那样,当然(这样更好)就不需要为劳拉担心这一点。杜维耶是一位非常诚实的教师,有许多的优点,在自己的领域游刃有余(我记得他很受学生欢迎)——由于事先不抱多少幻想,劳拉将在相处过程中发现他身上的更多美德。当她谈到他时,我甚至发现,她即便夸赞也依然有所保留。杜维耶比她设想的更有价值。
多么奇妙的小说主题:经过十五年、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夫妻之间相互的、逐渐累积的去结晶化!当他陷入爱河并且希望被爱的时候,恋爱者不会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模样,而且他也看不清对方——他眼中只有一个由他自己妆点、神化与创造的偶像作为替代。
因此我警告过劳拉小心她自己,小心我本人。我努力劝说她,我们的爱情无法确保我们中的任何一方长久幸福。但愿大抵把她说服了。
爱德华耸了耸肩,重新把日记合上,夹住信纸,把它们一起收进了手提箱。他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把皮夹也塞了进去——他打算到站时把箱子寄存起来,在他重新取出箱子之前,这些钱肯定够他用了。麻烦之处在于箱子没法上锁,或者说他找不到上锁的钥匙。他总把手提箱钥匙弄丢。算了!行李寄存处的员工白天都很忙,从来不会一个人待着。他准备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把箱子取出来,带回家去,然后去安慰和援救劳拉,争取带她去吃个晚饭。
爱德华有些瞌睡,他的思绪不自觉地转向另一个方向。扪心自问,如果单靠阅读劳拉的信件,他能否猜出她拥有一头黑发呢?他寻思着,有些小说家把笔下人物描写得事无巨细,多半阻碍了读者想象力的运作。应该让每一位读者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呈现人物角色。他想到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它注定和自己之前撰写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毫无相似之处。他不确定《伪币制造者》是不是一个好书名。他不该提前公布的。为了吸引读者而预告一些“正在筹备之中的作品”,这种惯例简直荒唐。这么做其实谁也没吸引到,反而束缚了你……至于全书主题是否合适,他也还没有确定下来。很久以来他便不断思考,但至今一行也没有写成,反倒是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许多札记和随想。
他从手提箱中取出这本笔记,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他写道:
剥离小说中一切并非专属于小说的元素。就像不久之前,摄影术使绘画摆脱了对于某些准确性的苦思,留声机多半会在明日扫清小说中转述的对话,而写实主义者们常常以此为荣。外部事件,各类冒险、创伤,这些归电影所有,小说适合把这一切都抛弃掉。甚至人物描写在我看来也根本不属于这种体裁。的确,我不认为纯小说(在艺术领域,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纯洁是唯一让我感兴趣的话题)需要过问这些内容。戏剧也不需要。绝不是说,戏剧家不描写笔下人物,而是由于观众被指定在舞台上得见它们活生生的形象。因为在剧场中,我们有太多次由于演员而感到不适,苦于他们与我们脑海中独自设想的精彩画面相差甚远。小说家通常没有给予读者的想象力足够的信用额度。
刚才一闪而过的是哪个车站?阿涅尔
。他把笔记重新放进箱子里。但关于帕萨凡的印象依旧折磨着他。他重新取出笔记,继续奋笔疾书:
对帕萨凡而言,艺术作品与其说是目的,不如说是手段。他卖弄的那些艺术信念,表达得那么强烈,恰恰是因为它们并不深刻。没有任何性格方面的隐秘诉求在支配它们,它们趋炎附势。它们的口号是:投机。
《单杠》。那些很快就会显得陈腐至极的东西,一开始都显得最为现代。每一次讨好,每一次造作,都注定造成一道涟漪。不过帕萨凡讨年轻人喜欢的地方正在于此。未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他面向的是当代人(这当然比面向昨日一代要好)。但正因为他面对的是当代人,他撰写的内容便有随之消逝的风险。他对此一清二楚,而且并不指望存续下去,他的行动便基于这一点。他无比顽强地捍卫自己,不仅针对别人的攻击,就连批评家的每一处保留意见他都要提出抗议。但凡他觉得自己的作品经久不衰,那他就会让作品本身去捍卫自己,而不会试图持续不断地为作品辩护。或者说,他应该为不被理解和种种不公感到庆幸,这会让明天的批评家们吃上同样的苦头。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五分。该到站了。奥利维耶是不是会在火车出口处等他呢?他对此毫不指望。他如何能假设奥利维耶会看到那张明信片呢?他在卡片上向其父母预告了自己的回归——表面上一带而过地、随随便便地、心不在焉地点明了日期与时刻——就仿佛躲在射击孔洞后以窥探为乐一样,对命运布下了一个陷阱。
火车停了。快点,来个挑夫!不,他的手提箱不重,寄存处也没那么远……假设他在那儿,他们在人流中能够相认吗?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愿他没变太多!啊!天哪!那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