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1648—1722)字超然,福建侯官人。父泰元,字汝亨,邑布衣,早逝。远少孤,从母陈氏受章句。及长,以闽地多难,苦于科敛,流亡道路,康熙六年至江苏常熟,入赘何氏,因家焉。
《清史列传·文苑传》说他:“贯穿经书大义,下笔有奇气。避逆藩乱,挟策游四方,千里间关,未曾一辍铅椠。”
到过桂林、采石、泰山、洞庭、广州、北京,交游也多一时名宿,如曹溶、查嗣傈、梁佩兰、屈大均、王翚、钱陆灿、陆贻典、叶燮、潘未、杜溶、朱彝尊、顾嗣立等,都有唱和诗篇。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乡试第一,官云南禄丰知县,卒于滇中。有《无闷堂集》存世。诗文均为当时名流所激赏。陈衍《石遗事诗话》卷二十四称其:“五古多学韩,近人郑子尹作,甚与相似,《哭母》一首其最也。七言参以太白,才笔兴象,足有以轶长水、跨新城。”
其言“长水”乃指朱彝尊,“新城”乃指王士祯,皆为清诗巨擘。陈衍此评,可见其推重。
张远出生福建,本与常熟无关,即使侨寓于此,也不过六七年光景,地方志书不予记载,难觅踪迹。且张远当时以诗著称,于戏曲及相关藏书关系亦甚微。故无论郑振铎还是孙楷第,其所勾画的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收藏和流传路线图,皆无张远的一席之地。其他介入此领域的专家学者,无论发现、研究还是介绍,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根本不会想到张远。只是在20世纪80年代蒋星煜《常熟赵氏〈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流传与校注》一文发表后,张远才进入人们的视野,即使这样也无人对造成这一段空白缘由作出解释。今天看来,钱曾以后赵琦美古今杂剧之所以花落张远并非偶然。张远虽不专事戏曲,但对戏曲并非外行,他喜爱观剧,且视角独到,这从他的诗文集也可看出来。《无闷堂集》版本比较复杂,黄裳《清代版刻一隅》《来燕榭读书记》都曾介绍过。笔者根据南京图书馆所藏三十卷本大致搜检一下,其与戏曲和表演艺术有关的诗作就有《京邸观比舍杂剧失笑一绝》《甲子除夕招同流寓诸公羊城守岁观打碟杂剧》《初夏园林听沈姬度曲》《和秦乐天访歌者苏生不遇》《杨立兄招观女乐即席口占》《徐安兄孝廉屡订往中丞宅观伶人未果,予比舍优人拙恶,而观者如堵,赋此》《北行乐》《大雪携琴访陈先生弹古调》等篇什。有的记述其观剧情况,有的涉及音乐演奏,也有的关注演员。其中描述“比舍”即邻家戏场演剧的情况尤值得注意:
舞袖郎当一笑哗,定场谁道压京华。开喉一唱千人和,不到墙东是邻家。(《京邸观比舍杂剧失笑一绝》)
常言道长袖善舞,这里的“舞袖”带来的却是哄堂大笑,显然形象太差,舞技也不高明。然而这样的“低俗”的杂剧演出却受到京城大众的欢迎:“开喉一唱千人和”“定场谁道压京华”。另一首《徐安兄孝廉屡订往中丞宅观伶人未果,予比舍优人拙恶,而观者如堵,赋此》
反映的内容与此相同,从题目上看,诗人是应朋友邀约赴时任左台御史中丞的宋荦宅邸看戏的,但吸引他的却是“比舍优人”虽然演技卓劣却“观者如堵”的场面,这就是当时花部戏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的场景,可见诗人观剧视角的敏感和独到。另有一首《北行乐》抒发的是漫游之乐,但诗人眼中看到的却是“瞽师弹琵琶,亢喉引北曲”
,传统并没有绝迹。作为一位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文人士大夫,厅堂演出在他的生活中也是必不可少。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除夕之夜,流寓羊城(今广州)的张远招请同时客居于此的外地友人一起守岁,其间一项很大的活动便是观剧,有《甲子除夕招同流寓诸公羊城守岁观打碟杂剧》诗记其事:
华筵开旅邸,小乐舞杯盘。海错饶殊味,椒花尚旧欢。秦筝飘雨外,粤酒上眉端。
“打碟杂剧”为何物,作者没有明言,估计就是宋杂剧金院本式的杂耍小戏。
不仅如此,张远也有机会接触名家名剧的演出。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十二月,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招朱彝尊、顾嗣立等观演《桃花扇》,张远也在受邀之列。顾嗣立有《十二月十四日商丘公招同朱竹垞、蔡息关、邵子湘、张超然、冯文子、张日容、吴荆山、胡元方、徐学人、汪西亭,陛交徐七来令嗣稚佳、兰挥,令孙经一、西羾集小沧浪观〈桃花扇传奇〉,谨次原韵六截句》以记其事。
所有这些,皆为张远关注元明杂剧并在钱曾身后购得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重要心理依据。
与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有直接联系的是张远《元明杂剧书后》一文。文不长,迻录于下:
右元人杂剧百三十六种,明人百四十七种,又教坊杂编二十种。旧钞者十之八,旧刻者十之二,皆清常道人手校,悉依善本改正。中有一二未校者,乃陆君敕先取秦酉岩本校勘,朱墨烂然。先辈藏书,虽词曲之末,亦必校雠精密,毋敢草草,为可法也。清常归之东涧先生,先生归之遵王。遵王与予交好,述古堂藏书三万余卷,无一时俗本,装潢精好,吴中无出其右。往往谈及藏书,必歉然以为未足。惟语及元明杂剧,则自谓已备,无复挂漏。遵王没,归之予。予卤莽懒漫,读书惟观大略,阅诸老校体,汗淫淫下也。毛君斧季云:敕先家亦有钞本,欲假此本校定不可得。以资遗典签者,乘取一卷对勘,刻期还之。复伺间得他本,如此者经年,数岁始毕。后亦归遵王,今为吴趋何氏所得。藏书之不易如此。而陆君之风流,亦见一斑矣。斧季,敕先婿也,言殊不谬云。
文章信息相当丰富。首先,钱曾收藏的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并未售予季振宜,而是在其去世后转到张远的手上。这一点非常重要。郑振铎、孙楷第等前辈学者根据《述古堂书目》和《季沧苇藏书目》中均著录抄本元曲三百,加上钱曾又有曾售书给季振宜(沧苇)的记载,大多认定赵本古今杂剧流传链条中经由钱曾(遵王)到季振宜(沧苇)再到何煌的这一段。而张远《元明杂剧书后》则明确指出,《季沧苇藏书目》所著录实际上是陆敕先转钞本。这就意味着所谓《季沧苇藏书目》在赵本古今杂剧流传链中根本不存在。钱曾生前并未将赵氏钞校本杂剧出售,故得始终拥有。相对于学术界传统认知,这些都不啻是颠覆性的惊天发现。其次,如蒋星煜此前已提到和分析过的,张远所得钱曾所藏抄校本古今杂剧,是包括刊本和抄本在内的,它们包括赵琦美钞校本,也包括陆敕先和秦酉岩的抄校本。文章详细叙述了陆抄本的由来,涉及赵琦美、钱谦益、钱曾、陆敕先、秦酉岩、毛斧季和张远等复杂关系,信息量极大,虽然只是一篇短文,但颇具爆炸性。
张远文章今天看来仍有些难解的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陆抄本的下落。按照蒋星煜的解释,陆抄本也曾为钱曾所藏,后来卖给了季振宜,这也就是《季沧苇藏书目》与钱曾《述古堂藏书目》著录相吻合的原因,从而解决了孙楷第未能了断的一段公案。然而,说《述古堂藏书目》著录古今杂剧全部都是陆抄本,那么赵琦美钞校本哪里去了呢?张远在《元明杂剧书后》文中无一语言及季振宜,这也令人费解。季氏在当时堪称名流,其生于明崇祯三年,字诜兮,号沧苇,江苏泰兴人,清顺治四年进士,官浙江兰溪知县,升刑部主事,迁户部员外郎、郎中。顺治十五年(1658年),为浙江道御史,巡视河东盐政。在当时不但颇有官声,今天看还是著名的藏书家、版本学家和校勘家。张远作为兴趣爱好非常接近的文人士大夫,又在江苏常熟居住多年,不可能对其一无所知。《元明杂剧书后》一文中的表述似乎予人印象,此书与彼无关。当然,张远对陆抄本下落亦并非毫无交代,文中明言“后亦归遵王,今为吴趋何氏所得”。“归遵王”自然不错,“今为吴趋何氏所得”而非季氏,季振宜又落空了。所有这些,都是有关张远的史料发现后产生的新问题。资料所限,无法理清,只能先行存疑,另俟他日了。
话题再回到“吴趋何氏”。今天看来,“吴趋”犹吴门,指吴地,门外曰趋。“吴趋”有时也专指苏州。“吴趋何氏”也是一个文化家族,最出名的是何焯与何煌。何焯号义门先生,系学者型官员。何煌一生未做官,但在藏书和校勘贡献良多,在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流传史上占据重要位置。至于张远所存赵氏钞校本古今杂剧何时为其所得,目前尚无直接资料,张远之《无闷堂集》也未多透露其与何氏兄弟交往情况。然有一点值得注意,张远定居常熟是因为入赘,夫人也姓何,或即苏州何氏同族,如此则可进一步推测,其离开常熟后,包括元明杂剧在内的藏书为何煌所得。此说虽纯系推测,但也并非毫无依据。瞿墉《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一六载:“《东观馀论》,二卷……旧藏张超然家。超然名远,闽人,来寓于虞。卷中朱笔皆其所校。”
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续志》卷四亦记:“《唐诗极元》二卷,秦氏酉岩手抄本,张超然藏书。……张氏手识曰:‘庚申九月九日得于虞城肆中,超然’。”
由此可知,张远侨居常熟时勤于收书,且藏书后曾被当地藏书家收藏。当然,论定此问题尚需更多史料,目前也只能推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