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曾(1629—1701)字遵王,号也是翁,又号贯花道人、述古主人,江苏常熟人。明诸生,出身世宦,曾祖钱岱,字汝瞻,号秀峰,隆庆五年进士,万历初官至湖广监察御史。祖父钱时俊,字用章,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官至湖广副使。父钱裔肃,字嗣美,号澹屿,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以藏书著称。钱曾自小受家学影响,虽出身富裕却未有纨绔子弟劣习。《光绪常昭合志稿》卷三十二《人物·藏书家》称其“好学工诗”,后又为族祖钱谦益器重,得其指点诗法。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雯、东涧老人,常熟人,万历进士,崇祯间官至礼部侍郎,文名甚著,被公认为当时的文坛盟主。酷爱聚书,藏书楼绛云楼,为当时江南三大藏书楼之一。其时牧斋之门海内学者联翩而至,遵王每得升堂入室,相与议论,渐长见识,牧斋喜谓“得遵王而门人加亲也”。
钱曾作诗取法晚唐,典雅精细,陶冶功深。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谓其诗“得牧斋一体”。钱谦益尤激赏其《秋夜宿破山寺绝句》“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在选取同时代人诗作为《吾炙集》时,以之为压卷,并在诗后评论道:“观遵王新句,灵心慧眼,玲珑穿透,本之胎性,出乎毫端。”可谓推许备至。钱曾著有《怀园集》《判春集》《奚囊集》《今吾集》等。然钱曾对科举功名似不感兴趣,入清后更无意仕途,顺治十八年在江南奏销案中因欠赋被革去生员,便索性成了与功名彻底绝缘的前朝遗民,酷爱读书和藏书则始终如一,自称“食不重味,衣无完彩,摒当家资,悉藏典籍”
。藏书室先后命名为述古堂、也是园和莪匪楼。除了继承了其父的丰富藏书外,又得绛云楼焚余之秘籍,使得藏书聚至4100余种,其中有很多宋元刻本和精抄本,成为继钱谦益和毛晋之后的又一江南藏书名家。他还与当时的毛晋毛扆父子、陆贻典、季振宜、冯舒冯班兄弟、叶奕、顾湄等藏书家互通有无,易书抄校,从而使一些珍本秘籍得以流传。钱氏抄书以其纸墨精良、校勘仔细而著称,世称“钱抄”,与毛晋抄本媲美。钱曾去世后,藏书大部分归于泰兴季振宜。其藏书印有“彭城世家”“述古堂藏书记”“虞山钱曾遵王藏书”“钱遵王藏书”“莪匪楼藏书”“钱遵王述古堂藏书”“克庵”“传家一卷帝王书”“篯后人”等印。子钱沅,字楚殷,继承藏书,有藏书印为“传家一卷帝王书”等。
钱曾在藏书史上的一大功绩,则是完成了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的整理编目工作,此在后者的收藏及研究史上也是第一次。
目前已经查明,赵琦美虽首任古今杂剧抄校之力,功不可没,却未装订成书,诸剧本呈单册置放,更未整理编目。
钱谦益接收赵氏藏书以后,对传统四部典籍之重视远胜于戏曲小说等俗文学,赵本古今杂剧在他那里可谓散置如故,其《绛云楼书目》甚至摒弃不收,遑论单独编目。钱曾当然不同,其对藏书文献兴趣广泛,原不囿于正统四部,然自钱谦益手中接受绛云楼烬余之书,其交换条件便是当后者去世后为其校理诗集,一直未敢忘怀。康熙三年钱谦益卒,不久又发生导致柳如是自缢身亡的钱氏族人逼债家难,钱曾卷入其中,被指负恩,百口莫辩,可谓焦头烂额,故于赵本古今杂剧之整理编目,相当时间内亦未措手。至康熙八年己酉(1669年)春,因受友人毛扆、陆敕先怂恿,始生将述古堂藏书整理编目之念并付诸实施:
诸家《经籍志》,惟焦氏详而有法。予每思悉举所藏编纂目录,自惭四库单疏,区类诠次,未免有挂一漏万之讥,缘是卒卒中止。今年春,斧季邀我过止宿隐湖,烧烛检书,快谈至夜分。倦而思寝,斧季诱而使之言,意将穷予所藏而后已。予嘉其志,遂条悉以对,胸中秘而久不欲宣于人者,竟如猩猩血,缕缕而出矣。斧季复诱予写书目。时敕先在旁,目笑我两人,间或出一二语以相怂恿。予归遂发兴丛书于堂,四部胪列,援毫次第,颇效焦氏体例,稍以己意参之,厘为十卷,浃辰始毕。然终不敢谓已成一家之书目也。唯是聊且录之,如甲乙账簿,命侍史备遗忘,便检觅,以应斧季之请,不烦借书一瓻可耳。
此即为钱曾《述古堂书目》的由来。《述古堂书目》今存两个序,上面所引是后序,其中明言“厘为十卷”。另外还有一个前序,序中表达自己对宋版书的偏爱,而未言及卷数。两序一署“佛日前七日”,一署“佛日前三日”,之间相差四天。虽然时间不长,却涉及两个版本:四卷本和十卷本,前者为广东粤雅堂丛书之一种,首附前序,末附《述古堂宋版书目》,因不收戏曲,故赵本古今杂剧不在内。后者今存稿本,首附前序及后序,傅增湘藏,卷十“古今杂剧”,自“元马致远”以下至“教坊编演”共著录300种杂剧剧本,今存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绝大多数皆在其内。毫无疑问,此即系钱曾对当时手边拥有的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所进行的初次系统整理。其结果,便是赵琦美钞校古今杂剧第一次有了目录,而且第一次有了总目——《古今杂剧》。
然而,由于时间久远,更由于资料有限,钱曾这一次整理编目暴露出来的问题不少,其中突出的便是十卷本的《述古堂书目·古今杂剧》所收剧目分为两类,134种注明“内府穿关本抄”
,166种注明“抄”。也就是说,钱曾此次编目所据赵本均为抄本。而今存赵本古今杂剧中除了抄本,另有68种刊本。《述古堂书目》的著录似乎说明钱曾当时手边只有抄本而无刊本,换言之,钱曾自钱谦益处所得绛云楼烬余赵氏古今杂剧并非全豹,仅为抄本而无刊本。而事实上,赵琦美当时是既有抄本又有刊本,此从今存本古今杂剧无论抄本刊本都有赵琦美跋语可证。同样,钱谦益在赵琦美身故后“声抢”其四十八橱藏书无疑包括古今杂剧全部。这中间的差距令人费解。对此孙楷第进行了如下推测:
曾所藏古今杂剧乃逐渐得之,非一时所得也。……述古目所述抄本应有二种:一为赵琦美旧抄本,一为据刊本重抄本。(钱)曾虽未得刊本而以重抄本代之,故剧不阙。乃其后复得刊本,则又以刊本代重抄本,故今存本有抄本有刊本与述古堂目异也。
从逻辑上看,孙氏的推论有一定道理。十卷本后附“续编杂剧”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在“续编杂剧”中,包括朱有燉作品31种,徐渭4种,汪道昆4种,程士廉4种,凌波9种,汪廷讷5种,孟称舜4种,其余康海、王九思、冯惟敏、梁辰鱼、王衡、徐复祚等剧作家作品以及无名氏之作,总数达81种,其中尽有今存赵琦美钞校本,可补赵本明杂剧之不足。由此亦可见,钱曾得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确非一时一地。而十卷本《述古堂书目》“续编杂剧”在后来有一些散佚,也有一些为钱曾后来所编的《也是园书目》所收。也就是说,钱曾对于赵本古今杂剧的第一次汇总编目并非止于《述古堂书目》,而是到了《也是园书目》方始完成。而且即使《也是园书目》亦并非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之全豹,除了此前已佚钱曾不及见之外,亦有《也是园书目》编完以后购进的,它们既不见于钱曾的《述古堂书目》和《也是园书目》,却存在于郑振铎购藏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之中。关于这一点在其后相关章节还将具体涉及,此不赘述。
《也是园书目》今存本较多,大多为抄校本,如清道光二十五年翁心存
华吟馆抄本,另有周星诒本、陈揆校并跋的九卷本等,通行本为罗振玉辑玉简斋从书本,十卷,与述古堂目一周内前后两序不同,钱曾于也是园目未专门作序,仍沿用《述古堂书目》前后序。也是园为钱曾后期藏书楼名,与述古堂恰好相对。
前已述及,钱曾编纂《述古堂书目》时在康熙八年,据该书前后序可知。其何时居也是园并编《也是园书目》则无直接资料。然该书第六卷《画录》收《芥子园画传五卷》,而通行本《芥子园画传》前有康熙己未李渔序(“康熙己未”乃康熙十八年),孙楷第据此推断钱曾居也是园当在此前,《也是园书目》之编订也不会在此年之前。也就是说,上距《述古堂书目》编定已经整整十年了。
从体例上看,《也是园书目》与十卷本《述古堂书目》基本相同,和赵琦美《脉望馆书目》秘笈本和玉简斋本情况相似,可以看作原本和增订本。今就古今杂剧而言,钱曾继承了赵琦美的做法,一以《太和正音谱》的顺序,首先著录元杂剧名家作品,先书其人,后录其剧,所载自马致远以下至郑廷玉共40人,录剧凡95种。其次著录无名氏作品40种。元以后是明代,先著录名家作品,自丹邱先生以下至周宪王共11人,录剧26种。又其次著录无名氏作品,按题材背景分为“春秋”“西汉”“东汉”“三国”“六朝”“唐朝”“五代”“宋朝”“杂传”“释氏”“神仙”“水浒”“明朝”“教坊编演”14类139种。微有不同的是述古目明代无名氏作品分类少“六朝”,总数为13类。周宪王杂剧,述古目排在杨升庵之后,也是园目则移前至丹邱先生之后、王子一之前。另有杨升庵,述古目排在斛园居士后,也是园目移前置康对山之后、桑绍良之前。最大的不同是《述古堂书目》于“古今杂剧”正目之后,另有“续编杂剧”一类,显系康熙八年初次编目后新得之书,这批新书至十年后又有散佚,余书编入《也是园书目》。今也是园目著录杂剧,较述古堂目多41种,其中即有一部分来自后者。如周宪王《诚斋传奇》,《述古堂书目》卷十杂剧目正目著录仅10种,“续编杂剧”著录31种,已是宪王杂剧全豹。《也是园书目》所录诚斋传奇31种,显系合并述古堂正目和“续编杂剧”后剔除重复者而编。此外,尚有王九思《杜子美沽酒游春》、康海《东郭先生误救中山狼》等剧同样编入《也是园书目》。也是园目中另有一部分则不见于述古堂目,如《苏东坡误入佛游寺》《李琼奴月夜江陵怨》《崔驴儿指腹成婚》《赛金莲花月南楼记》等剧,显然是述古堂目附“续编杂剧”之后所得。也有的虽然同时进入《也是园书目》与十卷本《述古堂书目》,但作者署名则发生变化,由名家作品变成了无名氏,这方面如徐渭《四声猿》四剧,冯惟敏《泼僧尼知而故犯》则不仅姓名失去,剧名也变成了《僧尼共犯》。所有这些,皆可证明《也是园书目》与《述古堂书目》并非同一本书,而是有着承接和变化关系。钱曾对赵琦美钞校本古今杂剧的首次整理和编目前后达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