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3月1日,梯也尔奉命再次组阁。作为精明的政客,梯也尔善于打造自己的形象。1830年七月革命期间,他率先在《国民报》呼吁路易-菲利普登基,变成了奥尔良王朝的奠基人;1832年,他在担任内政大臣时,逮捕了贝里公爵夫人,成功塑造了铁腕人物的形象,令正统派咬牙切齿;在议会里,他选择运动派的阵营,主张降低选举金额,宣扬君主“统而不治”的理念,反对公务员兼任议员,深得中左翼的拥护;在东方危机中,他又高举国家利益的旗帜,赢得民族主义者的青睐。梯也尔左右逢源,见风使舵,并且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为议会中的风云人物。圣伯夫也因此将之称为“伟大的魔术师”。
梯也尔内阁几乎由清一色的新人组成:前信条派雷米扎和若贝尔(Jaubert)分别担任内政大臣和公共工程大臣,自由派维维安(Vivien)执掌司法部,哲学家维克多·库赞掌管公共教育部,保守派居安(Goüin)担任农商大臣,梯也尔兼任外交大臣。在这个成分复杂的新人内阁中,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推行自己的决策,并可以和国王直接讨价还价。
在狂热爱国的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当中,梯也尔的人气很高。梯也尔出身平民家庭,但通过不懈努力,跻身上流社会,并成为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在他身上,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梯也尔和工商界人士交好,推动了若干维护他们利益的法律。譬如,维护法兰西银行发行债券的特权,给巴黎—奥尔良的铁路建设提供政策保障,授权在法国和美国之间开辟蒸汽船新航线。
右派认为,梯也尔只是一个庸俗的暴发户,并将之视为革命派。梯也尔似乎也乐意维持革命派的形象,经常把自己称为“革命之子”。他向左派(主要是王朝左派)敞开了政府的大门,把许多省长和市长的职位授予他们。梯也尔支持议会改革,反对行政官员兼任立法代表,同时也赞同选举改革,要求降低纳税选举的金额,增加选民数量。自从1838年底起,左派报纸发起请愿,呼吁“一切国民自卫军都应当成为选民”,并获得了24万个签名。但是,在面对主张普选的共和派时,梯也尔毫不含糊地提出了反驳,“把国民主权理解为多数的无限主权,乃是最错误的、最危险的原则”。
对此,激进派颇为失望。1840年夏天和秋天,里昂、格勒诺布尔、鲁昂、克莱蒙、马赛、里尔、梅茨、第戎、多勒、布尔日、图尔、布洛瓦、南特、巴约讷、图卢兹、佩皮尼昂、纳尔榜、蒙彼利埃、土伦等城市都出现了要求进行议会改革的宴会运动。其中,8月31日沙蒂永的规模最大,有4000人参加。就参加的人数、成分以及立场而言,这些集会比复辟时期更民主,更具民众色彩,并由此让“中庸”阶层担忧不已。
1840年是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的重要分水岭。在这一年,涌现了许多宣扬社会主义的著作。让-雅克·皮洛(Jean-Jaques Pillot)的著作《既不要城堡,也不要茅屋》和《平等派的历史:在人类建立绝对平等的手段》风靡一时;泰奥多尔·戴扎米(Théodore Dézamy)主办的杂志《平等派》(l'Égalitaire)和艾蒂耶纳·卡贝(Étinne Cabet)创办的杂志《民众》(Le Populaire)在工人阶级中拥有一定的影响。路易·勃朗在《劳动组织》里,抨击自由竞争制度,将之斥为“灭绝人民的体系”,主张国家创办社会工场、银行国有化,并依靠工人的合作社,重新改造大工业和铁路,以推动社会改革。卡贝的《伊卡利亚旅行记》鼓吹财产共有的乌托邦,宣扬绝对平等,主张国家掌握所有的劳动与资料。蒲鲁东的《什么是所有权》更是轰动一时。蒲鲁东构建了自由至上的社会主义(即无政府主义)的基础,谴责懒惰的所有者,提出了“所有权就是偷盗”的著名口号,主张劳动者自治管理,认为它既可以抵制国家主义与资本主义,亦是维护自由的主要手段。
各种社会主义学说的传播,对工人运动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无政府主义者、巴贝夫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也开始组织宴会运动。1840年7月1日,戴扎米和皮洛召集了1 200人,提出了平等的劳动者进行联合的主张。随着巴黎工人运动的重新崛起,社会问题日渐凸显。1840年4月,巴黎裁缝工掀起了一场波及许多行业的大罢工。罢工者要求取缔克扣工资,计件工资,废止工人身份证,增加薪水以及缩减劳动时间。在《国民报》的鼓动下,聚集在巴黎城门的人群越来越多。9月3日,在邦迪地区聚集1万人;9月4日,巴黎出现骚乱;9月7日,圣安托万地区的木匠举行起义。梯也尔政府迅速派遣军队进行弹压,随后在巴黎、里昂、多菲内等地区加强了搜捕活动。即便如此,保守派依然批评梯也尔镇压不力。
在外交上,梯也尔极为强硬。作为帝国的崇拜者,梯也尔积极推动把拿破仑的遗骸从圣赫拿岛迁回法国。此举也得到了国王路易-菲利普的支持,他让王子茹安维尔公爵专门成立一支小型舰队,前往圣赫拿岛迎接拿破仑的遗体。在东方问题上,梯也尔政府更是毫不妥协。他支持穆罕默德·阿里对叙利亚和埃及的世袭统治权,反对以欧洲和会的方式解决土埃纷争,主张由它们自行处置矛盾。梯也尔的强硬立场引起了英国、俄罗斯、奥地利等国的抗议。英国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在内阁会议上发表强硬声明:“如果我们因为法国自行其是,就拒绝和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合作,那么我们将会置身于被法国羞辱的境地。这无异于承认,哪怕有欧洲三国列强的支持,我们也不敢采取和法国对立的政治行动。”1840年7月15日,在没有征求法国同意的情况下,英、奥、俄、普四国签署条约:四国同盟支持奥斯曼帝国苏丹,反对阿里;苏丹将埃及的世袭统治权和叙利亚的终身管制权授予阿里;如果阿里在六天之内拒绝接受和约,他将丧失叙利亚;十天后还不答复,他将失去对埃及的统治权。在条约没有得到官方批准的情况下,英国和奥地利便派遣海军到叙利亚和埃及的海域游弋。两天后,帕麦斯顿照会基佐,表示各国只能遗憾地“暂时撇开法国”。
对法国政府和公众而言,这是奇耻大辱。不过,梯也尔要求驻英大使基佐要表现“淡定”。7月26日,四国签订的条约公布,法国公共舆论立刻炸了锅:“这是肖蒙条约
!反法同盟又死灰复燃!”当时正值七月革命的纪念活动,马赛曲响彻街头。不少报纸呼吁进行必要的战争,惩戒英国与欧洲的傲慢。《辩论报》宣称:“如果必须发动战争,那就发动它。”作为拿破仑的崇拜者,梯也尔也放任复仇情绪的滋长。7月26日,比利时国王写信给英国女王表达了担忧:“我不能向你隐瞒,后果很严重。梯也尔内阁由于得到了民众的拥护,和你的外交大臣一样不计后果[……]他满脑子装着共和国和帝国的名誉与荣耀。他并不畏惧国民公会再次统治法国,他认为自己天生是支配国民公会的人选;去年,他告诉过我,国民公会或许是法国最强大的政府制度。”
持报复立场的人,不仅限于普通公众和梯也尔政府,正统派也主张强硬回击。贝里耶向梯也尔施压说:“作为诞生于反对派的大臣们,你们能够自我吹嘘,宣称自己是革命之子,你们以革命为豪,你从不怀疑革命的力量。但是,你们必须偿还它的债务。大革命曾经许诺,其原则的发展和力量将提供一种崭新的力量,帮助提升祖国的影响、尊严、地位、工业、交通,至少要提升它对世界的思想统治。大革命应当偿还债务;这是你们的责任。”
亲王们也摩拳擦掌,王储奥尔良公爵更是恨不得亲征。路易-菲利普也受到感染,强硬地对各国使节表示,“你们要战争,就会有战争;如果必要,我将扣动扳机。”路易-菲利普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作秀给法国公众看,希望借此改变奥尔良王朝面对欧洲列强低声下气的负面形象。
法国政府与民众表现得如此强硬,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相信阿里能够打赢战争。然而,阿里的军事失利彻底粉碎了法国人的幻想,并由此导致一部分人敢于喊出反战的心声。保守派望而却步,变成了主和派。基佐更是反复重申:“法国不应该为了让帕夏保留叙利亚而发动战争。”但梯也尔不愿妥协,宣布紧急动员,组建新军团,加强巴黎的防御工事,似乎准备和欧洲列强大干一场。
面对战争的风险,路易-菲利普打起了退堂鼓,竭力向欧洲表达和平的意愿。10月15日,出现暗杀路易-菲利普未遂事件。这让保守派感到极度担心,路易-菲利普也趁机摆脱了梯也尔的好战内阁。自此以后,无论是外交还是内政,主张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和平的人完全占据了上风。奥尔良王朝进入“基佐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