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共和派执掌政权的前6年,被法国历史学家梅耶称为“费里时代”。这不仅是指费里的内政改革有一定的力度,在对外关系上,他也是大展宏图,重新推进殖民事业。但有些时候,历史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正当费里踌躇满志时,危机悄悄来临。
1885年3月23日,中法战争中占据谅山的法军大举进攻镇南关。在中国军民的英勇抵抗和反击下,法军惨败,战局急转直下。法军失利的消息传到巴黎后,一时间,内阁总理费里为千夫所指,提出的增加军费的议案被议会否决,随即引咎辞职。费里内阁倒台后,由亨利·布里松(Eugène Henri Brisson,1835—1912)组织了新政府。在费里内阁倒台半年后,第三共和国进行了第四次众议院选举,执政的温和共和派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挑战。
在第一轮选举中,教权派、保王派、波拿巴派第一次联合起来,组成“保守派同盟”,共同对抗共和派。最终共和派只获得127席,而保守派则获得了176席。选举结果出来后,共和派大为震惊。面对第一轮投票的惨败,在克雷孟梭的建议下,温和派和激进派再次执行“共和派纪律”,结果在第二轮投票中联手战胜保守派。共和派虽然获胜,但是之前执政的温和共和派的绝对优势已不复存在,激进共和派激增至180席。这样,温和共和派、激进共和派和保守派三方呈三足鼎立之势,三方都无法单独执政,获得票数最多的温和共和派如果想要获得议会多数、组建内阁,就必须寻找同盟者。
温和共和派先向激进共和派寻求合作。羽翼丰满的激进共和派由于在议会席位增加,对温和共和派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他们提出组阁的条件包括:开征收入税,对德国实行更加严厉的外交政策。如果与激进共和派合作,温和派不得不再次推进之前自以为已经完成了的改革;如果同保守派合作,温和派之前所进行的反教权主义斗争和世俗化运动则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倒退。温和共和派事实上处于进退两难的局面,在激进派和保守派中间显得摇摆不定。
温和派先依靠激进派组阁,后来又寻求右翼中间派的支持,结果是内阁更迭频繁(1885—1889年两次大选间的4年中更换了7届内阁)。频繁更换的内阁使得温和共和派政府缺乏权威和统一的纲领,政局动荡也使公众对维系共和制的议会产生了强烈不满。
1885年12月底,参、众两院在凡尔赛举行联席会议,78岁高龄的格雷维再度当选为共和国总统。格雷维当选总统后,假意邀请激进派代表人物克雷孟梭组阁。克雷孟梭深知,如果他上台组阁,其所在的激进派不足以单独执政,在各项政策上就必须与温和派妥协,被迫放弃自己的激进纲领,这样一来,被他赶下台的前两任总理的过失就由他来承担。精明的克雷孟梭拒绝了格雷维的组阁邀请。于是,温和派和激进派都能接受的弗雷西内第三次上台组阁。
弗雷西内性格温和,为人小心谨慎。在政治上,他多次主张共和派团结起来对抗保守派,“集中”成了他的口头禅,“机会主义”和“联合”是他区别于其他政治人物的鲜明个性。他是连续执政的温和派的典型代表,在第三共和国前期,先后4次任总理,9次成为他人的内阁阁员,以文职人员的身份7次担任陆军部长,当选参议员长达43年,政坛经验十分丰富。
弗雷西内内阁上台后,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困难和经济危机。无休止的议会斗争和软弱无力的政府使得人们对议会制度乃至共和制产生诸多不满,各政治派别的斗争从议会转移到了法国社会舞台,大部分心有不甘的民众也参与其中。在温和共和派执掌政权的最后岁月里,一系列的社会政治事件发生了。社会动荡与政治分裂,使共和国经历了重大的考验。
弗雷西内性格随和,但其政府中有一名激进得引人瞩目的陆军部长布朗热,他的迅速崛起使得反对议会制、共和制的诸多势力看到了希望。
布朗热(Georges Ernest Jean-Marie Boulanger, 1837—1891)出身于雷恩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是克雷孟梭在南特中学的同学,1855年进入拿破仑一世创办的圣西尔军校学习。布朗热的军旅生涯战功卓著,在第二帝国时期曾参加萨奥战争、印度支那战争、普法战争,在这些战争中布朗热多次负伤,屡立战功。在第三共和国时期,他在奥马勒公爵的支持下,于1880年晋升为准将,1882年进入陆军部,1884年成为当时第三共和国最年轻的少将。
第三共和国虽然在政治上实现了共和,但是在军队当中,部分高级军官倾向于保守势力。布朗热在第三共和国成立后,多次表明自己忠于共和制,受到激进派的青睐。在克雷孟梭的举荐下,布朗热得以进入第三届弗雷西内内阁(1886年1月7日—12月3日)出任战争部长,后来又在勒内·戈布莱(René Goblet,1828—1905)的内阁(1886年12月11日—1887年5月18日)中留任。
布朗热是以激进派的代言人这一身份进入内阁的。激进派对布朗热寄予厚望,希望通过拥护共和制的布朗热来清除军队中的保守势力。布朗热也不负众望,在上台伊始就推行一系列改革,极力表示军队是共和国的工具。他开创了在法兰西共和国国庆日进行大规模阅兵活动的先例,又下令将军队的哨棚漆成蓝、白、红三色,以象征军队对共和国的忠诚。在回答议会关于军队在共和国政治生活中地位和作用的质询时,布朗热以激进派的纯正腔调脱口而出:“军队不应当充当仲裁者,它只有服从!” [1]
1886年5月,巴黎伯爵在马提翁饭店为其女儿和葡萄牙王储举行盛大婚礼,各国使团和所有法国王族前往赴宴,一时间街道上人头攒动,交通拥堵。对于共和派来说,此举无异于一场对共和国的示威。对此,议会出台了6月23日法令,禁止曾统治过法国的王室和帝国家族的首领在法国居住,这些家族的成员今后不得进入陆、海军服役及担任公职。
担任战争部长的布朗热立即落实,做出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举动。他将已经担任军官职务的奥尔良诸亲王和一部分曾统治过法国的王族成员从军队指挥岗位清除出去,其中包括他的老上司、多次提携他的恩人奥马勒公爵。布朗热此举完成了当年杜弗尔要求麦克马洪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军队中的王党分子被清除了。布朗热的“大义灭亲”令保守势力大为不满,他们公布了布朗热当年与奥马勒公爵之间来往的信件,意在表明布朗热本人是忘恩负义之徒,布朗热则义正词严地回应道:“我是共和国的部长,只要是法律通过的,我就要使之贯彻。”布朗热的改革措施很快受到激进派的赞赏。他也在共和派的支持下获得了诸如“雅各宾将军”“共和派将军”“正直的将军”等称号。
按照激进派的意图,布朗热草拟了一项征兵法令,缩短服兵役时间,实行普遍义务兵役制,取消对教士的豁免权和富家子弟缴纳1500法郎就可以免服兵役的做法。
此外,布朗热还对军队实行技术改造,在列强中首先采用以连发装置提高发射速度的勒贝尔步枪
和“B号火药”(2年后,德国和奥匈帝国才加以仿效),从而使法国率先在欧洲建立起小型武器的优势。在推行一系列改革的同时,布朗热也通过各种手段提升个人在军队中的名望,比如在军队中严禁体罚、打骂新兵,采取小锅分食制取代大锅饭,这些举动得到了士兵们的热情拥护。
这名“正直的将军”对工人似乎也很怜悯。在德卡兹维尔矿工大罢工发生后,布朗热受命前去维护秩序。矿工们本以为会面临严酷的镇压,没想到布朗热不但下令严禁士兵对矿工们动武,而且让士兵们与矿工们分享菜汤和面包。在回答议会的质询时,他一再强调军队在社会冲突中是中立的,并说自己把军队和工人间任何可能的冲突视作灾难,为避免这样的不幸他尽了一切努力。布朗热的此番言行,不仅在矿工中赢得了“富人之敌”的美称,也受到了激进派的赞赏。
鼓吹对德复仇是激进派进攻温和派的有力武器。普法战争失败后,民族沙文主义宣传在法国很有市场。然而在爱国民族主义的主张上,温和派与激进派有所不同。温和派执政后,认为对德复仇的时机不再,而大力推行海外殖民扩张则有助于增强国力。激进派怒斥温和派的这一政策是转移视线,放弃对德国的复仇。布朗热担任战争部长后,将激进派的民族沙文主义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严厉批评政府抛弃阿尔萨斯和洛林,发誓要收复失地,并多次在公开场合宣称要对德复仇,正如此,他获得了“复仇将军”的称号。在1886年国庆日的阅兵式上,布朗热身着华服、蓄着金黄色胡须,英气勃发地走在队伍前列,他身后的共和国总统和随行官员倒是相形见绌。布朗热的公开露面给公众传达了一种坚定果敢的形象,让人们觉得军队已经走出了普法战争失利的阴影。
1887年发生的希内贝尔事件为一贯主张对德复仇的布朗热提供了机会。纪尧姆·希内贝尔(Guillaume Schnaebelé,1831—1900)是阿尔萨斯人,普法战争后,阿尔萨斯被割让给德国,希内贝尔随即迁往法国居住,并担任阿尔萨斯边境警官。1887年3月21日,希内贝尔受邀前往位于摩泽尔河畔的阿尔斯与德国边境官员交涉,途中被德国边境检查人员怀疑是间谍而被捕。希内贝尔被捕后,德法双方就他在何处被捕各执一词,德方坚称希内贝尔是在摩泽尔河畔的阿尔斯被捕的,而法方坚称希内贝尔当时位于摩泽尔河畔的帕尼,是在法国境内被两名德国边境检查人员拖到德国境内抓捕的。
此事经媒体报道后,法国上下群情激奋。布朗热极力怂恿内阁总理对德发出最后通牒,并计划召集7.2万名预备兵。一时间法德关系极度紧张,战争一触即发。德国在法国的压力下,被迫释放希内贝尔,法国内阁也认为此时的法国不具备与德国一战的实力,希内贝尔事件也就此不了了之。
布朗热在处置希内贝尔事件中的强硬态度,迎合了当时法国民众对德复仇的心理,他们把德皇威廉一世和俾斯麦的犹豫看作德国当局对布朗热的害怕与退缩,由此布朗热在沙文主义者心目中成了民族英雄。以德鲁莱德(Paul Déroulède,1846—1914)为首的“爱国者联盟”都表示热烈拥护布朗热。《法国军事》《复仇报》等具有较强民族主义倾向的报刊向这名“自1870年以来第一个敢于跟俾斯麦对抗的法国部长”致敬。
布朗热过火的表演引起了温和派的担忧和不满,1887年5月17日戈布莱内阁倒台后,温和派和激进派就布朗热去留的问题争执不下。格雷维总统先后要求除克雷孟梭以外的所有共和派领袖组阁,均遭失败。最后,温和派改变立场,寻求右翼中间派的支持,才在5月30日建立了对保守派“开放”而将布朗热排除在外的第一届鲁维耶(Maurice Rouvier,1842—1911)内阁。鲁维耶内阁是自1875年以来,共和派第一次为了反对不同政见的共和派而与君主派结盟。这次长达12天的内阁危机,也成为共和派执掌政权以来持续时间最久的危机。温和派与右翼势力结盟引发了激进派的强烈不满,克雷孟梭就对新任陆军部长嗤之以鼻,拒绝与之握手,以表达对布朗热离职的不满。
布朗热被排除出内阁,调往克莱蒙费朗担任第十三军团的指挥官,并被责令在国庆前离开首都。7月8日,布朗热从巴黎里昂车站出发赴任。15万愤怒不舍的群众闻讯涌入车站,包围列车,阻止布朗热离去。他们高唱《马赛曲》和对布朗热的颂歌:“……当外国人威胁我们的边境,他将回来,人人跟随他,整个法国都是追随他的人群!”布朗热最后不得不潜行溜走。里昂车站事件使克雷孟梭大吃一惊:布朗热的民心来得太快。对波拿巴主义的仇视使他下意识地感到,在法国历史上,一个大得民心的军人是个不祥之兆。从此,以他为首的大部分激进派开始与布朗热疏远并逐渐划清界限。
勋章丑闻事件使布朗热东山再起,也给共和国蒙上了阴影。
1887年9月,警方根据举报,破获了副参谋长卡法雷尔将军(Louis Charles Caffarel,1829—1907)通过妇女利穆赞兜售勋章案,一路追查下去,发现勋章来源竟是时任总统格雷维的女婿达尼埃尔·威尔逊(Daniel Wilson)。威尔逊为了自己竞选议员和岳父连任总统,曾组织一个外省报界公会来展开竞选宣传。为了资助这些竞选喉舌,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勾结共和国高级军官卖官鬻爵、贩卖荣誉勋位团的十字勋章来获取资金。此外,他还经常因私事盗打总统府电话。10月,勋章丑闻曝光,舆论大哗。10月7日,卡法雷尔将军被逮捕。11月,上台不到5个月的鲁维耶内阁因力图庇护威尔逊过关而倒台。总统格雷维先后邀请所有当时能出任总理的人组织政府,但一一遭到拒绝,12月2日,格雷维被迫引咎辞职。
1888年2月16日,对威尔逊等人的诉讼开始。次日结果出炉,威尔逊被判无罪释放,卡法雷尔将军仅被判罚款3000法郎,开除军籍。如此从轻的判罚难以服众,官官相护、腐败无能不仅使共和制反对者的仇视情绪进一步加深,之前部分拥护共和制、主张改革的人也对温和派在勋章丑闻中的表现大感失望。社会党议员尼姆·吉利(Nime Gilly)谴责政府对勋章丑闻的处理是一种既要包庇罪犯,又要保住面子的虚伪行径,并指出在议会预算委员会的33个成员中,至少有20个威尔逊式的人物。
12月3日,两院召开联席会议选举总统。很多议员不愿选择强权人物担任总统,在第一轮得票分散、未能选出总统的情况下,克雷孟梭一反常理,提议选初选中得票最少的卡诺,理由是“他不算太能干,但有着一个共和派的姓氏”。这句话后来被讹传为“我选最蠢的人”,在公众中传开。卡诺(Marie François Sadi Carnot,1837—1894)担任共和国第四任总统,开启了第三共和国议会总统选举选弱不选强的先例。
勋章丑闻爆发后,对议会制共和国不满的人喊出了“打倒贪污的共和国”的口号。被调往地方的布朗热不甘心失败,利用外省驻军司令的身份多次潜回巴黎,策划政治阴谋,妄图官复原职。1888年3月,政府以不守军纪为由撤销了布朗热的军队职务,不久又强迫他退役。从战争部长到外省驻军司令再到一介平民,布朗热的宦海浮沉在其支持者和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看来是议会政治阴谋的产物,因此布朗热反倒获得了广泛的同情。他本人在担任战争部长期间积聚的声望在反对议会共和制的人看来是足以挑战共和制本身的雄厚政治资本。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运动迅速诞生了,年轻的第三共和国遭到了严峻的挑战。
不久,布朗热的喉舌《徽章报》指出这次运动的纲领是“解散(议会)、修改(宪法)、召开(制宪会议)”。布朗热本人则宣称“当我行动之机到来,我将把议会制的大患连同它所孕育的可怕脓疮统统消灭”
,从而建立“不是议会制的共和国”,而是“给我们国家一个强有力的政府”的新政体。
布朗热对议会制的批评不仅在议会内部得到了支持,而且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一些对议会制不满的议员宣称,只有“扫帚将军”才能清扫议会制的“奥吉亚斯牛圈”
,把国家从议会制下拯救出来。在社会上,布朗热的支持者发动猛烈的宣传攻势,宣称“在法国,布朗热将军是唯一能把清谈家从议会中驱逐出去的人”。与此同时,各种揭发议员丑闻和议会腐败的新闻层出不穷,各种大型集会的矛头都指向议会制。据不完全统计,当时有370首歌颂布朗热的歌曲被传唱,“布朗热
会给我们便宜的面包!我们的面包师(布朗热)万岁!”的标语铺天盖地。
布朗热因在群众中的巨大号召力,而得到了保守势力的青睐。早在1887年11月底,布朗热秘密会见了议会中“保守派同盟”的首领马古男爵(Ange-Ferdinand-Armand, baron de Mackau,1832—1918)。拥有雄厚资金的保王派和拥有巨大号召力的布朗热在反对议会制共和国的共同目标上一拍即合。原来因为布朗热驱逐奥马勒公爵而抱仇视态度的保王派也对布朗热达成了谅解,保王派于泽斯公爵夫人(Anne de Rochechouart de Mortemart,Duchesse d'Uzès, 1847—1933)资助布朗热300万法郎,伊尔施男爵出资250万法郎。波拿巴派也对布朗热表示支持,1888年初,布朗热与流亡的热罗姆·拿破仑(Jérôme Napoléon Bonaparte Ⅱ,1830—1893)见面,奠定了双方的信任关系。1889年初的选举中,波拿巴派的领导中枢“号召人民中央委员会”支持布朗热为候选人。在教权派方面,布朗热一反之前的激进主张,在1888年8月向教权派许诺赞成信仰自由,反对宗教迫害。
左右逢源的布朗热一时间将各种对议会制不满的力量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冲击共和制的洪流。
1888年3月,脱离军职的布朗热恢复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他利用当时名单投票制和多重候选人资格的选举制度,在地方补缺选举中采取独特的“直接与人民对话”选举策略。法国实行的名单投票制规定,在一个选区内,选举人包括各党候选人在内的名单投票允许多重候选人。布朗热利用这一制度,一旦某省出现缺额补选,就去竞选,当选后再辞去,伺机参加新的选举。布朗热此举不是为了进入众议院,而是要把选举本身变成抗议现有政府和扩大个人影响的工具。1888年4月,布朗热先后在多尔多涅省和诺尔省当选,初战告捷。8月19日,他在索姆、滨海夏朗德和诺尔三省同时当选,举国轰动。
1889年1月27日,布朗热以领先共和派候选人8万票的巨大优势在共和派传统阵地巴黎当选,其个人声望达到了顶峰。这天入夜,大批“爱国者联盟”成员和成千上万群众涌上街头,要求布朗热“到爱丽舍宫去!”。此时,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已经传到了正在餐厅用餐的布朗热的耳朵里,他的助手们纷纷催促他立即行动。这是第三共和国的危难时刻,在爱丽舍宫,总统召集了一次紧急内阁会议,政府上下陷于恐慌之中,警察作壁上观,巴黎处于无政府状态,只要布朗热走出餐厅与群众会合,前往爱丽舍宫,推翻共和制似乎就唾手可得。但充满戏剧性的是,布朗热本人在餐厅用餐完毕后并没有前往爱丽舍宫,而是返回私人住宅去陪伴他的情妇博纳曼夫人。布朗热之所以没有采取政变,可能是因为之前一系列的选举胜利,使得他误以为在当年秋季进行的众议院选举中自己胜券在握,完全有可能通过合法的手段取得政权。
布朗热运动对共和制的巨大威胁使温和派和激进派暂时抛弃前嫌,再度联手保卫共和制。1889年2月22日,旨在“保证维护法定的秩序和共和国的尊严”的第二届蒂拉尔(Pierre Tirard,1827—1893)内阁建立。为了挫败布朗热的“政权梦”,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
首先,取消名单投票制,禁止多重候选人资格,从制度上堵死了布朗热通过议会选举合法取得政权的途径。
其次,打击布朗热在各部门的同盟,尤其是对布朗热运动推波助澜的巴黎警察局进行整顿。当时巴黎警察局内部存在不少布朗热的支持者,他们在处理布朗热运动的核心组织“爱国者联盟”的时候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布朗热的支持者能在街头大造舆论。针对这种情况,内政部长康斯坦(Ernest Constans,1833—1913)利用内政部对巴黎警察局享有的管辖权和人事权,将同情布朗热的警官清除出警察队伍;同时削减了40%的由内政部提供给巴黎警察局的秘密资金,并组建了大约100人的秘密警察队伍,专门负责监视布朗热派的主要领导人。
最后,发布特别令,禁止任何公开街头集会和游行。这就迫使频繁举行街头运动的布朗热支持者无法有效集聚民众,从而降低了运动的热度。
由于街头集会成了非法,布朗热运动的核心组织“爱国者同盟”的活动也随之转入地下,但活动还是没有逃过康斯坦的秘密警察的监视。在掌握一些证据以后,康斯坦以密谋推翻共和国的罪名着手取缔“爱国者同盟”,并对其重要领导人采取司法措施。“爱国者同盟”的荣誉副主席乔治·拉盖尔(Georges Laguerre,1858—1912)被捕,该同盟的荣誉主席恰好是布朗热。康斯坦故意走漏风声,利用半官方媒体《阿瓦报》和《时代报》放出内阁于3月28日召开会议,会上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取缔“爱国者同盟”并且要将案件移交到最高司法机关的消息。
3月31日,《时代报》头版刊登消息称政府即将决定逮捕包括布朗热在内的“爱国者同盟”重要领导人,由参议院代替最高法院负责审理。第二天,感觉自身难保的布朗热出逃到比利时。议会乘机剥夺了布朗热的议员不可侵犯权,以“危害国家安全罪”缺席判处他终身监禁,成功地在政治上遏制了布朗热运动。
1889年秋季,众议院大选。经过多方较量,共和派共获得359席,保守派获得172席,布朗热主义者只获得38席。从议员的席位看,共和派取得了胜利,保守派失利。但其实共和派只是险胜,因为双方的得票总数十分接近,共和派共获得4037563票,保守派共获得3878137票,双方相差总票数的1.97%。如果考虑到每个代表具体的得票差,双方的差距显得更小。据统计,有144名共和派候选人以不到1500张选票的优势击败了保守派或布朗热主义者。其中有51%的共和派代表以不到500张选票的优势获胜,44%的共和派代表以500到1000张选票获胜,49%的共和派代表以1000到1500张选票获胜。
1890年4月举行市政选举,布朗热主义者进行了最后挣扎,但群龙无首,很难再复制之前地方选举的奇迹。5月,布朗热宣布解散他担任主席的“全国反抗共和委员会”。随后,关于布朗热和保守派之间相互勾结的秘密协议被前布朗热分子麦尔梅公开,布朗热的神话彻底破灭,以布朗热为核心的布朗热派也树倒猢狲散。1891年9月30日,深感绝望的布朗热在比利时其情妇博纳曼夫人的墓前举枪自杀。布朗热运动也随之告终。
从历史事件的进程来看,布朗热运动具有很明显的阶段性。大致而言,从1886年初到1887年中为第一阶段,这时期的布朗热以激进共和派在内阁中的代言人身份出现,他在军队中进行共和化改革的同时也积聚了大量的声望,为日后真正从政打下了基础。从1887年底到1889年2月为第二阶段,这时,各种反对议会制共和国的力量在布朗热的名义下团结起来,布朗热运动迅速兴起并席卷全国,对共和制度造成了严重的冲击。从1889年2月底到1891年9月30日布朗热自杀,布朗热运动在共和派的共同抵抗下,先后在众议院和市政选举中失利,最后以失败告终。
总体而言,支持布朗热运动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从根本上反对议会制共和国的保守势力,他们希望通过布朗热这把利剑先打败共和国,再伺机恢复君主制、波拿巴式的独裁;一类是拥护共和制,但对议会政治暴露出来的低效、缺乏决断感到不满的共和派,他们寄希望于布朗热这样一个强势人物改变这一局面;一类是受布朗热宣传蛊惑的人民群众,他们有的受布朗热对德复仇的迷惑,希望“复仇将军”能够一雪前耻,有的则把自身困窘的生活处境和卑微的社会地位归结于议会的无能和腐败,希望布朗热这个“富人之敌”为他们代言,寄望他来改善他们的处境。1888年,保王派的报纸《瓦兹日报》写道:“布朗热主义将为后世的历史学家提出一个难题,因为他们很难解释在1888年保王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一个共和派。”
的确,布朗热的支持者内部意见不一,但在反对议会制共和国上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所憎恶的方面是一致的,而在他们所追求的方面却是不一致的。”
[2]
徒劳无益的政治争吵,反复出现的内阁危机,一无所获的议会辩论,对于经常向人民许诺的包括修改宪法在内的基础改革的落实一拖再拖,布朗热运动之所以能够迅速在大众中传播开来,与议会政治暴露出来的这些弊端密切相关。从1882年开始的工业经济危机造成7000余家企业倒闭,20万—30万人失业,工人群众生活艰辛。第三共和国实行的议会政治,虽然打上了共和国的烙印,还保留着精英政治、党派利益的痕迹。急于要表达自身诉求的工人阶级在议会政治体制下没有渠道传递他们的呼声,布朗热运动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发声的舞台。
不过,布朗热运动的冲击促使共和派更加重视人民群众的诉求,加速社会改革。1889年前,没有一届议会通过5项以上的社会立法,但1889—1893年通过15项,1893—1898年通过17项。1890年3月,第四届弗雷西内内阁成立。这届内阁致力于财政改革,通过取消“普通预算”和“特别预算”的区分,提高有价证券的税额,使财政出现盈余。1890年,作为第二帝国警察制度残余的“工人身份证”制度废除,工人可以派代表监督各矿场有关卫生和安全的各项规定的执行,此项法令在1893年扩大到所有工业企业。1891年,政府规定缩短女工和童工的劳动时间,并着手草拟工人养老金方案。
布朗热运动的失败使保守势力复辟旧制度的希望破灭,此后的共和制在经受了一系列考验之后变得更加巩固。
[1] M.Ruhemannn,Le Général Boulanger réformateur de L'armée Fracnçais,Paris:Dentu & C ie éditeurs,1887,p.40.原文为德文,本文引用的是1887年翻译的法文第二版,这一版的副标题为“敌人眼中的布朗热将军”。
[2] M.Chaulanges,Textes historiques:la fin du XIX e siècle 1871-1914,Tome 1,Paris:Delagrave,1966,p.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