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侵入被高楼吞没的麻布谷町
虽说在上一篇的末尾预告了今天将介绍“千寻会长更为惊人的发现”,但我临时决定改变一下计划。我发现,展示物品是要讲究顺序的。以千寻会长发现的物件为代表,我收到了许多来自读者的报告。在介绍华丽的物件之前,有一个既堪称超艺术的顶点又可说是谷底的可怕事件必须被率先记录下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或许并不属于超艺术的范畴。它还没能凝固成超艺术,仍是湿漉漉的状态。换句话说,它就像超艺术在城市的缝隙之中诞生时,那血淋淋的分娩现场。我们这些托马森观测中心的成员,追逐着超艺术,在城市的缝隙间来回穿梭,不知不觉就踏入了城市的子宫深处。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尚未剪断脐带、处于不稳定状态的超艺术,被它所经历的复杂的戏剧性事件淋得浑身湿透。
照片(1)中,托马森观测中心成员半信半疑地侵入城市的子宫深处。
不过,谈论这张照片仍为时尚早。故事要从更早之前说起。
两年前,也就是1981年的梅雨季节,托马森观测中心的成员聚集在新桥站前的广场上。这些成员其实是我在美学校的学生。当时,我正在美学校教授考现学课程。学生们希望能在结业之际亲眼见见超艺术,于是约好在城市一角集合。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托马森会长的铃木刚君。
关于超艺术的概念,大家在课堂上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是,光看照片以及其他间接信息,对于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触手可及的超艺术,大家都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超艺术的概念固然有趣,但也很容易让大家在观察城市时满脸困惑——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于城市之中吗?
就这样,大家出发了。一行六七人,在新桥前往爱宕山的沿途,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穿梭于城市的缝隙之间。
对了,之前介绍的爱宕型托马森,就是在这趟旅程中发现的。
“啊,那扇门……是普通的门啊。”“那个呢?嗯……只是普通的庇檐吗?”“这扇窗户虽然有点奇怪,但仔细一看,还是有在发挥窗户的作用的。”就像这样,一行六七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各式建筑物的上方、下方或隐秘的角落行走。
然而,居民们会怎么看待这些成员呢?美学校的学生大多是沉默寡言的人,打扮得也不如上班族那样整洁。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夹克衫和牛仔裤,脖子上挂着相机,一脸不自信地寻找什么东西。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依然看不出他们到底在寻找什么。从他们那不稳定的行走轨迹来看,不像是前往明确目的地的行人。若是一边观光一边行走的游客,为何要来这样的小巷子呢?对了,大家都挂着相机,应该是摄影学校的学生吧……可仔细一看,大家手上拿的又几乎都是向老家兄嫂借的傻瓜相机。
所以,居民们一边往道路上洒水,一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们。
这种感觉,只要是实践过超艺术田野调查的人,应该都能感同身受吧。我们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别人家的房子,企图寻找什么。居住在里面的居民自然会感到莫名其妙,心想“你们哪来的?我可没做什么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事啊”,于是回敬我们以责备的目光。
如果对方投来这样的视线,我们一定会吓一跳,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我们是心虚的,因为超艺术探索者所看到的,是脱离建筑物中心且常人看不到的部分。换句话说,我们总是盯着别人家的侧面或底部看,或是为了发现什么而绕到鲜有人去的后方,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像色狼。如果我们盯着的不是家宅而是女性的身体,我们的行为便等同于在肆无忌惮地凝视对方衬衫袖口的污渍、悬挂在纽扣眼的线头或是被裙子掩盖的内衣破洞。
这也难怪居民会投来责备的目光。
经历这件事之后,我开始觉得建筑物也有“内衣”。一直盯着别人家的门牌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一直盯着别人家被水泥封住的厕所窗户,那就很有问题了。
就这样,我们形如心虚的色狼,向着爱宕山出发,在城市的缝隙中穿行。我们并非要去爱宕山做什么,只是既然出发了,总得有个目的地吧。那个目的地就是爱宕山。
爱宕山的名字中有“山”,大家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能在那里看到山,实则不然。山的痕迹无处可寻,所见之处皆是住宅和高楼。
爱宕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隐去了身影。但是,即便看不见,山也是存在的。回过神来,我发现与鞋底接触的道路有了徐缓的坡度。
(2)出现在通往爱宕山的坡道上的水平型人工地层
(3)被抹去建筑物的空地上有不明显的高低差
“是山啊……”我想。鞋底是很敏感的东西。山被高楼遮得严严实实,却被鞋底轻易地识破。山虽小,但靠得越近,上坡就越陡。在没有高楼的时候,这里曾是平地上微微隆起的小山吧。照片(2)就是那个坡道。不知印出来之后大家是否看得清楚,三种不同的路面纹理展现出了坡道横向扩张的历史,这很有趣,但仍不足以被称为超艺术。
越过爱宕山之后,就到了一片老式住宅区。道路不规则地弯曲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这一带很安静,因为路很窄,几乎没有车辆通过。这条道路建成时,汽车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建筑物和围墙也相当老旧,边边角角都被磨圆了。多年以来,随着历史变迁,生活方式也在不停变化,有些不再使用的入口被封堵或重建,超艺术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各个角落。
走着走着,街道标识就变成了芝、麻布、六本木。总而言之,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况——虽有上下坡,但四处是高楼大厦,眼睛看不见高地和低地,能感知到坡度的唯有鞋底。不过,在高楼旁的道路上行走时,一旁的视野有时会突然变得开阔,视线所至便是古旧民家的屋顶。
我深刻地感觉到,那是被高楼吞没的城市的屋顶。
就像水溢满水库一样,高楼逐渐填满了凹陷的城市。在高楼的重压之下,民家的屋顶都在痛苦挣扎。在旧城被逐步改建的过程中,城市整体却在不断挣扎。就在这些挣扎着的建筑物的凹陷处,超艺术诞生了。我们被这种真实的感受所裹挟,不断步入城市子宫的深处,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没错,起初是身处悬崖之上,从悬崖边往下眺望。请看照片(3)。
走过那不断挣扎的城市缝隙,来到悬崖的顶端,看到的却是这样的风景,这叫我们毛骨悚然。有一瞬间,似有一股阴森的寒意拂过脸颊。慌忙间,我重新审视了这片景象。什么也没有。古旧的民家整齐地排列着,有空地,也有树。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吗?
但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那些老建筑好似电影置景,旧是旧,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从高处降下、被放置在地面上的舞台道具,让人感觉很不踏实,仿佛并非从地面建起,而是飘忽不定的。
(4)灵南坂教会前方有一根烟囱
我觉得这个空地很奇怪,能感知到托马森存在的气息。不知为何,它有不明显的高低差,像是硬生生造出来的空地。
我确信,这里原本有一栋房屋。曾经矗立在这块地上的房屋被推平了,变成了废墟。没错,一片废墟。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里的空气。
但是,它仍称不上是真正的废墟。请看照片(4),房子的窗边晾着毛巾。这里是有人住的。这也理所当然,有房子,自然也就有人住。
一种奇妙的情绪笼罩着我们。
我回想起刚才的感觉。这座建筑物就像被放置在地面的舞台道具……然而,仔细观察之后不难发现,事实其实与之相反。我觉得这一带一定遭遇了强制拆迁。按照居民搬离的顺序,建筑物如被橡皮擦逐一擦除一般,渐渐地消失了。与此同时,空地正在不断扩张。
不过,好似舞台道具的这种感觉还是正确的。这些古旧的残存建筑物,处于随时都有可能被推平的危机之中。一直以来,它们都牢牢地扎根于地面,如今却几乎要离开地面。曾经稳稳地从地基建成房屋,如今却变得飘忽不定,仿佛只是随意地摆放在上面,轻飘飘的,脚不着地。
往昔,这里一定是宁静而温暖的生活景象。老奶奶在阳光下织毛衣,孩子们在树荫下捉迷藏。然而,这一切都消失了,拆迁正在步步紧逼。毫无疑问,在不久的将来,这个盆地会被高楼大厦填满。
(5)从高空袭来的大楼
(6)窥视无人地区的无用烟囱
(7)誓死守护无用烟囱的棚屋?
(8)澡堂的遗迹(摄影:饭村昭彦)
请再看一下照片(4)。在远处的山丘上,有童话一般的建筑物。没错,那是山口百惠的婚礼举办地——灵南坂教会。原来它在那个位置啊。在它的前方有一根烟囱。那里或许曾是什么工厂吧。
我们终于开始继续行走。此前,我们一直站在悬崖上,俯瞰着这片老城区。我们想往下走一段,去烟囱附近看看。这时又得请大家再看一遍照片(1)了——半信半疑的托马森观测中心成员朝着城市的子宫深处走去。
盆地里的老城区,确实很像鬼城。那种氛围就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经死去。但似乎仍有一些人居住在那里,偶尔能看到提着购物篮的人经过。请看照片(5),老房子的排列方式很复杂,营造出超艺术随处可见的氛围。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高楼大厦。它们随时都有可能从远处的高空向我们袭来。我再次将目光投向周围,透过城市的缝隙,烟囱隐约可见。请看照片(6),我很喜欢这个景象。不过,我依旧感受不到人的存在。我们朝着烟囱走去。走近后,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但是这片空地被带刺铁丝网围着。烟囱就在眼前。看到这番景象,我们再次被震撼了。
请看照片(7)。这个构筑物很诡异。烟囱的底座被建筑物牢牢地包围着。不过,与其说它是建筑物,倒不如说是用现有的材料随意搭建的棚屋。在它的中间部位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让这个建筑物看起来很像碉堡。“是战争啊。”我想道。这间棚屋凝聚着顽强的意志。它到底是什么呢?
逐渐走近之后,可以看到棚屋所用的建材中含有瓷砖的碎片。请看照片(8)。地面上也有瓷砖的碎片。瓷砖与烟囱……
(9)(10)(11)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澡堂。这里一定曾是澡堂。这片宽阔的空地应该是冲澡间吧。不过,这根烟囱和围绕着它的碉堡一样的棚屋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环视这片区域,随即将目光落在一块牌匾上。请看照片(9)。牌匾上写着“森大厦六本木地区管理事务所”。
果然如此。此处已被森大厦侵占。森大厦是一家不断在虎门一带建造大楼的公司。请看照片(10),森大厦已经逼近外围,这一带很快就会被森大厦完全侵占。“森大厦21”的21,就是从1开始的那个21。
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包围着烟囱的棚屋前,用大脑进行了一番推理。这一带的土地应该都被森大厦买走了吧。这间澡堂也一样。居民集体迁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即便不情不愿,印章还是出现在合同上了。澡堂的建筑物在依依不舍中被迅速拆毁。
可是,这个拆毁工程遭遇了某种背叛。大概是什么阴谋败露了吧。澡堂变得硬气,开始奋起反抗。但是建筑物已经被毁了,只剩下一根烟囱。既然如此,必须好好保护这根烟囱,绝对不能让这根烟囱被破坏。于是,烟囱周围建起了一间棚屋,牢牢地守护着它。
请看照片(11)。我绕到棚屋的正门,发现大门紧闭,信箱上写着“吉野KINU”。透过玻璃窗看不见人影。可我总觉得,在那深处是有人影存在的,她一直静静地住在里面。因为,透过玻璃窗的缝隙,传出了来自战场的杀气。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并不能成为有力的证据。
(12)
我们突然意识到了现场的沉默氛围。大家不约而同地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盯着不冒烟的烟囱的底部。这已经很难被简单地概括为“色狼行为”了,该怎么形容它呢?
我们终于开始继续前行,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那里。在逐渐远离烟囱的过程中,我不住地思考,在那间包围着烟囱的棚屋里,真的有人居住吗?那间棚屋的占地面积虽与1DK
相当,但仔细一想,它的中央被巨大的烟囱占据着。晚上睡觉时,身体甚至无法伸直,只能抱着粗壮的烟囱底座弯着身子侧卧。
回到刚才的悬崖回头俯瞰,烟囱就在眼前。照片(12)便是这片景象。山丘对面就是灵南坂教会。向它的左侧眺望,甚至可以看到国会议事堂。我们被弥漫在烟囱周围的杀气所吞没,以至于忘记思考这究竟是不是超艺术。
但是,请再仔细地看一遍照片(12)。包围着烟囱底座的棚屋的左前方,并排站着几个小小的人影。仔细一看,那不是我们吗?这群被杀气吞没、呆呆站着一言不发的人,竟然在烟囱前合影留念,有点奇怪吧?关于这件事,请耐心等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