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驾崩(据说同一天犬儒第欧根尼也去世了),亚里士多德匆忙离开了雅典,据他所说,是为了避免雅典人 再一次 对哲学造下罪孽。次年,他自己也寿终正寝,而且,按照许许多多本科生课程的习惯说法,哲学也死了,直到勒内·笛卡儿又决意让哲学重新开始为止。事实是在接下来的若干世纪,哲学最明显地变得——用日常语言说——一仍其旧,仍然是对付一个战乱频仍的世界的方式。何以如此?
部分答案必定是苏格拉底,虽然他也有先驱。在苏格拉底的生与死之后,由于他义愤填膺的朋友对这番生死的描绘,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情感:虽不是苏格拉底,却仍当
希望
成为苏格拉底,这种情感直到一两个世纪之前,就真正的哲学家而言,仍然是确定无疑的写照。这似乎是一个令人警惕的期望。伊壁鸠鲁本人就坦然承认,他和他的弟子可以说就是犹太人,只不过是口头上的而不是行为上的,“不是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与实践他们所教导的原则大相径庭:“因此,尽管我们甚至无法完成人的志业,我们也要接受哲学家的额外的志业。”纯然赋予哲学如此之高的价值,注定是要引起疑虑的,正如笛卡儿的格言所总结的:“哲学教我们凡事都要以真理的口吻说话,让我们得到那些欠缺学识者的仰慕。”不过,无论后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想法多么自命不凡,也不管他们多么经常地违背誓言,我们还是不能够忽视他们的影响。许多犬儒(字面上就是“狗一般的家伙”)毫无疑问就是流浪汉,但除了我们这个时代而外,每一个时代和民族都承认,许多流浪者都可能是漫游的贤哲。当亚历山大(及其继承者)的远征让希腊人亲身了解了天衣派信徒
(即所谓“裸体智者”)之时,希腊人似乎并没有了解多少印度思想(似乎通过几个中介翻译了一些),但他们并无错误地认为,这些“裸体智者”与“哲学家”并无二致,也在孜孜不倦地消弭欲望。
那么,这些贤哲都是何许人也?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04—约前323)曾是锡诺帕人(Sinope),但长期居住在科林斯,通过许多逸闻趣事为人所知。例如,当暂执恭敬之态的亚历山大问第欧根尼:我,亚历山大,能给你什么帮助?第欧根尼答道:“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许多轶事是拙劣的,还有许多现在已不可索解,幸存至今的便是自由的化身。在他的追随者中,有一位克拉底(Crates),他放弃了丰厚的遗产,过着犬儒的生活,但有一位同样致力于这种生活的妻子希帕基娅(Hipparchia)与他相伴。他将家产让人托管,并教导他的儿子,如果是凡夫俗子,就应当有钱,如果是哲学家,就应当把钱给人,因为他们,他的儿子们,根本不需要钱。一位来自塞浦路斯的季蒂昂(Citium)的商人,另一位芝诺,在雅典的一家书肆中碰巧读到色诺芬对苏格拉底的记述,他问卖书的,在这里能否找到一个像苏格拉底的人,卖书的指向克拉底,芝诺便放弃了他的买卖,最终在画廊(Painted Portico,即Stoa)建立了自己的学派。那些早期的斯多亚主义者,看起来和犬儒差不多同样缺乏羞耻感,认为传统的优越特性和禁忌一无是处。为什么就不能在庙宇中性交,吃死去的双亲,把别人的财产算作自己的?诸神最终拥有一切;朋友间共有一切,唯有贤者才是诸神真正的朋友;因此贤者拥有他们所看中的一切,但由于他们是贤者,他们不会用来满足可以避免的欲望。这些约束并未付诸实施,后世理论家也淡化了它们的影响。就行为不会随状态改变而言,斯多亚派哲学家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受本性的掌控,而不受愚蠢的统治者颁布的虚假“法律”的支配,但真正的法律原来是传统的正义观念所要求的。在某种意义上,私有财产是荒谬的,因为整个世界可供人人享用,但实际的财产权利必须受到尊重,正如剧院的座位在一种意义上是公共的,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为要坐在那里的人保留。斯多亚主义要求人们记住真正存在于人的力量中的东西:我并非总能阻止暴君(或小混混)掠夺我、折磨我、杀死我,但他们反过来也不可能阻止我去做那些神和本性让我去做的事情。我几乎没有必不可少的需要。如果我保证我只想要我能够得到的东西,并谨记“大门总是敞开的”(即我总能自杀),我就同样能够免于贿赂和威胁。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自由的”,唯有贤哲得享自由,唯有贤哲心智健全。
斯多亚主义者说,其伦理学是哲学的蛋清,但他们也研究逻辑(蛋壳)和自然哲学(蛋黄)。他们的逻辑分析构成了逻辑上最富有创造性的时代之一,他们不仅推进了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现在通常视为谓词演算的一小部分),使之成为现在所说的命题演算,也讨论了自然的和习惯的指号。而他们的自然哲学,则是对严格意义上决定论的和自然主义的宇宙的探索,既深刻又富有挑战性。那些最伟大的名字,我们现在只能通过残篇来了解,其中有克里西普斯和波赛东尼(Poseidonius,公元前135—前51),后者似乎接受了一种更接近柏拉图的实在论,而前者则建立了一元论的物质论(materialism)
,并成为斯多亚主义的主流。斯多亚主义者说,除了物质性的个体之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因果性力量,而且除了这些个体,那些原因也不可能有结果。发生的一切事物,包括人的行为在内,都是在严格意义上必然的原则,从诸原则中流出,而原则就是他们内在的神。但神并不马上就显而易见,至少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是这样,但有朝一日神就是一切的一切,这时万物皆明显地充满了神,在世界的末日“大焚毁”到来了。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时代,神都再一次从公众视野中移开,仅当大焚毁到来时才展现自身,而智慧就在于迎接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个别闹独立的斯多亚主义者(芝诺的学生、公元前3世纪的开俄斯的阿里斯托[Aristo of Chios]是他们的头儿),认识到其一般理论更为丰富的意蕴。简单地说,有些人否认存在着特殊的大焚毁(既然神已经统治着整个宇宙),并且认为我们平常渴求的东西(如饮食、性和住所)没有任何价值。大多数斯多亚派哲学家更愿意认为,一切皆善这一观点现在并不明了,而那些与道德无涉的东西仍然是自然让我们去追求的,这些东西如饮食、性和住所,之所以与道德无涉,是因为毕竟没有人因为拥有这些东西,就“真的”更值得景仰。好的斯多亚派哲学家选择的是“更合意的适度的东西”,同时提醒自己,这样的东西与真正重要的东西(即德性)毫无关系。
在更令人感伤的时代,这种斯多亚主义带有不好的影响:我们倾向于认为,好人必须留意发生在朋友特别是孩子身上的很多事情。漠不关心不再那么令人赞美了。这种回应是可理解的,但值得强调的是,斯多亚派关于道德意识的理论(及其主要贤哲的践行)依赖于对孩子的爱。现代的道德学家认为,“后代的权利”这一思想无疑出现在斯多亚派的思想中,即便如西塞罗所记载的那样,他们(更倾向于)是从我们的义务方面来表达这种道德意识的。“如果人们宣称,自己死的时候,才不管宇宙的大焚毁是否会接踵而来,我们会感到这种想法既邪恶又没有人性,因此,我们非得为了子孙后代而思考他们的利益不可,这无疑是正确的。”他们的敌人不是情感,而是沉溺于情感:有位父亲因为儿子发烧而心烦意乱,难以照料儿子,当爱比克泰德劝慰这位泪眼模糊的父亲时,他注意到,这位父亲的“容易伤感的”(pathetic)天性阻碍了他的爱。“冷漠无情”(apathy)、漠不关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冷漠(apathetic),它只不过是不容易伤感。
如果说人们对斯多亚派的描绘(或歪曲的描绘)有时候过于严苛,那么伊壁鸠鲁主义者则遭到了相反的诬蔑,说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快乐。事实上,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前270)所鼓吹的快乐,只不过是不带来痛苦的东西,主要是友谊和宁静生活的快乐。如果我们节制欲望,就能够保障快乐,而痛苦的持续,直到不可忍受的时候才结束,这时“死亡之门就敞开了”。伊壁鸠鲁和毕达哥拉斯一样,都生于萨摩斯,但到了公元前307年,他在雅典城外营造了一座花园,他的弟子们也互称朋友。塞涅卡告诉我们:“伊壁鸠鲁道,你应当关注与何人一道饮食,而非所饮所食者是何物,因为独食而无友,则与虎狼之生何异。”伊壁鸠鲁或许会赞成,快乐是重要的,而斯多亚派则会赞成德性是重要的,但二者之间实际上几乎没有差异。罗马的执政官(如西塞罗)有理由认为,斯多亚派坚持我们对家庭、朋友和国家的义务,这比伊壁鸠鲁主义者照料花园的愿望更有用,但是,彻底的斯多亚派哲学家也是令人恼怒的,犹如彻底的伊壁鸠鲁主义者令人愉悦一样。彻底的斯多亚派哲学家(即便他们不再主张吃死去的双亲)毕竟也怂恿我们睥睨王侯,而伊壁鸠鲁主义者则更愿意退居江湖之远。我们再一次除了残篇和一部最伟大的单独的哲学诗篇之外,几乎没有可供研究的伊壁鸠鲁主义的材料。这部诗篇就是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写于罗马共和国的最后岁月,一开篇就吁求维纳斯让战争之神平静下来,不过它本质上是严格的物质论和无神论的说教。其结尾是对一场大瘟疫的详细描绘,这场瘟疫曾为四百年前雅典城的毁灭推波助澜。简言之,可以说,这部诗篇终结于希望的破灭。
伊壁鸠鲁主义的核心是伦理的,但他和他的追随者也都把自然哲学作为基础。他在叙述中,重申了德谟克里特主义的观点:实在是“原子和虚空”,而日常看来的实体(以及神性的可见形态)都只是原子的聚合,而没有持久不变的实体。斯多亚派认为最终只有唯一实体,即整个世界,这种观点也反映在伊壁鸠鲁主义者的思想中,他们认为,存在着无数实体,但不存在我们自身。这种一元论的观点认为人类个体只是唯一实体的一个部分,而原子论的观点则认为他们只是较小的块状聚合,这两种观点都促使我们不去考虑我们自身的同一性。一切能够起到重要作用的东西(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就是一切事物的状态(不管是一个还是多个事物)。所谓觉悟,就是发现“我并不存在”。
为了避免这个结论看起来有些突兀,让我们考虑一下《弥兰王问经》(
The Questions of King Milinda
,弥兰王即Menander,公元前2世纪统治印度西北部)
[1]
。此书通常只在印度或佛教思想的历史中起作用,但在此处亦同样适用。若干世纪以来,《弥兰王问经》中的问题的影响在西方日益减弱,但同样可以说,许多在后世最有影响的文本亦是如此。高僧那先曾向弥兰王解释道,任何复杂的实存物都只是其部分的汇集,更好地说,这些看上去在命名那个复杂的实存物的语词,只是一些称呼,以便于表示那些不具有实体性存在的东西。“那先”这个名称本身就只是“计数的方式、词项、称呼、方便的名称、单纯的名字,用以表示头之发,身之毛……头中之脑,以及身材、感觉、知觉、倾向和意识。但在绝对意义上,找不到自我这个东西”
。后来的佛教徒甚至把从复杂实存物中还原出来的元素也分解掉,与此同时,他们将欲望视为万物的唯一原因。佛教徒也像希腊化时代的贤哲一样,希望把“我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创造了这样的信念——根本没有东西需要拯救——从而实现了各自的希望。
伊壁鸠鲁主义者和斯多亚派都主张(这一点与绝大多数佛教教派不同),物质的存在者是唯一的原因。对伊壁鸠鲁主义者来说,根本不存在宇宙的总体规划,不存在天命,不存在对神之惩罚报复的恐惧,也不存在人类行为的原因——除了获得一点宁静之外。斯多亚派的想法则不同:虽然物质的存在者是唯一的原因,但它们借助永恒律法,即内在的神性,产生了自己的结果。事物实际如何,即事物应当如何,只有让我们的意图与神的意图保持一致,我们才能获得宁静。那些更激进的、漂泊不定的贤哲,即犬儒,也分享着斯多亚派的许多道德态度,但放弃了这样的尝试,即把行为的根据建立在事物实际所是的方式之上。相反,他们是通过弃绝宇宙论理由的那些危险的便利,而获得了宁静(如果他们确实获得了的话)。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如何在当下生活,即把我们的需要还原为我们能够轻易获得的东西,而对于万事万物如何发生的问题,则不抱任何想法。当人们发现第欧根尼在市场上手淫的时候,他却评论道,遗憾的是饥饿不能如此轻易地缓解。在这方面,他们虽不曾明言,却反映了某种皮浪主义的怀疑论者所表示的态度:对于确实为真的东西,中止判断,而且反过来把自身与本性、习惯和本能冲动结为一体——还要加上他们希望去操持的那些技艺上的训练。犬儒们因为认为习惯无关紧要而轻视之,但皮浪主义的怀疑论者却因为认为习惯无关紧要而遵循之。当然,这些怀疑论者,虽没有普遍的理由,像犬儒那样放弃文明的行为方式,却同样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放弃是错的。他们的怀疑主义是对一切理论的合理回应,这种回应所否认的实际上是:我们有什么理由尊重我们自身寻求真理的官能。如果我们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物质元素要求我们去做的,那么无论是出于机遇,还是出于生物物理学法则的作用,我们有什么理由非得坚信那些思想实际上是真实无误的?我们可以料想海蛤蝓肚子里装着雅典地图,这跟我们认为这一点点“被叫作思想的大脑出汗”(perspiration of the brain,如后来的怀疑论者大卫·休谟所言)便是宇宙的模型一样容易。宁静就在于必须放弃这种梦想。斯多亚派主张,我们的理性确实是神在我们当中的存在,宇宙法则确实隐秘地铭刻在贤哲的心灵当中。这样的贤哲之士本质上相当于神自身,只要我们发现这样的贤哲。斯多亚主义者说,如果绝大多数人并无智慧,那么我们对贤哲之言的猜测又有何价值呢?他们还说,如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预先确定了,那么我们要去获得不同于我们事实上的所作所为的结论,又会有什么必要呢?斯多亚式的觉悟就是认识到神已是一切,而我们思想中看似错误的东西(包括那些不可能用来真正开悟心灵的思想),也就总是它们应该是的那个样子了。
如果结论仍然可能的话,那么结论必定是:伊壁鸠鲁主义的思想根本没有为正确的认识世界(除了极度的巧合)留下余地,而斯多亚派的思想则没有为有义务抛弃古老的错误留下余地。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他们具有的每一个印象都是“真的”(即都是发生了的),而斯多亚派则认为,唯有贤哲才能分辨哪些是真正可靠的印象。宇宙论开始变成克雷芒所说的减轻儿童恐惧的寓言故事,却是在把人引向绝望。
以真理的名义,请问,你为什么向那些信任你的人表明,他们是在流变、运动和偶然的旋涡的统治之下?请问,你为什么用偶像来影响生命,为什么设想风、气、火、土、祖先、石、铁,以及这个世界本身会成为诸神?你又为什么用关于漫游的群星的神性的夸夸其谈,对那些人喋喋不休,而那些人因为这种华而不实的占星术(我不愿称之为天文学)而成为真正的漫游者?我渴望认识风之主,火之主,世界的创造者,正是他赋予太阳光芒。我寻求的是神本身,而不是神的作品。
注释
[1] 公元前3世纪(秦始皇初年)希腊人狄奥多特斯(Diodotus)建大夏国(Bactria,即今之阿姆诃流域)。此大夏国,在欧绪德谟(Euthydemus)时代,尝征入印度,据印度人的记载,这个印度的希腊王朝,共经82年,历八个君主,其中有弥兰王(Milinda,Menander,《杂宝藏经》称为难陀王),在位凡30年(公元前140—前110)。弥兰王曾从高僧那先(Nagasena,《杂宝藏经》称为那伽斯那),问难佛教的教义。现存巴利文之“Milinda-Panha”(《弥兰王问经》)与东晋失译之《那先比丘经》即为明证。此书于1889年经T. W.李斯·戴维斯(T. W. Rhys Davids)英译为“ The Questions of King Milinda ”(见 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 ,Vol. XXXV)。由此文献可见希腊思想和印度思想之互相接触,而其结果,弥兰王乃改信佛教。